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哎呀……好漂亮哦。”
这是母亲见到环岛的第一句话。她惊讶地看着环岛的白发，甚至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去摸，然后立刻被我拦下。我瞪了眼这个不懂礼节的母亲，没好气地把她推开。
“让一下好吗？我们淋雨淋了快五分钟了，再不洗澡就要感冒了。”
“咦，萤小姐你怎么这么凶，我不记得我有把你教育成这样的孩子啊。”
“我倒是记得您有教育过我，淋雨后要立刻洗澡。”
转过头对着还在踌躇的环岛说了句「进来吧」，想了想还是强行拉着她的手走了进来。将客用的拖鞋借给她，一起换上拖鞋，我领着环岛朝着浴室走去。
“你的伞呢？”母亲追在后面问我。
“不小心弄丢了。”
“欸……你会弄丢东西真是少见。”
“和樱雪同学玩得太开心了，所以忘记了伞，等想起来的时候回去找已经找不到了，不过正好离家也近，就直接跑回来了。”我流畅地说出提前编好的谎言，将环岛拉进浴室，“麻烦你帮我们拿一下换洗衣物好吗？樱雪同学穿我的就好了，身材也差不了多少。”
“颜值倒是差很多耶。”
“这句话是多余的！”
我瞪了眼若无其事说出伤人的话的母亲，将浴室的门关上，然后眯着眼打量着环岛。她看起来有些紧张，握着自己的右手手臂，低着头，不安地偷偷看我几眼。嘛，会紧张也很正常，毕竟是我威胁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事情就跟我走」强行把她拉到我家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没想到她居然就老老实实跟我走就是了。
明明是个吸血鬼。
第四次好奇心（好吧我承认这是好奇心）的结果是看到环岛在无人的角落喝血——准确来说，是喝血包。本来我还在怀疑这是不是什么诡异的小众饮料，毕竟比起「美少女转校生是吸血鬼」这种事还是「她有奇怪的癖好」更能让人接受，然而她却惊慌失措地辩解着「这这这这不是血哦！」，慌张到没拿稳那个疑似血包的东西，让它掉在地上，铁锈味散落一地。
然后，她像是明白了她的话说服力有多弱，自暴自弃地变出了蝙蝠翅膀，想要直接逃跑。
再然后，被我用话语威胁，把她带回了家。
而现在——
“总之，先洗澡吧。”
我不知道吸血鬼会不会感冒，在故事中，这种非人生物总是有着华丽的外表和完美的身体，环岛很显然符合前半部分，但是也不代表她一定就符合后半部分。我也有见过她以带着口罩、昏昏欲睡的状态来上课的时候，不过口罩可能是用来掩盖她嘴角的血迹，至于昏昏欲睡……嗯，吃饱饭了所以想睡觉？
……呜哇，有点可怕，我到底把什么东西带回家了。
一边漫不经心地思考着环岛的事情，我脱掉了完全湿透的衣服。我不知道吸血鬼的体质如何，至少我只是普通人类，淋了十几分钟雨还不及时洗澡绝对会感冒。脱掉内衣，我瞥了一眼环岛，发现她还是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吸血鬼不会感冒吗？”
“欸？”她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体质会比普通人类强一些，但是还是会感冒的。”
“那还是尽早洗澡比较好吧。”
感觉作为正常人类的关心已经给够了，我留下一句「我先去洗了」就先一步进去了。稍微冲了下身体，我在洗头的时候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随后便从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双白皙的腿。
……是不是有点白得过分了？
在心底嘟囔着这种接近嫉妒的抱怨，我草草洗了头，将淋浴器让给环岛。虽然想再认真洗一会儿头，但正常来说总不可能让她就在旁边干等着，所以我只好将就一下先泡澡了。
“……唉。”
热水没过脖颈，惬意的温度迅速驱散了身体的寒意，紧绷的神经也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叹息趁机悄悄溜了出来。好累，不想思考，但是不行。刚刚还能用洗澡把环岛的困惑敷衍过去，该趁这点时间想一下等会儿要和她说什么了……
——出于作为班长的立场，看到同学淋雨了所以带她回家洗澡不行吗？
就这样吧，好累。
随便想了个理由，我闭上眼睛，安静地享受着泡澡的舒适。淅淅沥沥的淋浴声微弱地刺激着我的神经，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水声停了下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果然是环岛一脸踌躇地站在浴缸旁边的景象。真是的，我都把她拉进浴室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一起泡吧。”我懒洋洋地说，“浴缸够大的，放心。”
“是这个问题吗……”
