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她们蜷缩在网吧油腻的沙发椅上,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也最不真实的一夜。花蝶几乎没合眼,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闪烁的信息,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搜索着一切可能用到的信息——最便宜的长途车票,不需要身份证的小旅馆,招临时工的黑中介,甚至是一些灰色地带的生存指南。屏幕的光映着她紧绷而苍白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阴影。
月靠在椅背上,身体因为疲惫和紧张而微微发抖。网吧里弥漫着烟味、泡面味和廉价香水混合的浑浊空气,键盘的敲击声、游戏的音效、其他包间隐约传来的笑骂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背景音。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几小时前,她还穿着整齐的校服,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尽管如坐针毡);现在,她却和一个女孩躲在昏暗的网吧,策划着逃离这个城市,逃离她过去十七年全部的生活。
她看着花蝶专注的侧脸。此刻的花蝶,褪去了平日的暴躁和不耐烦,显露出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冷静和决绝。这种冷静,比她的愤怒更让月感到心悸。这意味着,花蝶是认真的。真的要走了。
“找到了。”花蝶忽然低语一声,声音沙哑。她指着屏幕上一个不起眼的论坛帖子,“明早六点,城西货运站,有去邻省L市的黑车。不走高速,查得不严。一人两百。”
L市。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距离这里三百多公里。
“钱不够。”花蝶皱眉,飞快地计算着她们两人身上所有的现金——凑起来刚好四白块。车费就要四百。还有吃饭,住宿……
她的目光落在月左耳垂的钢钉上,眼神闪了闪,但没说什么。又移开,继续搜索。
“临时工……夜班装卸,日结,现金。”她又找到一个,“离货运站不远。晚上十点到凌晨四点。一晚上……八十。”她咬了咬牙,“够吃饭了。”
两个十七岁的少女,去干夜班装卸?月几乎能想象出那是怎样的重体力活和怎样的环境。但她没有出声反对。她知道,这是她们目前唯一的出路。
花蝶关掉网页,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先睡会儿。天亮前,得离开这儿。”
她们不敢同时睡。花蝶让月先休息,自己则强撑着警戒。月躺在并不舒服的沙发椅上,身体僵硬,根本无法入睡。各种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学校现在怎么样了?老师发现她们失踪会怎样?花蝶的母亲会闹成什么样?她的父母……如果学校联系他们,他们会是什么反应?或许,根本不会有什么反应吧。
还有未来。L市是什么样子?她们能找到工作吗?能活下去吗?两个没有学历、没有背景、甚至没有合法身份的少女,在那个陌生的城市,能有什么未来?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侧过头,看着坐在电脑前、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花蝶。屏幕的光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朦胧的轮廓。
就是这个女孩,用最粗暴的方式闯进她的生活,留下疼痛的印记,又用同样决绝的方式,要将她带离这片绝望的泥沼,奔向一个更加未知、或许更加危险的未来。
值得吗?
月不知道。她只知道,当花蝶问她“跟不跟我走”时,她伸出了手。那一刻,没有权衡利弊,没有考虑后果。只是一种本能——抓住这只手,抓住这团混乱、灼热却唯一的光亮,无论它将她带向何方。
凌晨四点,网吧里依旧灯火通明,但人声渐稀。花蝶推醒了几乎没怎么睡着的月。
“走。”
她们背上简单的书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零碎物品),像两个幽灵般溜出网吧。清晨的空气冷冽而清新,与网吧的浑浊截然不同。街道空旷,只有清洁工在沙沙地扫地,和偶尔驶过的早班出租车。
按照花蝶查好的路线,她们步行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那个位于城市边缘、杂乱喧嚣的货运站。巨大的货车进进出出,扬起的灰尘在晨光中弥漫。空气里充斥着汽油味、货物混杂的怪味和粗野的吆喝声。
花蝶紧紧拉着月的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她找到了那个约定的地点——一个偏僻的、堆满废弃轮胎的角落。一个穿着脏兮兮夹克、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正蹲在那里抽烟,旁边停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
“两个?”男人上下打量着她们,眼神浑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猥琐。
“嗯。去L市。”花蝶的声音很稳,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像个老江湖。
“一人两百。上车。”男人吐了口烟圈,指了指面包车。
花蝶掏出皱巴巴的四张百元钞票(她们昨晚从自动取款机取出了最后一点钱),递给男人。男人接过,随手塞进裤兜,拉开车门。
车里已经坐了三四个人,都是男性,看起来像是民工或者无业人员,身上散发着汗味和劣质烟草味。看到两个年轻女孩上来,他们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带着好奇和毫不掩饰的打量。
花蝶把月护在身后,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用身体挡住大部分视线。月紧紧挨着她,能感觉到花蝶身体的紧绷和微微的颤抖。
面包车摇摇晃晃地启动了,驶离货运站,驶上通往城外的破旧公路。车窗外的景象逐渐从城市边缘的杂乱厂房,变成开阔的田野和灰蒙蒙的天空。
逃离,就这样开始了。以一种如此仓促、狼狈、前途未卜的方式。
车上的人大多在闭目养神,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花蝶和月一直沉默着。月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中一片空白。离开了。真的离开了那个承载了她所有痛苦、麻木和短暂混乱温暖的城市。没有告别,没有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在一个路边简陋的厕所和杂货店前停下休息。花蝶拉着月下车,去买了两瓶最便宜的水和几个干面包。
“晚上那个活,”花蝶咬了口干硬的面包,低声对月说,“你待在旁边看着就行。我来干。”
月摇头。“我可以。”
花蝶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那活很重。你……”
“我可以。”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
花蝶沉默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小心点。跟紧我。”
重新上路后,月靠在车窗上,疲惫终于袭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学校的走廊和老师严厉的脸,一会儿是花蝶母亲尖利的叫骂,一会儿又是花蝶在黑暗中燃烧的眼睛和那句“跟我走”。
她是被一阵剧烈的颠簸和嘈杂的人声吵醒的。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黑了。面包车停在了一个更加破败、灯火昏暗的货运站里。空气里弥漫着更加浓重的尘土和机油味。
“到了到了!L市西郊货运站!都下车!”司机粗声粗气地喊道。
车里的人纷纷起身,拎着行李下车。花蝶也拉着月下了车。陌生的空气,陌生的口音,陌生的、充满工业感的杂乱景象。
按照记忆中的地址,她们在迷宫般的货场和简陋工棚间穿梭,终于找到了那个招夜班装卸的点——一个灯光昏暗的仓库门口,几个光着膀子、浑身是汗的男人正在从卡车上往下卸成箱的货物。一个叼着烟、戴着金链子的胖子坐在旁边的折叠椅上,手里拿着个本子。
花蝶深吸一口气,拉着月走了过去。
“老板,找活。夜班装卸。”她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有些单薄,但努力挺直了背。
胖子抬起头,眯着眼打量她们,目光在她们年轻的脸和纤细的身材上停留,嘴角勾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小姑娘?来干这个?开玩笑呢?”
