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汐住进家中的第三夜。
今晚睡前,我又看起了书架上的漫画,是一部治愈题材的作品。这种漫画就像是瘾品,明明没有引人入胜的剧情线,只是在叙述平淡的日常,却让我怎么也无法移开视线。
那是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浪漫又安适的世界。
去露营,爬山,钓鱼……和亲人朋友一起做着这样那样的事情,我能否过上这样的生活呢?多半是不成,可艺术源于生活,所以总有人过着类似这样的欢乐时光。但若这种生活真的长久栖居于现实的一隅,大概也不会以漫画的形式呈现在我眼前,所以理应没多少人能过上这般生活——这是高于生活的艺术。
正因遥远才会向往,正因这不可及的向往才会引来不切实际的美妙幻想。
我用拇指与食指捻着书页,翻篇,再持起下一页,时间伴着哗啦啦的翻页声流逝,换言之,在翻页间隙,我仿佛能挣脱时间置身于漫画里,这样一来,不知不觉,就至深夜。
就在我开始犯困,准备合上漫画时,手机竟忽然一阵震动。
母亲给我发了消息,真稀奇。
“今晚很忙,不回去了。”
“嗯。”
她从不会向我报告这种事,毕竟她最近就算没有工作也几乎不在家住。
“和小汐相处的顺利吗?”
原来是在意这些吗……
“大概。”
“让她住在隔壁房间,你心里一定很不舒服。毕竟那曾经是你的房间。”
“没关系。”
“小汐之前就很想和你搞好关系,你也别对她太冷淡……我这么和你说会不会惹你生气。”
“会。”
“好吧,总之,辛苦女儿你了。”
“您还记得有个女儿我就很欣慰了。”
“先不聊了,我还有工作。”
我又没想和你聊。
“哦对了,给你发消息是为了提醒你,小汐一定要吃每日三餐才行,食物不能太油腻,不要太咸,需要荤素均衡。我知道要求你这些有点过分,但是!拜托了小沫。还有,早晚饭三十分钟后记得提醒她吃药,小汐这孩子总是忘。”
“药?”
“总之就是这样,你和她说,她就会懂,具体的之后和你解释,我先去忙了。”
母亲这晚没有再发来消息。
我的困意也随着消息读罢而烟消云散。
今后的我真的要和小汐好好相处吗?小汐的身体有什么状况吗?
我是否真的如她们所说的那般脆弱?
我会是个温柔的人吗?
我,是孤身一人吗?
……
时隔三秋,我竟仍对“药”字如此敏感,甚至有时听到“ao”这个韵脚,都让我的心倏然一震。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呢……
整夜半梦半醒的我,得出的结论是——我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是个自私的人。
我只在乎自己所想的事,抛现实而不顾。
闭锁自己的内心,妄图将我心中那个不真实的妹妹永远关在里面。
至今所作所为的是非曲直,我静下心来就能辨的清晰,失去妹妹后生活中的微小幸福,我也能沙里淘金似的寥寥数出。
即便如此,我仍无理地抱怨着,咒骂着所见一切,连廖如锱铢的温暖都要贬低三分。
我认为孤独之人基本都有些这种潜质,像我这般孤独又自私的人,世界上是数不胜数的。
何况,世界无情地夺走了我最爱的人,就不该期望我能报之以歌。
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因自己是自私的人而内疚,昨天萦绕、束缚着我的道德在这件事上并未起作用。
这么说来,我此刻应该是无事一身轻的状态。你看,我现在很健康,有一定的收入,经济上毫无问题,又有这么个舒适的卧室,我现在正懒散的倒在这柔软的床上。更重要的,有很多空闲时间。这样的寒假简直不要太爽了。
本该如此。
但我现在的心情更像是在害怕,它源于我本身,是我在经历了最近事情后,好奇地撕开自己的内心,才窥探到埋藏在深处的它。
我害怕自己一看到小汐就会想起妹妹。
害怕小汐真的能代替妹妹的位置。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若是我就这样将妹妹放下,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记得她呢?
那不就像是,她真的不在了一样吗?
……
我的身边现在没有她,我近几年也没见过她,说不定这恐惧只是错觉,说不定我的妹妹真的没存在过……
“啪!”
右脸上一阵风起,伴着凉意,转瞬又化为火辣的灼烧感与尖锐耳鸣。我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好疼。
好疼。
好疼。
借着昏黄小夜灯,我望着书桌前立着的合影,心脏砰砰砰的狂跳,乱了节奏,视线顿时模糊不清。
上次哭是什么时候?我本以为妹妹离开的那年我的泪已经流干了,这辈子都不会再落下名为泪的物质。看来我没有因妹妹而用尽全部悲伤,我今后也还会再哭泣。
伤感,遗憾,不甘,思念……
这份心情,简直就像是诅咒。
我因为妹妹而被诅咒了,这不正说明她曾在我身边吗?