她小声嘟囔着，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跨进了浴缸。她的长发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四散漂动，给我一种白色的浮萍的感觉。她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膝盖里，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看着我。
“你不怕我吗？”环岛的声音轻到我差点以为是我的幻听。
“因为你是吸血鬼？”
她点了点头，更加缩紧了身体，弄得好像我在欺负她一样，明明她才是怪物、我是普通人类吧。我忍住叹息，出神地看着漂过来的白发。平时都没机会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她的头发果然很漂亮……像雪一样的纯白。
不像人类的纯白。
“要说害怕的话……确实会害怕吧。”
“所以说——”
“环岛同学呢？害怕我吗？”
“欸？”
她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反问她这个问题，茫然地抬起了头。我挽起她的发丝，沉默了一会儿，再将其放下。
“你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把你带到这里吧。不会害怕吗？”
“……呜。”
我还以为她会否定我的说法，没想到她居然老实地点了头，虽然这样省去了我证明她在害怕的过程，但被这样肯定果然还是有点受伤。轻轻叹口气，我坐直身体。
“因为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所以在害怕我对吧。”
“是……这样。”
“所以，因为我不了解环岛同学，所以我在害怕。”
更确切来说，是因为我不了解吸血鬼这种幻想生物，所以才在害怕——这也是我把她带回家的理由，我打算通过她了解吸血鬼的特性。不过，倒也没必要说到这么详细的份上，用这种模糊的说法更能拉近和环岛的关系……你看，她害羞地低头了吧。
“如果能了解环岛同学的话，我想应该不会那么害怕了吧。”
“……但是，了解我……”
“环岛同学——不，樱雪同学。叫你樱雪可以吗？”
“欸、欸？”
环岛的动摇完全表现在了她的表情上，飘忽不定的视线从我的注视下逃开。我打起精神，尽可能地努力摆出平常面对其他人的完美笑容，握住她的手。
“我想和樱雪同学成为朋友，不行吗？”
“这、当然没什么不行的……”
“那就是，同意了？”
“可是，和我做朋友……”
她又陷入了沉默，轻轻地从我手中抽出手，抱着膝盖，整个人沉入水中。过了许久，直到母亲从外面喊了一声「衣服我放在这了哦」后，她才再次开了口。
“和我做朋友，不会有好结果的哦。”
“这种事，不试试——”
话说到一半，我注意到环岛悲伤地看着我，不由得将剩下的半句咽下去。如果按幻想的吸血鬼的设定，她应该有着相当悠久的寿命，和普通人类做朋友的结局她应该经历过不少次了……吗？
好讨厌。心情变得烦躁。如果，如果如果如果，如果一样，如果不一样，到底哪边才是对的？这种完全得不到答案的假设到底能推测出什么最优解？
我讨厌通过未知来进行推测。所以我讨厌人类。要是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像公式一样准确无误就好了。
“……我讨厌这种感觉。”
“唔？”
“樱雪同学，来玩问答游戏吧。”我说，“轮流问对方问题，必须诚实回答，每个人有三次拒绝回答的机会，直到有一边用完次数就算输。”
“……我知道这个游戏。”她落寞地笑着，“但是——”
“既然知道，就开始吧，我先起个头好了。”
看环岛似乎还有想要拒绝的意思，我不由分说地强行开始游戏，抛给她一个「樱雪同学喜欢吃什么？」的问题。她疑惑地歪了下头，表情变得紧张。
“唔，嗯……要、要从人类的食物里选是吧？”
“呃。”
本来以为是相当安全的问题，直到她这样问我才想起来她的身份的特殊性，但总不能和她说「喜欢什么类型的血液也行」这种话，我只好点头同意她的说法。她的眼神游离了一会儿，颇为自信地点了点头。
“嗯，蛋挞吧。我很喜欢蛋挞的口感，甜度对我来说也刚刚好……伊达同学喜欢吃什么？”
“我的话，玉子烧吧。樱雪同学的实际年龄是多少？”
“欸、欸？这、这个问题未免也太失礼了吧！”
环岛的脸噌的一下变得通红，鼓起脸颊瞪视我，小声抱怨着「这游戏是这样玩的吗」，咬了咬嘴唇后开了口。
“虽然吸血鬼的寿命是很长……但我就算放在人类的观念里也是适合读书的年龄！”
“所以是？”
“十七、呃……二、二十三吧。”
“读书？”
“大学生也是学生！研究生也是学生！”
环岛羞恼地大喊着，像是为了阻止我随口说出了「那伊达同学又几岁了」这样让人哑然失笑的问题。过了三四秒，她总算反应过来，拼命地摇着头。
“这、这个不算！不算不算！”
“那可不行，我的年龄是十六，再过两个月过生日。”我笑了笑，“轮到我了——现在放松下来了吗？”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过了片刻才如我所料地轻轻笑了。
“可不允许你反悔哦，这个问题。”她温和地笑着，“……已经没事了。伊达同学呢？还在害怕我吗？”
“还在害怕哦，虽然多多少少好一些了就是。我希望樱雪同学能直接喊我萤，可以吗？「伊达同学」听起来有点距离感。”
“……萤。”
