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苍松亭。
夜幕已降,黄日匿踪,风里尽是凉意。孙鱼独坐西北角,手持罗扇,却不动作,唯望南边山间灯火点点,似与天顶星光相照。
不多时,来人全不掩饰脚步,直步入亭中,却轻将提灯置于石桌面上。
“师妹,听门人道,你常来此地,一待便是一夜。今日我亦得闲,可允我与你同坐。”唐义自于东北角坐定,递与孙鱼一件薄外衣。
“门人?是雨桐罢。”孙鱼收回目光,对上唐义微笑。后者亦看往南面,叹道:“华山纵是奇绝,夜中终不过是黢黑一片。若无我等门人居此,许将少些人气。”
“西岳自太古之初便居此地,我等不过过客。不论千年前、百年后,此地终留不下一丝遗响罢。”
唐义莞尔道:“我却不这般看。华山千仞,自不必说,然这上下草木,千百年前后,亦早覆灭千百回,仍不知收敛,随春风而生。草木乃无情之物,年年凋零,尚且如此;人属万物之灵,何以畏而不前?”
孙鱼轻道:“师兄有此卓识,故掌门之位,实非你不可。”
唐义却叹道:“做不做掌门,我实无念想,唯愿师门长兴而已。”
二人一时无言,唐义忽道:“师妹,那引凤箫,你藏于何处了?”
孙鱼闻言,轻摇罗扇数回,却不即答。唐义遂续道:“当年我等同侪皆是见过的,我如何不识得。不过是前番人多,不好直言罢。今日于此地相问,亦无他意。我已讲过,所愿不过是师门长兴,终需我等同门勠力同心。引凤箫,不过一件器物而已。”
孙鱼知唐义言语里全无虚假,遂于心底暗叹一声,方答道:“交与我一位徒弟带回家去了。日后她若度日艰难,许可助她一臂之力。”
唐义颔首不语。半晌,他略紧半分领口,对孙鱼道:“夜中寒风渐起,师妹,还是回去歇息罢。”遂起身欲去,却听孙鱼忽道:“师兄,洛城派左芝前辈,可是‘巨门’?”
唐义却不坐下,叹道:“经绿林司此番动作,此事算是天下尽知了。左芝前辈同师父乃是同辈,亦算我等师长,德高望重,沾上此事,亦落得晚节不保。可见此禁药之事,不论谁为它缠上,恐皆得惹一身荤腥罢。”
孙鱼迟疑一瞬,方道:“鱼,亦持此念。”
唐义点头无言,自去不顾。
福山镇,闲居。
“师妹,劳烦你了。”林雨桐点亮灯台,听范屹话里多有歉意,摇头应道:“师兄,莫要如此说。”
王瑶自外间端来茶水,见状亦道:“雨桐,老范平日里,实在劳烦你太多。”
“师嫂,同门之谊,何来劳烦。”林雨桐说着,自袖中摸出张方子递与王瑶,“师嫂,雨桐数月来又好生将那先贤著作温习几番,同武大夫商议了,便得此方。”
王瑶接过方子,却不言语,转过面去。范屹自然明了,叹道:“师妹,我真心谢过!然前番你那人参汤的方子,我吃着挺好……”
林雨桐轻打断道:“人参不好买,市价亦是年年往上翻,用以辅养尚可,却作不得主。”说罢,林雨桐悄上前去,轻抚王瑶后背,柔声安慰几句,不免心内戚然,遂转身道:“师兄,雨桐,便回山上了。”
范屹亦不留他,忙起身道:“雨桐,我送你……”
林雨桐见范屹动作颇是吃力,忙大步上前,轻扶范屹坐下,勉力笑道:“师兄,不必见外,雨桐常来,斗胆认作自家人了。”话方讲完,臂弯却为人挽住,原是王瑶。她目下尚有泪光,于这火光里反倒愈为醒目。她亦笑道:“纵是自家人,该送也得送的。老范,我去送雨桐罢。”
日暮时分,远处华山于暮色下似蒙上一层面纱,抬眼望去如在天边。镇上虽不比大都,却亦是人畜来往不绝。王瑶见门口并无车驾,疑道:“你那位师妹,今日未送你么?”
