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是小麦吗?啊,我可以叫你小麦吗?”
学友稍微失真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来。
“Bonjour。”
“Bon...Bon appetite?”
“我在跟你问好。”
“啊,这样啊。那中午好。”
我是个混蛋。
没骗你。
扪心自问一下,你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吗?
我可没有勇气说自己是个好人。既不尊重他人也不善待自己,吊儿郎当,得过且过,一切你们都看在眼里,如果我这种人都能被叫做好人那我宁愿让给古德里安来当。
很不幸我是不折不扣的混蛋;但幸运的是,世界上从不缺像我一样的恶棍。我让最好的亲友颜面尽失,伤害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背叛,不辞而别,把自己的生活连同别人的生活搞得一团糟,这样的人到处都是。比起我的同行们显然我的专业素养还有待精进,或许我得去上个夜校,为了让自己更加硬核。
不过这一切都得等到我彻底从越南撤退再说了。
这里的空气有点湿漉漉的,地面稍微积了些水。
天空被淡灰色的混凝土穹顶遮蔽,给了我们这些从被烈阳统治的天空逃出来的难民一时的安身之所。这是一片绿色地狱,狂野生长的龟背竹将我从四面八方包围,我不是那些油亮灌木的一员,和它们共处一地的我正被虎视眈眈地监视着。
满是划痕和灰尘的电瓶车被我停在立交桥底的行道边缘,我坐在那张宽大的座鞍上,嚼着薄荷味的口香糖,微凉的气味挤占嘴里的空间。无所事事地和那些灰色的无机物对峙,这是我现在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接到学友打来的电话之后我就离开了联谊的地方,她在电话里询问我现在在哪,我告诉她自己在联谊的卡拉OK这里,结果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很夸张的“怎么会!”,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可是昨天晚上...”
学友惨兮兮地自言自语,接着她对我说:“啊!这样啊...谢了,小麦。那待会见!”
电话就这样被她自顾自地挂断,虽然没搞懂“谢了”是哪些意思,不过看样子学友小姐像是打算要压轴来出场。
继续待在那儿说不定会跟她碰面,我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至少这次不想。学友小姐和卡拉OK,这绝对是比boss战前的精英怪还要危险的组合。她会强行把我拉回那片古战场,到时候我要面对的不仅是小A,还要夹在知情者和不知情者中间被当作信息的介质一般拷问,一点一点的把所有细节从口述记录到卷宗。
杀了我吧,与其这样。
为了躲过这最终审判我不得不骑上车走开,在通往danger zone的highway上反向前进,最后在这错综复杂的立交桥底停下。
桥底的空间很空旷,地处市郊,也不临近住宅区,因此来往的行人很少。从路牌的情报来看,至少有一个方向通往机场,另外还有去体育中心和市看守所的方向,附近没有商业中心,视野内几乎只有满载铁灰色钢筋的牵引挂车和广汽生产廉价网约车经过。我在这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几乎没见到除我以外的活人。
一旁的绿化带里时不时会有几声窸窸窣窣的动静,我朝里面看过去总是不见任何踪迹,大概是老鼠或者野猫之类的小型动物,当然还有可能是鼬獾在啃食龟背竹,我便没再管它。一会过后,在不可能的地方我听见了来自人类的声音。
“那边的!”
绿化带的灌木丛里钻出了一个稍微瘦削的男人,他拨开交错的巨大叶片,连泥带土地走出那片不小的园地。
“我吗?”
“没错。你是一个好人,小妹妹,能帮帮我吗。”
我看着眼前这个留着寸头的伙计,他穿的衣物都被浆得很软,大概是放了很久,上身那件海魂衫的白色部分已经有些发黄。尽管如此,因为胡渣和头发很整齐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有精神。
被他叫做好人让我感觉有些德不配位,于是我对他说:“你的眼光很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接下来看我心情。”
模仿电视里的反派说了一堆没头没脑的台词,做这种蠢事害得对方以为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家伙,本就充满骨感的脸一下子更加紧绷。
“好吧。”他呼出一口气,说道,“实话告诉你,我在这儿已经迷路快一整天了。我刚从里面出来没多久,这地方变化很大,以前这里只有一片荒山,没有那么好的路,没有那么好的桥,也没有那么多植物。我从昨晚开始就在这鬼打墙,一直走不出去,现在这里像一个迷宫。”
“刚出来?”
“啊,我前几年犯了点事,最近才出来。”
“这样啊。”
也就是说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个有前科的真正的罪犯。我扫视了他全身一眼,发现除了衣服很旧之外没有什么说得上特殊的地方。
“你要我带你出去吗?”
他点点头,然后说道:“嗯。不过在那之前,你有东西能给我吃一下吗?我现在还蛮饿的。”
很遗憾我身上没有任何食物,我感觉把他带出去花不了多少时间,只要把他送到有东西吃得地方就行了,于是乎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我让他上到我的后座,结果这位狱友回绝了我的提案,他让我开车领着,自己跟我着走,似乎以这种形式就行。
“你在说什么?上车吧,看在你是个有礼貌的混蛋的份上。”
他便没再推脱。
询问了他要去往哪个方向后我载着这个野生的罪犯将他羁押上路。
我打开导航,并规矩地沿着它提供的路线行进。这块地方果然很复杂,我们经过了好几个单向通行的路口。头顶的阳光通过立交桥的缝隙洒在底部,我骑着车穿过那块光幕,阳光先是洒在了我的身上,然后再分给后座上的陌生人。
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
“你在里面待了几年?”我开口问他。
“4年,零几个月。将近五年。”
真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方便说是因为什么吗?”
他毫不犹豫地回了我:“当然,我很乐意有人能听我说。我和别人打赌输了,为了躲避赌注我跑到铁路上扒了一辆运煤的火车,窝在煤堆里跑了三个城市。后来我被铁路公安抓到了,然后我就在这了。怎么样,很酷吧。”
绿灯在这时亮了。
我告诉他:“一点也不酷。”
像个没脑子的嬉皮士。
和这种人同流合污简直蠢透了。
随后我们便没再多说什么,直到我把那个他送到了一家卖螺蛳粉的快餐店前。
他对我说:“你是个好人,说真的。”
我说:“去你的。”
随后他进入了那家快餐店,我接着踏上缺乏目的的前途。
摩天轮的影子落在我的身上,高大圆盘如同生锈的齿轮一般停滞,仿佛只是一株略高于其他植物的钢铁的树。
我坐在落满黄叶的长椅上,面朝表面粗糙的水泥步道。
公园里的空气意外地很差,即使栽满了绿树也过滤不掉这里满是尘埃的那种被基皮同化的空间里特有的气味。大概是因为这样,除了同样被基皮同化的老人以外这里便没有其他人类了。
我拨通了学友的电话。
“小麦吗?”她在电话里说。
“下午好。”我说,“你一个人吗?”
“嗯。”
“那好,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在市郊的明镜公园里找到我。你得抓紧时间,因为我不会一直在这。”
电话那头传来了她的吸气声,没过一会她说道:“我明白了,请一定要等到我。”
学友小姐挂断了电话。
午后的空气很热,我一个人呆坐着,期待一阵凉爽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