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问答游戏没能继续下去——在我拒绝回答环岛的问题后，母亲就闯进了浴室，没好气地问我怎么还没洗好，我也就趁这个机会从环岛身边逃开……姑且承认是逃开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和环岛对话。
本来想以做晚饭为由躲进厨房，但是母亲却说着「难得有萤的朋友来玩，我就下一次厨好了」这样耍帅的话把我赶出了厨房。我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客厅，恰好撞见擦着头发的环岛从淋浴间走出来。她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手上拿着毛巾四处张望，似乎是在思考毛巾该放在什么地方，总算是对上了我的视线。
“啊……”
“毛巾放在淋浴间就好。电吹风在我的——”我想了想，还是摇头放弃继续说下去，“不，我去帮你拿吧，稍等一下。”
“嗯？”
“我的房间很乱，不太好意思让樱雪同学看到。”
倒也不算是借口，至少起码有一半真的是这个原因。环岛歪了下头，好在除此之外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疑惑，点头后便走回淋浴间。我松了口气，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在乱成一团的书桌上迅速找到了电吹风。有些犹豫要不要整理一下房间，但想了想也不会给环岛进我的房间的机会，好像也没有整理的必要。
让她早点回去吧。这样想着的我重新回到了客厅——
环岛站在落地窗旁，望着玻璃外的雨幕。
尚未干透的长发顺着后背贴在我的旧衣服上，有些许水珠沿着发丝缓缓坠落，在即将撞在地板的时候骤然停住，和其他几滴水珠一样悬浮在空中。在我们洗澡的时候，外面的雨势似乎又大了几分，啪嗒啪嗒地不断冲击着玻璃，搭配上围绕在环岛周围的水珠，有一种雨滴闯入了客厅的错觉。
啪嗒。
啪嗒啪嗒。
——……永远是……
杂音毫无预警地出现在耳边，虽然依稀能听清几个字眼，但果然还是刺耳。但是为什么？我不过是听着雨声、看着环岛而已，我对她的感情也远远没有到只是看到人就心生烦躁的程度，那这份空落落的心情又是什么？
只不过是不小心在她面前失态了一次而已。
“小萤？”
在我呆愣在原地、被困惑和杂音双重压力的时候，环岛察觉到了我的出现，并轻而易举地发现了我的异常，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那些水珠在失去环岛的控制后终究还是在了地上坠落、碎裂。
“脸色好差……刚刚在浴室也是，你身体不舒服吗？”
她扶着我在沙发上坐下，关切地伸出手触摸我的额头，明明刚洗了澡，她的手却依旧有些凉。我闭上眼，轻轻吸一口气。
……听不见了。
和浴室的时候一样，一被环岛触碰，困扰我快将近五年的杂音就和开玩笑一样说消失就消失。但是为什么？我难以理解。看着她会感到烦躁，被她触碰会感到安心，那我究竟是讨厌她还是喜欢她？更别提明明在今天之前，她对我来说不过是个稍微有点显眼的同学。
不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我讨厌这种朦胧一片的感觉。
“好像也没发烧……但也不像是没事。”
贴在额头的温度悄悄离开，取而代之的是环岛担忧的声音。我稍稍睁开眼，她的眼睛似乎流露着金色，刚才的水珠也是，她好像不太擅长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控制自己的能力和魔法。能当成弱点吗？虽然不知道别的吸血鬼会不会有这样的弱点，但对环岛来说或许可以……不。
说到底，会因为我脸色差而慌张成这样，也很难想象会有一天我需要利用她的这个弱点吧。
“一点后遗症而已。”
沉默下去也不是解决办法，况且也不是什么需要隐藏的事情，不如说我已经拿这个事情当借口请假过不知道多少次了。看着环岛的眼睛，我慢慢开了口。
“大概五年前……应该说我是国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的父亲因为重病逝世了。那时候我也跟着大病了一场，据说高烧到四十度。在那之后，我就不时会产生幻听——那种收音机没调频好、嘶啦的声音，还挺吵的。”
“所以刚刚和在浴室里的时候……”
“嗯，幻听了，有点太吵了所以有些难受。抱歉，吓到你了吧。”
“不……”她吞吞吐吐地说，垂下眼帘，“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明明是能顺理成章问出口的话，却不知为何没能说出来。我果然哪里不太对劲。不，不对劲的是眼前的这个吸血鬼才对。
环岛樱雪。
头一次，我对她本身而非吸血鬼感到了恐惧。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环岛侧发的水珠滴落在我的手上，我才想起来我一开始是打算把电吹风给她来着。
“先把头发吹了吧，感冒了可不好。”
把电吹风交给环岛，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学着她之前的样子，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雨幕，刻意不去看她的身影。背后传来电吹风的声音，我放空大脑，尽可能不去在意她的存在，然而思绪却始终在她身上打转。
……算了，堵不如疏。
借着雨声和电吹风的声音掩盖我的叹气声，我干脆地转身，和果然在偷偷看我的环岛对上眼，随即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她慌张地收回目光，在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又像是放弃了一般，抬起头再次看向我。
