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庐,浮玉渡。
一艘客船于正午时悄然靠岸。于这向日繁忙渡口,每日客船数以百计,初时无人在意。然不多时,只见舱里出来位素衣女子,面无粉黛,然相貌端正;履无精奇,然步伐拘束;身无缀饰,然举止有序。只见她率先踏上岸来,回身点头示意,便有另一位打扮似同她无二者,轻扶个白衣娘子自舱中缓步现身。那两位女子,身上确为素衣;这白衣女子却是不同,乍一看身着亦是纯白,细细打量,其中倒透出些青黄之色,细辨方知,原是云峰白。只见她一双杏眼,掩对柳叶眉,光彩照人,顾盼生姿,引得来往行人无不驻足。
段惜自全不顾周遭目光,抬眼见面前浮玉山。翠脊连绵,富春如带,奇峰绿水,相映成趣。她又回头见对岸屋舍俨然,皱眉道:“怎不过江去?”
方才先下船、名唤百蕙者道:“这浮玉山乃是西来桐庐第一景。若游桐庐,当自此而始。”
段惜瞥眼身侧九兰,叹道:“怪我没说清。”
二人正不知所措,却听段惜又叹一声,放开九兰相扶,自踏上岸来。
“我瞧此山不高,既来了,且试登之,想来可望桐庐全境。”
百蕙应了一声,立又上船,欲取行李,却听段惜道:“百蕙,你便先往桐庐去,寻个住处。”
百蕙回头惊道:“小姐,还欲过夜么?”
“若是不游此山,倒可赶回临安城去。然既来之,则游之,终是备了衣物,歇息一夜亦无妨。”
百蕙又应一声,转身便要去同船家说道,却为段惜又叫上岸去。
“怪我先前没说清。我此来桐庐,乃是为寻个人,或云,寻户人家。”
九兰道:“这桐庐虽不比临安城,亦是不小,小姐如何寻得?”
段惜轻笑道:“若是她所言不假,她家当在桐庐东侧,便在江对岸这片,如何寻不得?”
二人点头应下,百蕙亦立会意道:“既如此,待我寻得住处,便去想法子打听。不知小姐欲寻何人?”
“便是我先前同你二人讲过的,名唤李延玉者。”段惜自腰间取出封信来,将面上名姓示与二人。
百蕙同九兰悄换个眼色,再应一声,便作欲去状。段惜只当不见,又道:“百蕙,申时四刻,对岸渡口见。”
“明白了,小姐。”
段惜眼见百蕙所乘小筏动起,方转头环顾一回,心下全无波动。穿过忙碌人群,她一马当先拦下架驴车,请车夫载她往浮玉山。车夫看她面庞,又瞥眼她右耳伤口,并无二话,只努嘴示意她上车去。段惜回头催了声九兰,自登上车去,不忘反身拉一把九兰。
镇江,金山寺。
皓月当空,李延玉静坐亭中,看江面浮光,恍惚间好似来往船灯。
“小姐,真不去金陵了?”滕雨去取些瓜果,此事亭中便只李延玉、桃花二人。
李延玉应了一声,仍眺江水。
“小姐,不欲寻人了?”
李延玉疑道:“已不必去寻,我不是讲过么?”
桃花斩钉截铁道:“非是那人。我所言……是另一位……”
李延玉听桃花说得坚决,语气里却多有犹疑,见她眼向自己耳珰,了然道:“当年曹子建由京师回封地,途中过洛河,写了篇《洛神赋》,其中有这么一句: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你可知后来他如何写的?”
“如何写的?”
“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我遇段小姐,恰似文中人逢洛神,未落得个郑交甫下场,已是幸事。何况,段小姐既赠我此挂,其所想同我当是一般。”
桃花哼道:“小姐莫要同我掉些听不明白书袋。我只晓得,你向来随心而动,既有此心,又知她所在,何不去寻?”
