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年级那年的一个雨天，妈妈给了我一把伞。那是一把浅蓝色的、可以收缩的折叠伞，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图案，也没什么特别的功能，就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伞。

那天爸妈刚好都有事，我和冉白霞还得去上学，所以他们把伞给了我。

当然，他们也给了冉白霞一把。

可不知为什么，那时的冉白霞死活不肯自己打伞，非要黏在我身边，要和我挤在同一把伞下走。

我拗不过她。

最后，我们只带上了那一把淡蓝色的雨伞。

伞不算大，但罩住我们两个小孩已经绰绰有余。我的力气小，得用两只手抱着伞柄才能走稳，而那个黏人的妹妹，就一路抱着我的胳膊走。

柔软娇小的她紧紧贴在我身边，一步也不离开。

从那以后很多年，我们一直共用着那把伞。

伞下仿佛成了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小小世界。

那把伞，撑过了我们整整六年的光阴。

所以无论我去哪里，都会带上它。我想，如果她需要我，我一定会赶到她身边，为她撑开那把伞。

可随着我们慢慢长大，彼此间的差异也越来越明显。

即便相貌相同，她的运动神经却比我好太多，脑袋也比我聪明太多。

我跳不过去的坎，她轻轻一跃就过去了；我解不开的题，她随便看两眼就能明白。

或许一般的姐姐会因为妹妹太能干而感到一点自卑。

但我没有，我是真心觉得，妹妹这么厉害真是太好了。

或许也因为我知道，即便我这个姐姐没她那么能干，她也依然亲近着我吧。

所以我常常觉得幸福。

因为她始终在我身边，从没离开过。

后来妈妈给我们报了同一个补习班。尽管我在学习上没什么天分，但只要能一直和她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

上课时，我常常看着她的侧脸。

那明明是一张和我如照镜子般的侧脸，可在我眼里，她的轮廓却像是镀上了一层柔光，散发着吸引我的光芒，让我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

那是我照镜子时绝不会有的反应。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那是爱——一种本不该存在于我和她之间的爱。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大得地面都升起了雾气，教室窗户被雨点打得噼啪作响。

我知道她没带伞，所以一放学就快步赶去了她的教室。

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乖乖在教室里等我，然后和我一起撑着那把对我们来说已经有点小的淡蓝色雨伞回家。

可当我走到她们教室门口时，她却和另一个人站在一起。

那是个看上去挺文静的男生。

一个我不认识的家伙。

他正一脸亲昵地跟我妹妹说着话，随后把自己的伞递了过去，说要送她回家。

可那是我的妹妹，他凭什么？

我想冉白霞也该明白，她是我的才对，她一定会拒绝的。

我如此相信着。

于是我走到他们面前，等待着属于我的胜利时刻。

“姐姐？你来啦。”

“嗯，一起回家吧。”

我带着温柔的笑容，看向属于我的妹妹，以及那个企图抢走她的男生。

他递伞的手僵在了半空，想必已经意识到自己输了吧。

我的妹妹是属于我的。

“抱歉，姐姐，我今天想跟他一起回去，你先走吧。”

……什么？

我的心脏好像骤停了一瞬。

她说的话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意义，轻飘飘地从我脑子里滑过，没留下一点痕迹，让我根本无法理解她刚才说了什么。

究竟是理解不了，还是不愿理解？

我也不知道了。

时间像静止了一样，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独自撑着伞走回了家。

那是谁？

那是谁？

那是谁？

“那是谁？”

等她回到家，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姐姐你应该认识啊，他是我们补习班的，就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她说着。我注意到她肩头有一片水渍——那个人根本没把我的妹妹照顾好。

“……我根本……”没有印象。

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一直在注视的只有你啊。

我眼里全是你，怎么会注意到别人呢？

你看，我眼里只有你，我这么爱着你，你为什么还要丢下我？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姐姐你声音好小哦。因为我跟他关系还挺好的。”她把有点湿了的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的长袖。

这是我不知道的事。为什么我都没注意到？

我突然懊悔起来。

补习班的时候，为什么我没留意到这个男生？

这个男生在学校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又和我的妹妹聊过些什么？

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就变好了？

为什么好到可以送她回家？

为什么能替代我的位置？

为什么。

为什么。

明明知道这样想不对。

明明知道。

可我就是控制不住。

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啃噬我的理智。

痛苦，无力。

我的脑子一下子就不正常了。

明明只是一件小事。

可我却那么害怕。

我怕妹妹以后会渐渐远离我。

我怕她以后不再待在我身边了。

我怕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对我不认识的人，露出我从没见过的笑容。

我本该早点察觉的。

自从上了高中，妹妹就没以前那么黏我了。

也许因为分班不在一起，物理上就有了距离。

就算周末能相处，也只有短短两天。

而剩下那五天我们不能见面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有人替代了我，和我的妹妹亲近着？

而我却不知道。

好痛苦。

即便只是这样一点小事。

即便只是可能分离的预感，也让我痛苦不堪。

我默默从她手里拿过那件微湿的外套，离开卧室走到洗衣机前，把衣服放了进去。

“姐姐？你怎么了？”冉白霞跟了出来，担心地问。

“没事。”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想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一样。

“你脸色好差，是不是感冒了？”她忽然靠近了一点，轻轻把额头贴上来。她的脸近在咫尺，长长的睫毛仿佛要扫到我的脸上，温润如玉的嘴唇好像只要我稍一动，就能触到。

“没发烧啊。”她又退了回去。

我的嘴巴干得发涩，说不出话来。

可我的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识，向前一步，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

那温暖柔软的触感，让我的心神稍微平稳了一点。

“姐姐？”

我抱着她，不肯松手。一开始她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了两下，接着伸出手，慢慢回抱住了我。

