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法,给我醒一醒。”
艾法失去了意识,直到第二天一早,芙蕾雅有些不满、却像夜莺一样悦耳的声音将她唤醒。
晨曦透过窗户洒了进来,照在芙蕾雅晶莹剔透的鹅蛋脸上。她鹿目圆睁,一脸不悦地盯着艾法,身上换了一件修女服——昨天她穿的那件被洗了、晾在门外的晾衣杆上。艾法的身上倒是挺干净,穿着整洁的睡衣,修女服被整整齐齐地叠在枕头边。不仅如此,似乎有人在前一天晚上帮她洗了脸和脚,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脸蛋一点儿不油腻,一双脚也不像出过汗的样子。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集体宿舍的小床上的。昨晚似乎很热,身下的床单湿漉漉的,被褥则被自己踢到了脚边。她觉得脑袋很沉,用双臂支撑起身体坐了起来。顿时,她头痛欲裂,像是后脑勺挨了一棒子,哪怕轻轻晃一下脑袋都疼。更要命的是她的胃,那里面正翻江倒海。她想吐,犯了个恶心却吐不出东西来,原来她的胃是空荡荡的。她想吞咽一口唾沫,却发现这也成了奢望——自己的口腔干燥得像沙漠,连一丁点儿的口水也没有。
“芙蕾雅,你起得可真早……”她发出沙哑的声音。
“艾法,瞧你那可笑的模样。”隔壁床铺名叫奥里亚的女孩嘲笑道,“恐怕你得管芙蕾雅叫妈妈,哈哈……大伙儿听我说、听我说,芙蕾雅当妈妈了……”
芙蕾雅阴沉着的脸蛋红了起来。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拿起了枕头边叠好的修女服,把它重重地砸在了艾法的脸上。艾法也没心情说话,更没说话的力气,连忙把脑袋穿过修女服的领口、往双脚套上地上的两只鞋,在女孩们的一片嘲笑声中,跟随芙蕾雅离开了宿舍。
她们来到了井边。芙蕾雅吃力地打了一大桶水上来,艾法一口气便把它喝完了,又自己打了一桶水,好好洗漱了一番。凉水让她清醒了,口也不渴了。接下来,她得让自己的胃舒坦一点儿。她们一起去了食堂填饱了肚子,又一起来到教室。一路上,艾法晃晃悠悠地走着,无比感激地注视着芙蕾雅,芙蕾雅却故意扭过头不看她,一句话也不想和她说,哪怕她们一直手牵着手。
艾法坐在教室里,压根没让夏洛特太太教的动词变位往脑子里去。吉纳维芙、赖安妮,还有别的姑娘也都没在好好上课,她们小声地在艾法的背后指指点点,似乎她又做了什么傻事。她好奇自己前一晚究竟干过些什么。可是,哪怕是零星的片段她也回忆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自己在断片前见到的最后一件事物是那个玻璃瓶,那个时候它是空的。
一定是那玻璃瓶里的玩意儿搞的鬼!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夏洛特太太说了一声“下课”,一秒钟也没在教室里多待,径直往礼拜堂走去。艾法扭头望了一眼芙蕾雅,也站起身来。可她动弹不得,因为吉纳维芙、赖安妮和肯德拉一左一右一后地围了上来。她们像是早有预谋似的,一个个都抱着胳膊,脸上带着别有用意的笑容。
一些女孩原本想离开教室去原野上玩耍,见到这样的场面停了下来。
艾法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感觉气氛不太对劲,似乎麻烦找上了她。她又看向芙蕾雅。芙蕾雅恰巧也扭头看向她,见到这番景象,竟怯怯地跑了出去。艾法不会责怪她,她清楚芙蕾雅向来是畏惧三姐妹的。相比惹上麻烦,这个姑娘宁可去救助一只野生动物。
“艾法,”吉纳维芙抬起下巴,煞有介事地对她开口道,“要是有空的话,请你跟我们来一下。我们有些话想说。”
“为什么不在这里说?”艾法眨巴着眼睛反问道。
“这里不方便。”吉纳维芙瞥了一眼留在教室里的女孩们。
艾法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一圈,然后在脸上挤出笑容,“真的,我真的非常高兴收到你的邀约,而且我乐意随你们一起,请你们务必相信这一点。不过嘛,早上杜菲尔德太太吩咐我一下课就去牛棚里工作。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想去——那鬼地方又臭又脏,那些活儿又累又重。你们评评理,那些活儿全落在我头上,是不是太不公平了?现在倒好,我几乎得住在牛棚里了。”她摊了摊手,接着抱怨道,“我来了这儿以后,这座牛棚几乎挤占了所有的课余时间。我一整个上午都在琢磨能去哪儿偷个懒。可是,我想了想却还是放弃了。你们应该了解杜菲尔德太太的性格,她向来执拗。要是让她发现我跑去了别的地方——不管是什么理由——她准会把我给揍得半死的。”
