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的病,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她们本就拮据的生活里激起了久久难平的涟漪。那笔用来买去市区车票、象征“希望”的保命钱,被迫变成了救命的药费。病愈后,她们不得不更加拼命地接活,甚至开始尝试一些更零散、更不稳定的短工——帮小餐馆洗堆积如山的碗盘,在凌晨的菜市场帮人搬运蔬菜,或者站在路边举着简陋的牌子等待临时雇主的挑选。
生活的底色是灰暗的,充满了疲惫、肮脏、不安全感,以及为了最基本生存而永无止境的挣扎。但在这片灰暗之中,某些微小的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或许是共同经历了那场病危的恐惧,或许是长达数月在生存线上的并肩挣扎,花蝶和月之间,那种最初由疼痛、占有和强制建立的扭曲连结,开始渗入一些更细微、更日常的东西。
比如,花蝶开始记得月不吃葱(在极其难得的、能买到一份带肉沫的炒饭时),会默默地把自己的那份葱花挑出来,再把饭拨一半到月碗里。比如,月会在花蝶因为跟工头争执或应付骚扰而情绪特别糟糕、晚上咬着被角无声流泪时,安静地靠过去,把冰凉的手轻轻覆在她紧握的拳头上。比如,她们会共享一副从垃圾堆捡来的、只有一个耳机有声音的旧耳机,在疲惫到无法入睡的深夜,挤在那张狭窄的硬板床上,听着里面断断续续、滋啦作响的模糊音乐或电台广播,谁也不说话,只是感受着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和体温。
这些细微的互动,没有言语,没有解释,却像滑润的细流,悄然冲刷着她们关系里那些过于尖锐的棱角和疼痛的印记。她们依然很少谈及过去和未来,但“现在”——这个由汗水、灰尘、廉价食物、相互依靠的体温和偶尔共享的无声时刻构成的“现在”——变得无比具体而沉重。
左耳垂上的耳洞已经完全愈合,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孔。那枚医用钢钉早就被取了下来,换上了一根最普通的、防止洞口闭合的茶叶梗。花蝶贴身收藏的那枚银色月亮耳饰,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戴上。仿佛那不仅仅是一枚饰品,而是一个需要某种“仪式”或“条件”才能启封的承诺。
转机出现得毫无征兆,甚至带着点黑色幽默。
那是一个雨夜,她们刚结束一家通宵营业的大排档后厨的洗碗工作,浑身湿透(一半是雨水,一半是洗碗溅起的水),又冷又饿,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回走。为了省两块钱公交费,她们选择了一条偏僻的近路。巷子又黑又深,积水反射着远处霓虹灯破碎的光。
就在她们快要走出巷子时,旁边一个堆放建筑垃圾的角落里,传来一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是什么小动物。
花蝶本能地把月往身后拉了拉,警惕地望过去。借着远处微弱的光线,她们看到垃圾堆旁,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是个看起来比她们还小一些的女孩,穿着单薄破烂的衣服,头发凌乱,脸上脏兮兮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脏兮兮的破布包,正用惊恐又绝望的眼神看着她们。
女孩的脚边,散落着几张被雨水打湿、沾满污迹的纸,隐约能看到上面画着一些……设计图?还有散落的几块边角布料和一些零碎的工具(尺子、划粉、小剪刀)。
花蝶皱了皱眉,拉着月想绕开。这种地方,多管闲事往往意味着麻烦。
但那女孩看到她们要离开,突然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因为虚弱或寒冷踉跄了一下,发出一声更痛苦的呜咽,怀里的布包也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更多的图纸、几本破旧的时装杂志、几支用秃了的铅笔——散落出来。
月的脚步顿住了。她的目光落在那几张被雨水浸泡、线条却依然清晰倔强的设计图上。那是服装的设计草图,虽然稚嫩,但能看出一种奇异的、不受拘束的灵气和对结构的敏感。画图的人,似乎拥有一种将破碎布料和零散灵感组合成完整形态的天赋本能。
花蝶也看到了。她原本不耐烦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她想起了什么?或许是她自己也曾有过、但被现实磨灭的、对某些“不切实际”东西的短暂兴趣?或许只是这女孩眼中那种熟悉的、濒临绝境却依然紧抓着什么的绝望,触动了她心底某根弦?
“喂。”花蝶开口,声音在雨夜里有些干涩,“你……干嘛的?”