“我——”
“还是在担心我的耳鸣是吧？没关系，已经没事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知道？实话说，樱雪同学实在是太好懂了，在想什么根本不用猜。”
“我哪有——”
“哪有那么好猜？啊，也和我自己的特质有关吧……我帮你吹头发吧。”
绕到她身后，从她手里拿过电吹风，拿了把椅子让她坐下。打开三挡，我说「如果太烫了或者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轻轻挽起她的长发，小心翼翼地为其吹干。
“小萤你刚才说特质……”本以为环岛会等几分钟再追问，没想到立刻就开了口。
“该怎么说呢，自从那场大病以后，我就隐隐约约能通过别人的话语或表情感受到别人的情绪，所以也稍微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
“对我也是这样吗？”
“对你……”
并没有这种感觉。
仔细想了想，从两小时前接触到环岛，威胁她到我家来，一起泡澡，玩问答游戏，冷场，再到现在我为她吹头发，这个过程中我好像一次都没有感受到那种模糊的感觉。但是，偏偏我又相当清楚她在想什么……
她实在是太特别了。
“小萤？”
“没事，我在想一些事情。”
环岛担忧地转过头看我。嘛，毕竟连手都停下来了，会被她察觉我在发呆也很正常。戳着她的脸让她转回去，我继续打理她的头发，慢慢开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樱雪同学是吸血鬼，我完全感受不到你的情绪呢……虽然一般来说这才是正常的情况，对我来说稍微有点可怕，像是突然失去了一个感官一样。”
“可怕、么。”
“不过，樱雪同学就算不用那个能力也能猜出来在想什么，一想到这点反而会觉得很可爱。”
“小萤从一开始就在等着说这句话捉弄我吧。”
她轻轻笑了笑，稍微偏过头，望着窗外的雨幕，我也就跟着看了过去。不知不觉中，雨势大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砸在玻璃上的雨滴炸成的白色水花几乎把所有的视野都遮掩住了。
“……所以，那时候才会生气吗？”
“什么？”
我一时间没理解她在说什么，不由得反问。她小声但坚定地说了句「泡澡的时候」，低下头，继续说道。
“那时候，我说你不是坏学生的时候，你生气了，对吧。”
“倒也……不算生气。”
“你那时候说，「这些都是假象」，对应的是我那句「对同学友善」。但在我看来，小萤确实是一直在尽心尽力关心同学，用心的力度已经完全超出了班长的职责……因为能察觉到别人的情绪，所以可以挑一些他们想要听到的话，所以你觉得自己并没有对别人友善吗？”
“不是这个问题。”
“就算说那个体质可能让小萤能更简单地知道大家想听什么，但这不代表你没有去关心别人哦。实际上，你完全可以当做没看见不知情，既然你选择了说话，从事实上就已经是关心了别人了。”
“所以说——”
“就因为你不是真心实意去关心，所以你就要否定自己的行为吗？”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环岛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我，在接触我的视线时怯懦地移开了眼睛，但很快又坚决地移了回来，认真地和我对视。客厅的灯忽然熄灭了，手中的电吹风也停止了工作，只剩下雨声还在喧闹。
她的金色眼睛在昏暗中看起来是那么漂亮。
“我知道的。其实，小萤不喜欢我对吧。说什么想和我交朋友，也并不是真心这样想。”她轻声说道，“感受别人情绪这种能力不是只有小萤有哦，我的能力大概会比你更清晰一些……在小巷子里看到我飞起来的时候你的恐惧，在浴室里和我对话的时候你的烦躁，以及从始至终，与我交谈的时候，你的情绪里都有一层厌恶的底色。我想，我一定很不受你欢迎吧。”
“我。”
我该说什么？所有一切都被她说中了，我还有什么可以说的？辩解？狡辩？我很清楚这份察觉别人情绪的能力到底有多好用，在能力比我更强的她面前，这些谎言到底还有多少用呢。
所以……
“我讨厌你。”
不如，索性直接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不过，不是只讨厌你。”我低低地说，“我讨厌人类……看到别人欢笑，我就会感觉恶心，但偏偏我又不得不去接触别人，跟着他们一起欢笑。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去和别人交流的。就算是这样，你也要称呼我为「友善的好学生」吗？”
我嫉妒所有幸福的人，我诅咒所有欢笑的人，连我自己都知道我是个丑陋至极的虚伪之人，我是理应待在阴暗的角落静静发烂发臭的存在。因为母亲的要求，我被迫成为了班长，被迫成为同学欢迎的对象，但真正的我并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完美之人，真正的我是应当被所有人厌恶的坏学生。
我这样的人，不值得被任何人称赞。
“所以——那又怎么样？”
“……你说什么？”
“你心里在想什么，和你做了什么，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吧——不，应该说，明明心里那么抵触，小萤你却压抑着那种感情，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甚至是主动去关心他们。这难道不能称作好学生吗？”
“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我移开了视线，“去问一百个人，大约只有两三个人会和你想的一样吧。”