明明只是按我的要求直呼名字，她却一副说错话的模样，又慌慌张张地改口「还、还是小萤吧」，害得我都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明明其他人在听到我这个请求后都是相当直爽地照做了，难道说在吸血鬼的文化里直接喊别人名字是很奇怪的事情？又或者只是环岛容易害羞？不知道，但我也不太想浪费问题在这些事情上，得趁她还没意识到这个游戏的真正玩法前问出我想要的情报才行。
她深吸了口气，把浴缸的水泼在脸上，用力闭上眼睛又用力睁开，在冷静下来后向我抛出了问题。
“小萤你……为什么要特意跑到学校，把伞放起来以后淋着雨带着我回家呢？”
“这个，感觉好像一下子被问了好多问题啊。”
“只要能把问题整合成一个，就不算违法游戏规则吧？”
“确实是这样啦。”
只是没想到她知道这个办法而已。
“首先的话，在你已经淋雨湿透的情况下，我一个人衣服干着肯定没办法说「我们是一起出门的」，因此我淋雨是必要的，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明明带了伞为什么还会淋雨」这个问题。应对办法也很简单，只要谎称伞弄丢了就行。但我又不想真的直接把伞丢掉，既然如此只好找个地方先放起来了，思来想去还是学校里最安全。”
“原来如此……”
“轮到我啦。”我语气轻松地问道，“幻想作品里的吸血鬼会怕阳光，但我有见过樱雪同学在太阳下运动，所以实际上是什么样？”
“唔，怎么说好呢……虽然没夸张到直接死亡的程度，但多多少少会被影响吧。一般来说，只要不是特别虚弱，太阳只会影响自愈能力。那个，小萤为什么要拉我一起洗澡呢？”
“为什么……因为淋湿了啊，还有就是有话要和你说，但又不方便在我母亲面前说，浴室就刚好。”
奇怪，这点原因她应该能想到啊，应该也没有在意到需要找我确认的程度吧。觉得两个人一起泡太挤了？虽然和母亲一起泡澡的时候是挤了点，但环岛的身材应该和我差不多，所以是刚刚好才对……看她一直缩着身体，可能是真的觉得不够宽敞，害怕和我肢体接触吗？
环岛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像是不太满意我的回答，但也没有表示抗议，我也就当没有注意到了。我可不想把问题浪费在这种事上。
“你的眼睛……其实不是黑色吧？”
“嗯。”
她点了点头，抬起脸看着我，那对黑色的眼睛渐渐褪去色彩，显露出我在那个小巷里曾瞥见的金色。与我对视了四五秒，她的眼睛又慢慢变回了普通的黑色。
“金瞳是吸血鬼的象征，如果要使用吸血鬼的力量就得表露出来……类似魔法的触媒那种条件？”
“欸，但是把眼睛变成黑色，不是和你说的条件矛盾了吗？”
“啊……这个是魔法啦，不是吸血鬼的能力。”
稍稍违反了一下游戏规则追问环岛，她没有太在意，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既然有吸血鬼，有魔法师这种事倒也不是不能想象，只是这样一来要问的问题感觉变多了好多……
“魔法那边的事我也不是很了解，我会的魔法也只有这一个。”
环岛补充道，眨了眨眼，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
“……小萤对魔法感兴趣？”
“有一点，如果能学一点用来防身当然是最好。我记得有些作品的吸血鬼会雾化，樱雪同学可以吗？”
“欸？那个太难了，我还没学会。去学校的时候，小萤是翻墙进去的对吧，好像很熟练的样子……经常翻墙吗？”
“有时候心情比较糟糕，就会假装身体不适去医务室逃课，然后去外面散心。如果从正门走会留下记录，我不想让母亲知道这件事所以就翻墙了。樱雪同学觉得我是坏学生吗？”
“怎么会！虽然只有三个月，但小萤对同学有多友善我都看见了，而且还愿意管我的事情，怎么会是坏学生呢！”
“如果我说那些只是假象呢？”
完蛋了。
原本只是想确认一下环岛的敏锐程度，要是她有意识到我在学校里的表现是伪装，就放慢询问的节奏，但是在听到她说出了我想要的回答后，我却感到了失望，因而不小心把真心话说了出来。
我在失望什么呢？因为她不是人类，所以期待她能发现我的本性？
——好吵。
嘈杂的幻听在耳边骤然响起，我默默叹了口气，收起腿，慢慢沉入水底。降温的温水没过头顶，水底的世界一片模糊，烦人的杂音却始终不肯放过我。别吵了！焦躁地训斥不听指挥的耳朵，得到的只有杂音变得更大的反作用。我知道的，我心情越是烦躁，这恼人的幻听就越是嚣张，但现在的情况怎么可能允许我冷静下来。
已经不小心说出真心话了，我想不让环岛连我脆弱的样子都知道。
所以，就这样藏在谁都看不见的水中。等到心情平复，等到杂音消散——
“萤！”
为什么呢？明明隔着水，明明隔着杂音。
为什么我还能这么清晰地听见她的声音呢？
手腕被环岛抓住，她一把将我从水底拉了出来，没有防备的我就这样倒在了她的身上。白发近在咫尺，我隐隐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不，这是洗发精的味道，所以才会熟悉吧。
咚咚，咚咚。这是杂音……不，这是我的心跳声。
杂音在不经意间消失了。
“我想知道小萤在烦恼什么。”她在我的耳边小声问道。
我轻轻一笑。
“我拒绝。”
就这样，我只剩下了两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