李延玉知她听得明白,并不恼,转而叹道:“我只是不曾想明,我喜她何处,她又喜我何处。”她不顾桃花回应,自续道,“若论我喜她,她生得张可爱脸蛋,然你亦是;她待我好,然你亦是。反过来便愈是不解,我外貌平平,待她亦不过不失礼数,她喜我何处?”
桃花哂道:“小姐还把我搬来讲,那我却要说回事:如今,小姐身上有秦小姐玉簪、亓官少侠银铃、洛城那个小娃赠的香囊、段小姐耳珰、苏女侠佩刀。我却觉着,小姐受人喜爱得很哩。”
李延玉笑道:“照你这般说,你亦有沈小姐亲赠香囊、折扇,你如何说?”
桃花道:“我便光明正大:若还见得着她,定要忽地跳至她面上,吓死她,看她还敢不敢戏弄我。”
李延玉以手扶面道:“你又喜她何处呢?”
桃花哼道:“待小姐想明白了,我再同你说,可不能把我的搬了去。”
二人摆谈一阵,转头见滕雨正独立亭外望月,两手空空。听亭内声止,他回头看眼桃花,笑道:“终是春末,枇杷、杏子之类,有是有,不爽口,索性罢了。”
桃花并无二话,只起身为三碗茶盏里皆添上些水。见滕雨坐下,李延玉趁热打铁问:“不知滕兄一路,可有中意娘子郎君?”
滕雨面色不改道:“实不相瞒,家乡尚有位青梅,便待我回去成婚。”
听滕雨此言,二人皆是一惊:“怎不曾听你讲过?”
滕雨从容饮口茶水,方好整以暇道:“小姐既不曾问,我哪里可讲?”
李延玉轻笑一声,又转头望江。三人一时无话。见李延玉仍心有所虑,桃花向滕雨使个眼色,后者点头会意,遂道:“小姐,可定下了?”
李延玉侧回身子来,摇头不语。
桃花探身道:“我却不知小姐你在忧心何事。到了金陵城门口,你却不愿去,缘故你倒说明白了;然南边不远便是杭州府,若是此番不去,直往蜀地,下次再要回来,如何晓得时候?”
李延玉颔首示意耳闻,又看滕雨道:“滕兄,你以为呢?”
滕雨看眼桃花道:“我同桃花一般想法。向前于洛城时,小姐便有意遥祭父母,还道欲报此仇。如今已在镇江,断无不归乡之理。”
李延玉闭目道:“我亦同意。然不知为何,我心里却总不宁静,觉着若不一鼓作气入蜀去,将生事端。”
虽见李延玉面露愁容,然听她所言,桃花却不禁笑出声道:“小姐,莫要怪我笑你。便说咱们到扬州这遭,来时那柳树才冒出些新芽,如今枇杷都快熟透了。有这等时间,小姐回乡都可走上七八个来回了。”
李延玉陪以一笑:“你却别说,这几月里,可是你躺着动不得。”
桃花不服道:“我可是早能活动了的,不过是……总之小姐便先回趟桐庐,不差这些时日。”
李延玉再问滕雨道:“我只是怕来回一遭,耽搁时间不说,路途还更远些。”
滕雨这才笑道:“小姐若这般说,可是多虑了。田大哥走前同我说过,待小姐南下后,若要入蜀,莫走水路,走陆路便是。他道是西去入蜀一路皆是逆水,尤其过了江陵,一路难行,多得是要人力拉船之地,还不安全。若走陆路,时间却差不出几日,故而小姐不必忧心路途之事。”
桃花接道:“若论入蜀,我却清楚得很。莫说水路,纵是走陆路,过了江陵,一样难走,只是不似水道,需上船下船,费事得很。小姐前番同田大哥道,由汉中南下入蜀难走,却不晓得,三峡西进那夔门道,不比南下金牛道好走。”
李延玉疑道:“既如此,由天都府出来,却是走水路么?”