……好开心。
我流着泪,虚张着嘴,嘴角勾起些许弧度。我本想放声大笑以表达此刻的欣喜,喉咙却一阵生疼,连涌入空气都如刀片划过,一片片扎进胃中,而后胃痛,恶心,想要干呕。
或许是我对自己过于仁慈,抑或是巴掌扇在脸上的痕迹本就很快就能消退,洗手台前镜子中的我,除了睡眠不足导致精神萎靡外,与昨天别无二致。
别无二致,这点有些讨厌,我讨厌昨天那个满脑子混沌想法的自己,亦讨厌想了错事而不受惩罚的现在。
……
今天的早饭是白粥和速食白菜牛肉小笼包。吃饭时,我的视线偶然落在面无表情闷头吃饭的她身上,发现小汐看上去也和昨天没差,脸还是缺少血色的苍白,身体也不会一夜之间发胖,衣着仍是昨晚睡前穿的白色吊带连衣裙,头发则披散着,边缘稍有上翘。她胸前那海蓝色纤布条编成的蝴蝶结,像是因睡时翻身轻轻拉扯而变得凌乱又松弛,其中一端稍有上翘,末梢埋进了扁平领口,另一端则慵懒低垂,像是我此刻的心情。
“小沫姐姐,去看电影吧。”
小汐淡淡地道,宛如晴朗秋天的宁寂夜空恍然划过流星,不,这是阴郁街道上坠下的第一滴雨水——我若能抓住话头,说不定雨就能淅淅沥沥的下起来。我有这么做的必要吗?明明前天是我把氛围弄僵的,倒不如说互不接触才是我的本心,我没必要和她搞好关系。
昨天整日沉寂的我们也没有要产生交集的倾向。
“为什么?”
“我想和小沫姐姐好好相处。”
她迅速的将话语吐出,声音平静而颤抖,那白净的脸上染上了一抹红晕——我总是在她害羞脸红时才能在这副新鲜面孔上看到血色。
“我们已经在相处了。”
“我想,更进一步。”
“为什么是电影?”
“我猜小沫姐姐可能不太喜欢听我讲话。”
我该说自己心形于色,还是她过于敏锐呢?或许可以跟她说是她会错了意,可我没理由这样做,因为我的表现确是如此。
“我并不了解小沫姐姐,不知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什么话题能聊,什么话题不能。看电影就不需要和我说话,散场后说不定还能和我有话题可聊什么的……大概。”
小汐的声音越说越小,那“大概”二字后说不定还有话语,只是声音已经小到人耳无法听见。
“啊,”她猛然抬头,一脸受惊神色,她总是这样摆出这副样子,说不定这是她的招牌动作,“我还没问小沫姐姐有没有时间……抱歉。”
显然,小汐的口头禅是“抱歉”。
说实话,近两天接触下来,我对小汐的评价可能不是厌烦,而是羡慕。她总是惶恐,动作总是用力过猛,可她又总能努力的把话说出来,即便这些是演出来的,是伪装,我也很羡慕她。每一个举动都仿佛源于某种重要决定,而后鼓足勇气,颤抖着,坦白地把它们丢给我,能演成这样也是值得我羡慕的。
在极短时间的接触中有如此评价,和我昨晚的思考脱不开干系,我或许比自己想得更讨厌她,也说不定比自己想象得更能接受她——我是个自私的人,自私的人为了自己能过得舒适也会有所伪装,装作疏离她,装作亲近她,因为摆脱不掉她所以只能忽远忽近的摆弄着我们之间的关系——“她”总是作为宾语,也就是说,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我根本不在乎她。
这样下去,我说不定会活成善变的人,变化着接近他人,又在变化中伤害他们。
我不在乎,大概……
“好啊,去吧,去看电影。”
越是思考越是混沌,想着想着,空气就渐渐变得稀薄。我更大幅度地吸气,将冰冷空气顶入肺底。我贪婪的摄取它们,直至承受不住胸腔内的压力而猛地将气呼出。越是如此越要呼吸,越是呼吸空气越稀薄,冰冷的空气流经我而变得温热——它们夺走了我的温度。当意识到这点,我屏住呼吸,徒然听着心脏“砰砰砰”的刚劲震动。我就此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我忽然意识到,空气也是片海洋,稀薄而沉重的空气,一定就是深海,于是放下筷子,长舒口气,却看不到上浮的泡沫。
你或许会认为只是去看场电影,没必要心事重重。但“雨”要开始下了,我有这种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