在L市西郊那片灰扑扑的工业区,日子像生锈的齿轮,沉重而缓慢地转动。花蝶和月像两株被强行移植到贫瘠土壤的植物,挣扎着寻找生存的缝隙。
那家廉价小旅馆成了她们临时的巢穴。房间狭窄阴暗,墙壁渗着可疑的水渍,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霉味和隔壁传来的劣质烟味。但至少,它提供了一个可以锁上门、暂时隔绝外界危险的角落。
夜班装卸的活,她们咬牙坚持了下来。每晚十点到凌晨四点,在尘土飞扬、噪音震天的货场,重复着机械而耗尽体力的搬运。五十斤的货箱压弯了她们尚未完全长成的脊背,粗糙的帆布手套磨破了掌心,汗水混合着灰尘黏在皮肤上,结成一层脏污的壳。工钱微薄,且时常被工头找借口克扣。那些 male 工友不怀好意的目光和粗俗的言语,是她们必须时刻警惕的另一种“重负”。
但她们没有别的选择。这是她们目前唯一能找到的、肯收留她们这种“黑户”、且日结现金的活计。每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都意味着下一顿饭,下一晚的住宿费,以及……积攒离开这里、去往市区寻找更好机会的“路费”。
白天,她们大部分时间在旅馆那张硬板床上昏睡,以补充被透支的体力。偶尔会去附近的廉价小吃摊,买最便宜的馒头或面条填饱肚子。不敢多花一分钱。花蝶把赚来的钱分两份,一份紧紧藏在贴身最隐秘的地方,作为“绝对不能动”的保命钱和未来的希望;另一份用作日常开销,精打细算到令人心酸。
月的变化是缓慢而惊人的。曾经的苍白和空洞,被一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疲惫所取代。但在这疲惫之下,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着”的锐光——那是为了搬起下一个货箱而凝聚的力量,是为了在工头克扣工钱时,学着花蝶的样子,用沉默却固执的眼神对峙的坚持。她的话依然很少,但不再是以前那种封闭的沉默,而是一种保存体力和心力的沉默。
花蝶则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她是她们这个小团体的决策者、保护者和体力上的主要承担者。她逼着自己更快地适应这个粗糙野蛮的环境,学着用更凶狠的眼神和姿态吓退可能的骚扰,在工头试图过分克扣时据理力争(尽管声音发颤)。晚上,当月累得几乎立刻昏睡过去时,她会强撑着疲惫,用旅馆公共卫生间里冰凉的水,小心地清洗两人磨破的手掌,涂抹上最便宜的药膏。她也会在月睡熟后,借着窗外路灯光,数一遍藏起来的钱,计算着还需要多久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们之间很少交谈。累,是一个原因。更深层的原因是,她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免去触碰某些话题——过去的学校、家庭、那些流言和伤害,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交谈需要能量,而她们的能量,必须全部用于“活下去”这个最基本的目标。
但沉默,并不代表疏离。恰恰相反,在这片生存的荒原上,她们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和温度。睡在同一张狭窄的硬板床上,疲惫的身体会无意识地靠近,汲取对方身上那一点点微弱的热量。搬运时,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调整,就能明白对方是否需要搭把手,或者是否到了极限。分食一个干硬的馒头时,会默默地把稍微大一点的那块推给对方。
这是一种超越了言语、甚至超越了最初那种疼痛与占有欲的连结。是荒原上两只受伤的野兽,在严寒中相互依偎,用体温和本能守护着彼此,对抗着整个世界的恶意与艰辛。
然而,荒原的残酷远超她们的想象。高强度、不规律的体力劳动和恶劣的饮食,很快拖垮了她们本就单薄的身体。月先病倒了。或许是那晚淋了雨(为了省几块钱车费走回旅馆),或许只是积累的疲惫和营养不良终于爆发。她发起了高烧,躺在旅馆潮湿的床上,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偶尔发出痛苦的呓语。
花蝶吓坏了。她翻出所有藏起来的钱,跑去最近的、看起来像是诊所的地方。那其实只是个挂着“中西医结合”牌子的黑诊所,里面脏乱不堪,坐诊的是个昏昏欲睡的老头。花蝶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加上她们仅剩的、本打算用来买去市区车票的钱,才换回几包不知道成分的退烧药和消炎药。
她跑回旅馆,用冷水浸湿毛巾敷在月的额头上,又小心翼翼地撬开月的嘴,把药片碾碎混着水喂进去。月烧得迷迷糊糊,吞咽困难,药和水洒出来大半。花蝶急得眼睛发红,一遍遍擦拭,一遍遍尝试。
那一整天,花蝶没有去上工。她守在床边,每隔一会儿就给月换毛巾,喂水,观察她的情况。工钱没了,明天的饭钱还没着落,去市区的计划无限期推迟……这些现实的压力像巨石压在她心头,但此刻,她全部的心思都在眼前这个烧得脸颊通红、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人身上。