女孩吓得一哆嗦,紧紧抱住自己,眼神更加惊恐,说不出话来。
月沉默地走过去,弯腰捡起那些散落的图纸和杂志,用手抹去上面的雨水和污迹,动作小心。然后,她看向那个女孩,目光平静,没有怜悯,也没有探究,只是那样看着。
或许是月的平静感染了女孩,又或许是绝望到了极点,任何一点可能的关注都成了稻草。女孩吸了吸鼻子,用蚊子般的声音嗫嚅道:“我……我是学服装设计的……跑出来的……没钱了……东西……被偷了……”
她的故事破碎而混乱:来自一个更偏远的小城,痴迷服装设计,与家庭决裂,偷偷跑来L市想找机会,结果被骗光了钱,流落街头,最后这点“家当”也差点丢掉。
听起来像个拙劣的谎言,或者一个天真的梦想家必然的悲剧结局。
花蝶的眉头皱得更紧。她最烦这种“不切实际”和“自找麻烦”。但当她看到月仔细地将那些湿透的图纸一张张展平,又看了看那女孩冻得发紫的嘴唇和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那光,像极了月曾经眼中偶尔闪过的、对“存在”的确认),到嘴边赶人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烦躁地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低声骂了句什么。然后,她走上前,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那里藏着她们最后的保命钱),抽出两张皱巴巴的、面额最小的纸币,又想了想,把口袋里剩下的半个干馒头也拿出来,一股脑塞到那女孩手里。
“前面左拐,有个通宵的录像厅,二十块能待到天亮。”花蝶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自己想办法。别跟着我们。”
说完,她拉着月,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巷子。
走出很远,花蝶才停下脚步,靠在一家已经打烊的店铺卷闸门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雨还在下,淋湿的头发贴在额前,显得狼狈不堪。
“傻子。”她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那个女孩,还是在骂一时心软的自己。那几十块钱和半个馒头,对她们来说,不是小数目。
月站在她旁边,没有说话。她手里还拿着那几张被简单擦拭过的湿图纸,小心地卷起来,握在手里。
几天后,当她们再次经过那条巷子附近时(为了去一家新找到的、工钱稍微高一点的零工点面试),竟然又碰到了那个女孩。她看起来依旧狼狈,但精神似乎好了一点点,正蹲在巷口,面前铺着一块脏布,上面摆着几件用边角布料拼凑出来的、造型奇特却意外有种 raw 美感的小饰品——发带、胸针、改造过的旧手套。做工粗糙,材料低廉,但设计确实别具一格,吸引了一些喜欢猎奇的年轻路人驻足,偶尔能卖出一两件。
看到她们,女孩眼睛一亮,挣扎着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干净手帕仔细包好的东西,双手递到花蝶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谢你们……那天的钱和吃的……”她的声音依旧很小,但清晰了许多,“这个……是我用剩下的布头做的……不值钱……请收下……”
手帕里包着的,是两枚胸针。一枚是用黑色碎绒布和银色细线缠绕成的、抽象而锋利的蝴蝶形状。另一枚,则是用极细的银色铁丝(可能是拆自某个废弃电器)弯成的、线条简约却精准的下弦月,表面用不知名的透明胶质点缀了细碎的、类似星辰的光点。
蝴蝶,与月亮。
花蝶和月都愣住了。
女孩见她们没接,有些局促不安,手微微发抖。
花蝶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两枚胸针。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和柔软的布料,触感奇异。
“……手还挺巧。”她低声说了一句,算是认可。
女孩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夹杂着一丝欣喜的笑容。“我……我叫小棠。棠梨花的棠。我还在学……以后,一定能做出更好看、更值钱的东西!”
她的眼中,那簇微弱的光,似乎因为这一点点认可和微薄的成果,而变得明亮了一些。
花蝶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拉着月离开了。走了几步,她停下,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又蹲回摊位前、专注地摆弄着手中布料的瘦小身影。
“服装设计……”花蝶喃喃自语,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思考什么极其遥远或不切实际的事情。
月也回头看了一眼。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枚银色铁丝弯成的月亮胸针。它很小,很轻,在灰蒙蒙的街道背景下,闪烁着一点倔强而微弱的冷光。
那天晚上,在旅馆昏暗的灯光下,花蝶拿出那枚珍藏许久的银色月亮耳饰,和今天得到的月亮胸针放在一起。一大一小,一精致一粗粝,却都指向同一个意象。
她看了很久,然后拿起那枚耳饰,走到月面前。
“耳朵,好了吧?”她问,声音有些低。
月点了点头。
花蝶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动作甚至有些笨拙地,取下了月左耳垂上那根防止闭合的茶叶梗,然后,将那只银色的小月亮,轻轻地、稳稳地,穿过了那个早已愈合的孔洞。
冰凉的金属贴上微温的皮肤,带来一丝熟悉的、轻微的坠感。
月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枚晃动的、闪着微光的小月亮。它很轻,却似乎带着某种沉甸甸的、迟来的确认。
花蝶看着她戴上了月亮,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枚蝴蝶胸针。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别在了自己外套最不起眼的领口内侧,贴近心脏的位置。从外面,几乎看不见。
“那个小棠……”花蝶忽然开口,语气有些犹豫,“她说……她认识一个在夜市摆摊卖手工艺品的阿姨,需要人帮忙看摊和做点简单的修补……包吃,住……住可能得自己解决,但工钱比我们现在搬货高,也轻松点。”
她顿了顿,看着月:“……去试试?”
月抬起眼,看向花蝶。花蝶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烦躁或决绝,而是一种罕见的、带着不确定和一丝微弱希冀的探寻。
去试试。意味着离开现在这种纯粹的体力劳动,进入一个或许同样不稳定、但至少与“创造”和“美”(哪怕是最粗粝的美)有一点点关联的环境。也意味着,要再次相信一个陌生人(小棠),踏入另一个未知。
但,这似乎也是她们来到L市后,遇到的第一个,或许能称之为“机会”的微小转折。
月点了点头。依旧是那个简单、平静的动作。
花蝶看着她,看着她耳垂上那枚终于戴上的、属于自己的“月亮”,看着她眼中那一片沉寂之下隐约流动的、对未知的默许。
她伸出手,不是去牵,而是轻轻碰了碰月耳垂上的小月亮,指尖冰凉。
“那就……试试。”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久违的松快。
窗外,L市的夜依旧深沉,混杂着工业区的嗡鸣和远处模糊的市井声。但在这个廉价旅馆的狭窄房间里,一枚小小的银色月亮,终于找到了它的位置,微微摇曳,反射着昏黄灯光下,两个少女眼中那一点点重新燃起的、对“活下去”之外,或许还能“活得好一点点”的、极其微弱的希望之光。
荒原上的微光,似乎找到了新的燃料,虽然依旧微弱,却开始尝试着,照亮前方稍稍不同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