“你不跟我们来的话,把你揍得半死的人将会是我们。”吉纳维芙把手腕掰出咯吱声。
“那也好过挨杜菲尔德太太的凑。”艾法揉了揉自己的屁股。
“杜菲尔德太太没那么闲,她是不会发现你旷工的。”
“她会的。哪怕我耽搁一会儿,她都会来找我的。她揍我倒是无所谓,可要是连累了你们,我就过意不去了。”见吉纳维芙有些退让,艾法别有意味地抬起一侧眉毛,“不过请你们放心,等我忙完了活儿,一定奉陪你们去任何地方。我一定会尽快处理妥当的,尽管今天的活多得忙不完。我得先晒些干草,接着久违地带高地牛去原野上遛一圈,回来给它们洗个澡,然后再喂草料……”
“够了,你有多么擅长编故事,我们心里有数。既然你如此不情愿,那么我们就在这里说。”吉纳维芙没兴趣听她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她凶恶地瞪着围观的女孩们。女孩们都怕她,装模作样地朝教室门口挪了几步。她扭过头,对艾法继续说道:“我问你,你还记得昨晚答应我们的事情吗?”
“昨晚答应的事情?”
“你记得的,对吧?”
艾法越是思考,脑壳就越发疼痛。“实在抱歉,恐怕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挠了挠头,低声下气地说,“能不能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吉纳维芙看上去比她更为无奈。她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井绳,神情也更加不耐烦了,“这可真伤脑筋。你是打算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艾法抿紧了嘴,眼前的三姐妹令她比平常更加害怕。她不知道自己在前一天晚上到底做过些什么。要是承诺了一些兑现不了的诺言,她该如何收场。话说回来,哪怕她什么也没做过,三姐妹也有充分的理由欺负她,比如以她身上印着百合花作为借口。她们向来就是这么做的,尽管她们近来收敛了一些。
“违背承诺即是违背戒律,”吉纳维芙说,“你记得《启示录》里的原话吗?”
“‘违背承诺即是玷污神名,人将因此招致审判。人应以诚实言行承担责任。’”艾法答道。
“说的没错,”吉纳维芙点了点头,“所以嘛……”
“可是,这句箴言是跟了一个小尾巴的。”艾法反问道,“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吉纳维芙答不上来了,僵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支支吾吾地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昨天晚上……”
这时,一旁的肯德拉叉着腰,对着艾法气鼓鼓地插话道,“昨天晚上,芙蕾雅去开水房的那段时间里,你告诉我们……”她本就健硕,此刻腰间的脂肪更是快从修女服里溢出来了。
“闭嘴,”吉纳维芙愤怒地朝肯德拉叫道,“现在是我在说话!”
肯德拉乖乖地闭上了嘴,退到了后面。艾法不明白为什么连肯德拉都怕吉纳维芙。她明明不是最聪明、最强壮的那个。或许她的血统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艾法猜不透。
吉纳维芙重新换上平和的面具,对艾法继续说道:“昨晚你一反常态,像一只麻雀一样满嘴胡话,一刻也不消停。我们问你任何问题,你都会乖乖地回答。我们猜你一定是喝醉了。”
“我喝醉了?”艾法蹙紧了眉头。
“你还打算继续装下去吗?那好,我是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玛格丽特小姐的。你就等着挨板子吧。”
艾法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这时,一直没有参与话题的赖安妮开口了,只是她似乎话里有话,“艾法,你知道喝醉意味着什么吗?如果要用更准确的话说,应该是偷酒喝。”
“我知道的,你想说的是关禁闭。”艾法轻声答道,“可事实上我没喝酒。可能我状态不太好,因为我困极了,我昨天忙了一整天,还没到晚上就很困了。”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们都想错了。”
“是的,我确实没喝酒。”艾法睁着眼睛说起了瞎话,“我至今都不知道酒是什么滋味的。”
“也就是说,那时候的你头脑很清醒。”
“当然。”
“也就意味着——昨天我们的约定是在你清醒的时候做出的。是这么回事吧?”
“昨天的约定?”
“肯德拉、吉纳维芙,还有其他女孩都能作证,你向我们做出了约定。你应该也记得很清楚,对吧?倘若你记不得了,那么凭什么说自己那会儿是清醒的呢?”