“她去南边了,尚未归来。”
王瑶点头道:“下回她来,请她一同进来吃些点心罢。”说罢,王瑶立招呼伙计牵马来,林雨桐忙制止道:“师嫂,不必麻烦,一个时辰便回去了。”
王瑶又道:“既如此,不若吃过饭再赶路。”
林雨桐再谢道:“师嫂,不必顾我,顾好师兄便是了。”
听得林雨桐此话,王瑶眼眦边立淌出泪来:“老范这身子,已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若非雨桐你费心,恐他难有今日。我前番……罢了。”
见王瑶以手覆面,林雨桐不语,只递去一块手帕,遂轻声道别而去。她何尝不知王瑶欲言又止之事为何。她不曾回头,因她晓得,不论何时回头,门外的人依旧独立而泣,而楼上那盏灯亦不会熄灭,直至她们都回得家去。
金陵,裕华楼。
萧政再将手中小玉杯把玩一番,仍未识得其上花纹乃是何物。《山海经》已是他启蒙时所读,其中内容早忘记大半,不过直觉杯上神兽当出其书。待应试毕,或可于书铺里寻本《山海经》重读一回。心怀所想,萧政仰头饮尽杯中醇酿,酒过喉头,只觉无味。他悄抬眼环顾,众人皆耽于玩乐,遂悄离席,由身后门出,来至露台。
此番宴会,乃是以应试学子相聚之由头举办。若是从前,萧政必无半分参会之意。然前番镇江一行后,他眼见亓官伶如今处境,觉她颇为伶仃,想从前同居华山时,何其和乐,不由烦闷,故权做散心。谁知来至此地,见一派金花玉柳之景,已是忐忑;入得宴厅,吴歈越吟,荆艳楚舞,他眼见平日里之乎者也同侪大多纵情放浪,反增郁结。
独倚栏杆,他眼见下边游廊里张灯结彩,来往人影幢幢,不禁又想起亓官伶来。当初离山时,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亓官伶。长年相处,他早知亓官伶平日虽上蹿下跳、好不快活,实乃易动心之人,旦有所感,便有所动。如今她名义上回了原籍,然举目无亲,无异于形影相吊。萧政轻叹一声,只愿此番事了,再去回镇江府,劝亓官伶同他一道。
“众人皆醉,萧兄独醒。”萧政回头望去,来人乃是个新相识,前番于金陵城里某学堂偶遇,因同为赶考士子,互有寒暄。萧政知他名吴宪,字昊仑,渝州府人氏。此番宴会之事,便是得他相告。
“吴兄亦是清醒者。”吴宪踱至萧政身侧,二人同望楼下不语。
半晌,吴宪方道:“今日相聚,萧兄以为如何?”
萧政疑心他为何明知故问,仍答道:“声色犬马,非我所好。”
“我早知,与萧兄乃是同道中人。”
萧政这才转过头去,见吴宪面露浅笑,愈加不解,直言道:“吴兄既不喜这灯红酒绿,何以强来参会?”
“萧兄岂非勉强自己?”
萧政不语。他来至此地,确非他寻常可为,然他并不欲同吴宪解明,唯默然而已。
吴宪果无寻根问底之意,却有和盘托出之心。他全不顾萧政并未言语,自顾自道:“宪虽不才,却同萧兄一般,不爱酒色,唯愿得中秋试,竭力报国。然听闻此番聚会出资人里,有位天都府秦公子,与他同行者中,得一秦家族妹,道是貌比西施、三吴无出其右,我唯愿得见而已。”
萧政闻言,心下立不怿道:前一句还道不爱酒色,转头便是欲见美人。然他面色不变道:“吴兄可得见了?”
吴宪叹道:“方才见着了。却非是我欲见者。”
萧政正腹诽道:又是个穷书生爱上富小姐戏码。却听吴宪后一句,立奇道:“吴兄,此话怎讲?你欲见者,竟是旧识?”
吴宪毫不隐瞒道:“昔日于鹿陵有一面之缘,后有冒犯,却蒙她一番提点,方有今日赶考之实。本以为已放下,不料听闻此事,却立觉心动不能已。”
萧政心下不喜再多一分。他强宽慰道:“既如此,吴兄不妨尽心考试,日后再做打算。”
吴宪不答,唯极目远眺,眼里多有落寞之色。萧政见状,亦不扰他,悄回至厅中,觅得个空隙,自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