“但，小萤问的是我的看法吧。”
狡辩。
我要说的话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换谁来都不会得出和她一样的结果，但是她却……怪物，她是吸血鬼，是怪物，所以她的常识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所以她才会说出这种话。
“没错，我是吸血鬼，是怪物。”
恐惧由心而起，她的眼睛散发着恶鬼的金色，我好想移开视线，身体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啪嗒，咚咚，啪嗒。心跳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有种心跳快要赶上雨滴敲击玻璃的频率的错觉。呼吸越来越急促，惨叫声险些脱口而出，随之而来的杂音更是让我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第三次，一天之内居然出现三次，果然环岛——头好痛。
杂音越来越大，大到听起来像是语无伦次的窃窃私语。朋友，啪嗒，咚咚，啪嗒，永远是，雨，好大的雨，啪嗒，咚咚，啪嗒。到底哪个是心跳，哪个是雨声，哪个是幻听？我不知道，我、我——
伸出手，遮住环岛的眼睛。
“咦？”
伴随着她错愕的声音，感官总算恢复了正常，尚未关闭的电吹风依旧呼呼工作着，而客厅的灯也一如往常照亮着客厅。一滴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总感觉背后也出了不少汗，吃完饭以后又得洗澡了。
“不要小瞧我，樱雪。”
深深呼吸，调整好急促的呼吸，无故膨胀的恐惧像被戳破的气球，眨眼间就缩回了它应有的大小。我看着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环岛，轻轻叹了口气。
“蛊惑、或者说精神攻击？差点就被你得逞了……不过，也不能说是全身而退吧。真是被套出了好多实话啊。”
“……小萤，为什么——”
“为什么能摆脱？我想大概是这电吹风一直吹着我的腿，实在是太烫了把我惊醒了吧。”我瞥了眼手中的电吹风，将其关闭，“好了，那么，樱雪同学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做出了这种事，总不会是想让我猜你的动机吧？”
“…………请，和我保持——”
“我拒绝。”
沉默了许久，她果然还是说出了意料之中的话，实在是懒得听完的我先她一步宣布拒绝她的请求。她愣了一下，焦急地又开了口。
“为什么拒绝？小萤明明讨厌我，也被我知道了这件事，根本没有要和我交朋友的理由吧？说到底，要不是今天不小心被你发现了我是吸血鬼这件事，小萤也不会提起兴趣和我交朋友吧？我们就这样，假装没有见过，到明天上学的时候装作陌生人——”
“但是见过了。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我移开了捂住她眼睛的手，转而轻柔地扶着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已经变回了平常的黑色，不知为何噙着泪水，哀求地望着我。
“为什么要哭呢？和我做朋友，让你感觉很痛苦吗？”
“和我做朋友……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第二次这样说了。具体会是什么样，不能告诉我吗？”
她摇了摇头，我想大概追问到底也得不到答案吧。没关系，等我和她成为朋友以后，自然能见证到这份友情的陌路，见证那所谓的坏结果的真面目。所以。
“和我成为朋友吧，樱雪同学。不是那种互相敷衍地欢笑的朋友，是你知道我讨厌你、我知道你不想和我成为朋友的，坦诚到底的朋友。”
“……明明讨厌我，还要和我成为朋友吗？”
“是哦。伊达萤这个人，就是即使讨厌对方，也会和对方成为朋友的人哦。”我开朗地笑着，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既然樱雪同学觉得，伪装成的好学生也算好学生，那伪装成的朋友关系也是朋友关系，对吧？——不过，我想樱雪同学大概接受不了这个说法，所以我有个提案。”
深吸一口气。这绝对不是最保险的办法，但是这是收益最大的办法。从始至终，环岛都只是说和我当朋友不会有好结果，但从来没说过不想和我当朋友。从这一点来看，成功率或许意外的不低吧。
“只要樱雪同学说讨厌我，我就放弃和你当朋友。”
“这种事——”
“有什么难的？是哦，只要简简单单一句话，我就会如你所愿，和你保持距离，遗忘掉今天的一切，明天上学的时候也会和平常一样互不相认。”
来，环岛樱雪，说出那句魔咒吧。
我静静地看着环岛。她微微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出「我讨厌你」这句话，然而话语却始终只在「我」这个字上徘徊。看着她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厨房忽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母亲嚷嚷着「厨房也太热了」，同时看向了我和环岛。
“萤小姐啊，外面雨下的好大哦，环岛同学能回去……呃，你们这是在？”
“我们正在讨论这件事哦。”我搬出早就想好的借口，抬起手擦掉环岛的眼泪，“外面雨太大了，樱雪同学在思考该怎么办，急得有点要哭出来了。看这雨，一时半会大概也停不了吧，既然如此——”
我对着环岛，露出灿烂的笑容。
“留下来吃饭吧，樱雪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