艾法这才发现自己被赖安妮算计了,却也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她无奈地瞪大了眼睛,像一只怯懦的小动物,不清楚赖安妮接下来会用什么招数来对付她。
“也没有人逼迫你这么做,对吧?”赖安妮又问道。
“是的……”艾法用与蚂蚁对话的音量回道。
“继续刚才你和吉纳维芙之间的话题。《启示录》里是这么说的,‘违背承诺即是玷污神名,人将因此招致审判。人应以诚实言行承担责任,除非……’”赖安妮顿了顿,继续说道,“‘除非神志不清,或者受到胁迫。’你刚才说的小尾巴指的就是这句话,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
“那么,你应该兑现你的承诺,”赖安妮得逞了,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昨天晚上,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你是知道她把它藏在哪儿的,也答应我们去把它带过来。”
吉纳维芙也笑了起来。“去把芙蕾雅正在写的小说给找出来。”她说,“就像循着气味的狗把埋在土里的骨头给刨出来。赶紧带路吧。”她自以为用了一句非常了不得的比喻句,嘴咧得更开了。
“小说?”听到这个词,艾法的背上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下她依稀回忆起了一些画面。
在浑浑噩噩的黑暗之中,最先浮现出来是牛棚里灯芯草蜡烛的黄色光晕,光晕之中是一片布满呕吐物的修女服的胸襟,在那之上的是一张正喘着粗气的树莓色小嘴,以及一双无比迷人却饱含怒意的浅棕色眼眸;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等她再睁开眼,她已经回到了宿舍。在接下来的画面里,芙蕾雅换上了睡衣,一手端着木盆,一手提着风灯,气呼呼地踢开了宿舍的房门,消失了在黑暗里,艾法则晃晃悠悠地起身来到了玛格丽特小姐的床铺前,扭头巡视了一圈,除了围在身边、闹腾着起哄的女孩们,并没有见到玛格丽特。她像是什么也不怕似的,掀翻了这位宿舍管理员的枕头,把藏在下面的戒尺拿起来、重重丢在地上,调皮地踩了几脚,又在女孩们的一片叫好声中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
女孩们平时最害怕的事物之一便是玛格丽特小姐的戒尺。艾法也没少挨打。她甚至觉得整个宿舍里,玛格丽特最关照的孩子便是她。她常常给玛格丽特的脸上来上一拳。平时她可不敢。不过昨晚当她把戒尺丢在地上、痛快地踩踏的时候嘛,她竟是如此勇敢无畏,甚至敢和国王陛下叫板。
她不知道玛格丽特小姐后来有没有找回来自己的戒尺,只记得三姐妹围到了她的床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她口齿不清地和她们说话,陪着她们吐槽了修女院、玛格丽特小姐以及夏洛特太太。她似乎能够和她们聊得来。后来,三姐妹迫不及待地问了她几个问题——是关于芙蕾雅的。她记不清太多内容,只记着她们问道:芙蕾雅每天奋笔疾书地书写的是什么;芙蕾雅把她的作品藏在了哪儿;艾法能否把她藏起来的作品找出来。
过了没多久,芙蕾雅回来了,手上拿着的依旧是木桶和风灯。她来到门边,见到三姐妹,立刻停住了脚步。三姐妹冲着她坏笑起来,然后回到了她们各自的床铺上。芙蕾雅则来到了艾法的床边。艾法瞅了一眼木桶,里面盛着热水,它的边缘挂着一条热乎乎的毛巾。
忽然她又犯起了恶心。接着,她的意识随着她打出的酒嗝,一起飘走了。
回想到这儿,艾法的汗水已经把修女服浸透了,她的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因为她清楚地记得:昨晚自己允诺过三姐妹会去把芙蕾雅还没完成的、藏起来的小说找出来。她无比后悔自己喝了瓶子里的玩意儿,后悔向三姐妹吐露了秘密,更后悔答应三姐妹去伤害芙蕾雅。
她的身体随着胃一起痉挛起来,双腿禁不住地颤抖。
吉纳维芙在一旁急不可耐地催促道:“你还在等什么?”
艾法抱着肚子,耷拉着脑袋,不言不语。
“究竟是想不起来,还是说,你压根不打算去做我们说好的事情?”吉纳维芙生气地瞪着她,对着她的耳朵眼吼道。
可不管她们说什么,艾法都不打算再对她们说一个字了。
吉纳维芙叹了口气。“我不想这样,不过也许只有肯德拉能帮你想起点儿什么。”说完,她朝艾法的身后使了一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