她看着月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她颈侧那个早已变成淡白色疤痕的牙印,看着她左耳垂上那枚因为许久未更换、边缘有些发暗的医用钢钉(那枚“月亮”耳饰,一直被花蝶仔细收着,等待耳洞完全愈合,但似乎总没有合适的机会和心情戴上)。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恐惧攥住了花蝶的心。她想起厕所隔间里那片薄薄的刀光,想起天台上月说“我跟你走”时那双平静却决绝的眼睛。如果……如果月真的撑不过去呢?如果这场病,或者接下来的某场意外,真的夺走了她……
这个念头让花蝶浑身发冷,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猛地俯下身,额头抵在月滚烫的额头上,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
“不准有事……听见没有?你答应过我的……跟我走的……不准丢下我一个……”
月似乎在昏沉中听到了她的声音,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了些,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花蝶紧紧握住她滚烫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或许是年轻的身体尚有一丝韧性,或许是那些来路不明的药片起了作用,也或许是花蝶不眠不休的守护起了效果。第二天傍晚,月的高烧终于退了下去,转为低热。她虚弱地睁开了眼睛,眼神涣散,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花蝶布满血丝、憔悴不堪的脸上。
“……水。”她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花蝶几乎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倒来温水,小心地扶起她,一点点喂她喝下。看着月小口吞咽的样子,花蝶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才骤然松懈下来,一股强烈的后怕和虚弱感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瘫坐在床边。
月喝完了水,重新躺下,目光落在花蝶同样疲惫苍白的脸上,和那双因为熬夜和焦急而红肿的眼睛上。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花蝶却像是明白了。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擦过月汗湿的鬓角,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没事了。”她低声说,像是在安慰月,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会好的。我们……都会好的。”
月看着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场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几乎将她们刚刚搭建起来的、脆弱的生存小船掀翻。但也让某些东西,在风暴的洗礼下,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固。
病愈后的月,更加沉默,但也似乎更加……坚韧。她开始更主动地分担重活,在花蝶与工头争执时,会默默地站到她身边,用那双沉寂却执拗的眼睛施加无形的压力。她学会了在搬运间隙,偷偷将小块的、相对干净的纸板塞进鞋里,缓解脚掌的疼痛;学会了如何更省力地搬动货箱,保护自己磨破的肩膀。
而花蝶,在经历那次恐惧之后,似乎也悄悄发生了某种变化。她依旧暴躁,依旧对周围充满戒备,但看向月的眼神里,那层惯常的强硬和掌控之下,多了一丝更深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珍惜”的东西。她开始更仔细地规划两人的开支,甚至在极其拮据的情况下,偶尔会买一个最便宜的水果(比如一个有些碰伤的苹果),两人分着吃。她也会在夜深人静、月睡熟后,借着微弱的光线,拿出那枚一直贴身收藏的银色月亮耳饰,在指尖轻轻摩挲,看着它在昏暗中流转的微光,眼神复杂。
她们依旧在生存的底层挣扎,前路迷茫。但在这片荒原上,她们不再是两个孤立无援的个体。她们是彼此的盾,是彼此的火,是深陷泥沼时唯一可以抓住的、带着体温的绳索。
那枚尚未戴上的月亮耳饰,和耳垂上已经愈合却依旧留着钢钉的孔洞,仿佛成了某种隐喻——一个关于“标记”与“等待”,关于疼痛的过去与未知的未来,关于在这荒芜世界里,两个灵魂如何以扭曲却真实的方式,相互依存、试图活下去的无声誓言。
荒原上的微光,或许微弱,却倔强地亮着,照亮彼此前行的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