“姐姐今天好奇怪。”她的声音比我的更软，像鹅毛轻轻拂过耳畔。

我没有回答，只是一点点汲取她身上的温度。

这是属于姐姐的特权吧。

就算没有任何理由，想拥抱的时候也能直接抱住。

我原以为，这样的特权只可能属于我一个人。

“姐姐，他跟我表白了。”不久后，妹妹忽然对我说。

“他”指的是那个男生。

像有一把刀划过心尖，冰冷刺骨的疼让我几乎晕过去。

“表白……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在发抖。

“啊？姐姐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她脸上写满疑惑，忽然看向我。

我躲开了她的视线。

“不、不是……我是说，你答应了吗？”我忐忑地开口，心脏乱跳个不停。

无力和恐慌快要将我整个人吞没。

不要说我不想听的话。

我在心里拼命祈祷。

“唔……还没有。”她说。

我的心跳稍微平复了一点。如果她说出“我答应了”这几个字，我的心大概会当场碎掉吧。

“嗯……嗯……这种事，确实要慎重考虑。”我强装镇定地开口，尽管指尖已在无意识地颤抖。

“嗯……也是。虽然我也挺喜欢他的，但还是要多想想吧。”

“挺喜欢……是什么意思？”刚放下一点的心，又被狠狠攥紧了。

一股酸涩猛地从胃里涌上来。

“就是……感觉相处得还不错？他人挺好的，很温柔，对我也很照顾……”

不行的。不行的。不行的。

“可是，姐姐对你也很好啊。我们每次都一起回家，我也帮你洗衣服，还给你做饭。只是这样……也不算什么的吧。”胃好痛，像绞在了一起。

呼吸变得急促，怎么都感觉氧气不够用。缺氧让我的大脑无法思考。

好难受。

“可那是因为你是姐姐呀，这很正常吧？我们以前还天天睡一张床呢，不都是很正常的事吗？”她皱了皱眉，反驳道。

“是啊……那为什么现在要分开睡了呢？是……不喜欢姐姐了吗？”

“什么？不是的！这都跑题了。而且我从没说过不喜欢姐姐啊。你怎么了？感觉你好奇怪。”

“我就是很奇怪啊！喜欢姐姐的话，为什么还要说‘挺喜欢那个男生’那种话？就不能只喜欢姐姐一个人吗？”

我突然吼了出来，连自己都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

紧接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脑子彻底缺氧了，像坏掉一样无法运转。胸口闷得发慌，胃像被一双手拧成了麻花。

她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一下子跌坐在自己床上，有些害怕地开口：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

“呜……不许你喜欢别人……呜呜……不准你早恋！”

我哭着，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我企图用“早恋”这个理由拴住她，让她留在我身边。

“姐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古板了？而且姐姐以后也会谈恋爱的吧，为什么说这种话？”她把脸侧向一边，像是在回避我。

我受不了，她为什么不看着我？

为什么？

明明我一直都只看着她啊。

“呜呜……我不会……我只要妹妹就够了……我只要你。”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我把真心话一股脑倒了出来。身体失控地朝她扑过去，双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

“说什么傻话，姐姐是笨蛋吗？”她抗拒着，身体向后倒去。

“是笨蛋又怎么样！我本来就没你聪明啊！”

我一下子把身体压到她身上。她毫无防备，被我推倒在床上。

眼泪止不住地流，一滴一滴，落在她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上。

她原本还在我身下挣扎，但当我的泪水砸在她身上时，她忽然松了力气。

我紧紧箍住她的手腕，不让她有机会挣脱。

“……姐姐，你变得好奇怪……”她没有看我，脸色忽然冷了下去。

一瞬间，强烈的疏离感从她身上传来，几乎要将我的精神彻底击溃。

我箍住她的手在发抖。

大脑一片空白。

我忽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了。

为什么我会像发了狂一样，把自己的妹妹压在身下？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是梦，还是现实？我快要分不清了。

“我爱你。”

我在说什么？

我仿佛能从第三视角看见自己和冉白霞——看见自己正压着她，嘴里说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随后，我强势地俯下身，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她的嘴唇。

“姐姐……唔……嗯……”

她无助的声音在我们的唇齿间流转。

明明知道这是无比过分的事，我却控制不住。

明明知道这是绝对不可以做的事，我却感到内心积压的情绪得到了释放。

她的唇像世上最柔软的布丁，甜美得让人舍不得一口吞下。我小口小口地、贪婪地品尝着这绝无仅有的滋味，直到她喘不过气，才稍稍松开一瞬。

为什么不反抗呢？我最亲爱的妹妹。

明明你身体比我强壮，头脑比我聪明，此刻却放弃了抵抗，任由我亲吻。

这分明是在激起我心底最原始的欲望。

我克制不住。

我还想要更多。

即便知道这不过是卑劣的自我安慰，我也停不下来。

直到我在她脸上尝到了另一种咸涩——不属于我的泪水。

我才猛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我木讷地抬起头，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地松开了钳制她的双手。

她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滑落，肩膀微微抽动着，脸颊因缺氧泛着红，手腕上也留下了被我用力攥出的红印。胸口不规则地起伏，能看出她的身体正因为恐惧而颤抖。

我究竟干了什么啊……

理智回归的瞬间，随之而来的是潮水般的痛苦与悲伤。

我亲手杀死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像灵魂被抽离般，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只是呆呆地跪坐在一旁的地板上。

冉白霞还在低声啜泣。无论换作是谁，都无法接受自己被这样对待吧。

好痛苦，真希望自己就这样消失，什么都不用再面对。

明明想说“对不起”，可我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

直到第二天，妈妈找到我，告诉我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也猛地意识到，我和她之间的一切，已经被我亲手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