桃花忍俊不禁道:“小姐平日里这般聪慧,此番怎转不过弯来?由天都府出来,一路顺江东下,船行水上跟飞一般。我当年出蜀东去,不消一月便达金陵。小姐读书多,讲三峡的文章,怕是不少罢?”
闻言,李延玉轻拊掌道:“我想到了。当年李太白写‘千里江陵一日还’,我竟忘了。”
桃花笑道:“却没这般快。纵是由渝州府出,一日亦到不得江陵的。天都府更远些。”
滕雨打趣道:“你这时候,却较真得很。”
桃花收了笑意道:“小姐,我觉着,哪有到了家门口却不回去之理。你离家四年,未料理父母后事,若他二位至今未得安葬,如何心安?我不知你因何缘故不能决,然就我之意,纵是你不回去,我亦定要代你回去一遭的。”
滕雨亦道:“桃花所言有理。死生皆是大事,世人皆讲究个入土为安,然世人又是皆顾自家事的。听小姐讲,桐庐县里并无姻亲,除小姐外,小姐先考妣,又有何人关心?”
见二人皆是情真意切,李延玉不由安心,遂轻笑道:“是啊。我家父母,举世之内,除我外,又有何人关心?滕兄所言极是,我欲入蜀,终是为己;然若不安顿父母,如何远游?昔有大禹三过家门不入,我那时便想,竟真有这般事急,连进门招呼一声皆不得?从前羁旅高桥、漂泊下亭便罢,如今已居江南,我之事又远不如大禹造福天下那般争先,又有何故,却不回去呢?”
桃花立喜笑颜开:“小姐想通便好。”
滕雨亦道:“何时动身?”
李延玉笑道:“你二人却比我更急些。明日收拾,后日便动身罢。钓台移柳在侧,华亭鹤唳可闻。桐庐不远,不日便至。到时若得机会,我带你二人转转。”
“那便最好。”桃花立应下来。
滕雨又问:“前番小姐道,得空可往苏州一游,不知此行可愿绕路?”
李延玉思忖片刻,摇头道:“便罢了。来日方长,终有正事,便省此时罢。”
滕雨点头道:“自然听小姐的。”
李延玉起身伸展一番:“如此,镇江三山,我便皆游过了,倒也是时候动身。只是不知,此去一别,日后这镇江三山,可还有再见之时。”
桃花正收捡茶具,随口道:“此事却容易得很,入蜀前绕个路便是。”
滕雨亦帮腔道:“小姐可还记得头回离洛城时,那时哪里想得到,不过数日,又回去了。”
李延玉回头见二人各自正忙活着,口中还不忘宽慰自己,莞尔道:“我若可同滕兄、桃花你二人一般乐天,此时恐已身在桐庐了。”
“后日动身,却也不晚。”桃花已三两下收好东西,待李延玉何时欲归。
“是啊。”李延玉向二人点点头,带头迈步出亭,“终是自己欲行之路,又哪有早晚之分?总好过那些年浑浑噩噩受人牵引,如今想来,竟成幻梦一场。”
她再回过头去,滕雨、桃花二人已跟上来,远处江面上映出一方月影,而晴朗夜空里,云生云灭,变幻无穷,唯见那方白玉盘亘古有明,不知天地可曾一瞬不变,或实乃无尽。西边好似现出一面孤帆,其上灯火影动,不知可是欲往金陵。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李延玉冷不丁一句,令滕雨、桃花不由相视一笑。滕雨道:“小姐此番回去,倒不是送行舟,却是欲留你了。”
桃花仍玩笑道:“小姐故乡水,当是富春江水。山下这水,却像是我家之水。”
滕雨立回她道:“你故乡水当出岷江,又如何挨得上这长江水来?”
李延玉尽听二人斗嘴,笑而不语,待二人似告一段落,方道:“我向来喜欢乱借古人好物,不必在意。走罢,便往富春江去。”遂重踏出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