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五月,晚风里尽失春暖之意,唯余炎炎酷热。眼见天边余霞似绮,孩童们三三两两自运河里爬上岸来,于路上仍不忘追逐玩闹。亓官伶伸手拉了一把落在后边的小女娃,眼看她终逐上众小友人脚步,方收回目光来。
“若亓官少侠留镇江同明灯会合力,这般娃娃,恐会愈来愈多罢。”
亓官伶笑道:“既有明灯会众竭力,却不少我一个。”
赵令筠自然顺她道:“自然。只是朱会长舍不得你,我代她再试留你一回。”
“谢前辈与朱会长青眼,只是晚辈已有欲行之路。”
赵令筠摆摆手,瞧眼身侧李延玉,自转身回岸上去。亓官伶遂向李延玉、滕雨、桃花三人恭恭敬敬行个礼道:“滕哥哥、桃花姐姐、延玉姐姐,伶,这便去了。”
李延玉不语,携二人回亓官伶一礼。双方一时无言。滕雨见状,轻叩桃花手背,后者会意,二人同退至岸上。亓官伶眼见李延玉仍不言语,遂上前一步道:“姐姐,江湖再见,愿你可偿所愿。”
李延玉不答,却跨步上前,携起亓官伶双手,将那枚双鹤铁徽塞入她手心里:“日后若逢着什么困难,将这铁片片戴于胸前,自有人相助。”
亓官伶眼里立泛出阵阵水色,强撑道:“嗯,伶,谢姐姐。”她抹把鼻子,忽想起什么,立手忙脚乱地解起腰间铃铛来,一时不慎,险将铃铛卸入水里。“此铃,自我随堂伯行走起便随身挂着,却不知是何来历。如今我身无所有,只愿将其中一只赠与姐姐,便当是我随姐姐同行了。”
李延玉见她双唇微颤,知她已动了情,遂接过铃铛,又往她身后接过船家手里缆绳:“去罢,亓官,江湖再见。”
亓官伶点点头,遂低下头去,状似轻巧地跳上船头。李延玉将缆绳还与船家,遂听他吆喝一声,船头便渐转了方向。亓官伶本背对李延玉,却忽地转过身来,面甚平和地笑道:“听桃花姐姐讲,姐姐于洛城逢着位良人,姐姐不欲去寻她么?”
李延玉见她嘴角含笑,眼却向着自己右耳下游鱼,中心一动,却不答,只举手向亓官伶挥别。许是李延玉面上神情有变,为亓官伶尽收眼底,后者亦不再多言,回以一礼,又向岸上诸人挥手致意,遂钻入舱里不见了。
李延玉眼见小船渐远,直至已不在眼里,仍静立不动。她回想起许多事,尤想起那人在她怀中哭得梨花带雨,想起那人一把拽下这灵动游鱼时血肉模糊之耳垂。洛城一别,又是数月,她先于自己南下,想来如今早已到了金陵,过上与从前无二日子罢。
“亓官少侠觅得所归,不知李少侠又作何打算?”回过神来,赵令筠已在身侧。
“延玉乃是桐庐出身。如今既在扬州府,断无不归家看望父母之理。”
“那之后,又当如何?”
李延玉转过面去,见赵令筠并无笑意,遂道:“多亏赵前辈诸位,延玉如今已明当年血仇之始。待看过父母,我欲西去,将身世之事彻底探明,终愿报得此仇。”
“若大仇得报,又当如何?”
李延玉一时哑然,思忖片刻,方道:“寻个好去处,竭尽所能开间旅店,以尽此生。”
“此意已决?”
“此意已决。”
赵令筠终笑道:“可定好去处?”
李延玉摇头道:“不曾。当年延玉曾于鹿陵桃花渡深居大半年,每每回想,仍觉彼处甚好,然已有王大侠浮沉馆珠玉在前,实不敢东施效颦。”
赵令筠仍笑意不减:“我还道你出身桐庐,欲落叶归根哩。”
“不无可能,然当是后话了。”
“既如此,我欲请你回扬州来开你的旅店,愿李少侠不弃。”见李延玉面露不解,赵令筠笑续道,“李少侠博览群书,不知你以为,我春风馆,为何冠以‘春风’之名?”
赵令筠此问,李延玉自然早有猜测,然如今得她正经提问,却犹疑不敢答。赵令筠见状,自然知她所想,遂正色道:“李少侠可知,《论语》里曾皙侍坐之事?”
李延玉虽不明其意,仍答道:“暮春者,春服既成……”
赵令筠颔首道:“扬州一地,自古争战未休,南朝时甚成南北边境,如今蜀冈上有座望京塔,便是为不忘南朝扬州军民不畏暴行、自发抗争而立,曾为杨坚所毁,然历代扬州人皆重建之。先馆主皆出身世家,于乱世里创此门派,不过欲保一方孩童,愿终得见暮春时娃娃们沐于春风、笑咏而归。所谓‘春风’,正是取自于此,并非世人以为杜牧之名句。因见李少侠乃有情有义之人,又负学识,今日我便多句嘴,愿解此误会。”
李延玉霎时间豁然开朗,顿时于春风馆多了一分敬意,肃然道:“谢赵馆主赐教,延玉,懂了。”
“故而我欲请你回扬州开旅店,若李少侠不弃,可与我等合作,想来较我春风馆单单将小娃娃救出奸人魔爪,要有用许多。”
“延玉明白前辈意思,日后当慎决此事。”
赵令筠点头叹道:“那樊川出身宰相之家、年少成名,‘春风十里’不过落魄时戏作之语,其志岂止于此!然若终有一日,天下大定,想来不论先馆主或是杜牧之,皆乐见天下处处十里春风,那时世人误解我春风馆,又能如何!”
语罢,赵令筠回身,缓缓步上岸边台阶欲去,却为李延玉叫住:“前辈,若蒙前辈及馆中诸位不弃,延玉,晓得当题何字了。”
赵令筠初时虽不料,立会意,遂笑道:“蒙李少侠不忘,那便有劳了。”
多年后,当春风馆终迎来那位百年难遇之天才少女时,馆中一派萧索全不得入这满身傲气之小人儿法眼,唯独正堂那副匾额,令她定了于春风馆留步心思。春风馆人皆不喜自夸,却将此匾高悬正堂,以彰春风馆之志:“举世不知何足怪?力行无顾是豪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