“我们能干。”花蝶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说好了,日结,现金。一晚上八十。”
胖子嗤笑一声,弹了弹烟灰。“行啊,想干也行。不过……”他指了指旁边堆积如山的沉重货箱,“看见没?一箱五十斤。一晚上,搬完那三车。干不完,没钱。干得动吗?”
那三车货物,像小山一样。别说两个女孩,就是成年壮汉,一晚上搬完也绝非易事。
花蝶的嘴唇抿紧了。她看了看那些货箱,又看了看月苍白的脸。
“干。”她最终吐出这个字,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
胖子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去吧。那边有手套。别偷懒,我看着呢。”
花蝶拉着月,走到堆放手套的地方,捡了两副最破旧但还算完整的帆布手套戴上。手套很大,几乎套不住她们纤细的手腕。
第一箱货搬起来的时候,月就感觉手臂一沉,差点脱手。五十斤,比她想象中要重得多。她咬紧牙关,学着旁边工人的样子,将货箱扛在肩上,踉踉跄跄地往仓库里走。每走一步,肩膀和手臂都传来撕裂般的酸痛。灰尘吸入鼻腔,呛得她直咳嗽。
花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比月力气稍大,但也搬得十分吃力,额头上很快沁出汗珠,顺着脸颊流下,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光。
时间在重复的、机械的、耗尽体力的搬运中缓慢爬行。肩膀磨破了,手掌很快被粗糙的手套和箱体磨出水泡,又磨破,火辣辣地疼。腰酸背痛,每一次弯腰和起身都像是一种酷刑。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旁边那些男工偶尔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夹杂着粗俗的调笑和议论。花蝶用身体挡在月和那些视线之间,眼神凶狠地瞪回去,像一只护崽的母兽。
月已经顾不上那些了。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占据了所有的感知。她只是机械地搬着,走着,放下,再回去搬下一箱。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停。停下来,就没有钱。没有钱,就去不了L市,甚至活不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初升的朝阳将第一缕惨白的光线投进肮脏的货场时,那三车货物,终于见了底。
月瘫坐在冰冷的、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花蝶也靠在她旁边的货箱上,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如纸,汗水将头发黏在额前,嘴唇干裂。
胖子叼着烟走过来,看了看空了的货车和堆积到位的货物,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他掏出皱巴巴的钞票,数出一百六十块,扔到花蝶脚边。
“喏。算你们狠。”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别的什么,“明天还来不?”
花蝶费力地弯腰捡起钱,紧紧攥在手里,那几张纸币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
“……来。”她哑着嗓子说。
胖子咧了咧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花蝶撑着身体站起来,又把几乎虚脱的月拉起来。“走,找个地方……睡觉。”
她们相互搀扶着,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挪出货场。清晨的L市西郊,灰扑扑的,空气中飘散着工业废气的味道。她们找到一家最廉价的、连招牌都快掉光的小旅馆,用四十块钱开了一个只有一张床、没有窗户、散发着霉味的房间。
锁上门,两人几乎是扑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连衣服都没力气脱。
花蝶把那一百六十块钱小心地塞进贴身的口袋,然后转过身,面对着月。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着月苍白疲惫、沾满灰尘的脸,看着她磨破出血的手掌,看着她紧闭的眼睛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她伸出手,用同样伤痕累累、脏污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擦过月眼角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湿痕。
“睡吧。”她低声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们……到了。”
月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将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
身体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掌心火辣,肩膀沉重。但在这肮脏、廉价、前途未卜的陌生之地,在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里,月却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们逃出来了。用自己的双手,扛着沉重的货箱,一步步地,踏入了这片未知的荒原。
而未来,就像窗外渐渐亮起却依旧灰蒙蒙的天色,模糊不清,却又实实在在地铺展在眼前。
活下去。这是唯一的目标,也是她们用疼痛和汗水换来的,第一个微小的、真实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