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杜菲尔德太太嘴上毫不客气,可却没剩下多少活儿下来。她把干草全都搬进了牛棚里,还把牛圈打扫得七七八八。粗活几乎被她给干完了,剩下了一些收尾的、轻松的工作给艾法和芙蕾雅。
很快,艾法干净利落地忙完了手头的活儿。她用修女服的衣襟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偷偷地瞥了一眼芙蕾雅——她仍在认认真真地给高地牛刷背,只是正在享受她的毛刷的高地牛从奥莉维亚女士变成了路易吉。于是,艾法走向了属于自己的、用干草垛摞的小床。她手里的粪叉换成了杜菲尔德太太先前用的草叉。
“真不明白,杜菲尔德太太刚才的话是什么用意……”她佯作自言自语,把草垛上的、纹着半朵玫瑰花的毛毯披在肩上。草叉的四个齿尖深深地戳进草垛里,她用力把干草堆朝旁边拨弄。可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哪怕她把整个身体都扔在草叉上,草垛也纹丝不动。
“你在做什么?”芙蕾雅扭过头,呆呆地看着她,问道。
“我、我想把草垛挪个地方。”艾法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
“是想往我这儿挪吗?”
“想离你的草垛近一点儿……你会介意吗?”
“当然不会。可问题是——艾法,我们在这儿一起待了这么久,我却一点儿也不了解你。”
“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来了解我,”艾法转过身,带着尴尬的笑意朝芙蕾雅欠了欠身,“我叫艾法。”
“感谢你分享了非常有用的信息。”芙蕾雅皱起眉头,强颜欢笑道,“我叫芙蕾雅,认识你可真高兴。”
艾法从芙蕾雅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高兴的意味,反倒是带着几分讽刺,却还是耐着性子应道,“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艾法,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别的,”芙蕾雅歪着脑袋看着她,“而不是整个阿泽利亚修女院都知道的那些事情。”
尽管芙蕾雅对她提起了兴趣,她却愣住了,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半天,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喜欢看书……不喜欢写字。你知道我住哪儿,因为我们都住在同一间集体宿舍里,所以这件事我就不提了……对了,我今年大概十二岁。可能多一点儿,十四岁。不,十一岁半……”
“够了、够了。”芙蕾雅打断了她,“你是什么人?又从哪儿来的?生日是哪一天?还有,你、你、你的父母把你送到这里来,是为什么呢?”
艾法耸了耸肩。芙蕾雅连珠炮似的问题,她一个也答不上来。“问得好,”她笑了笑,“我很希望有人能告诉我关于我的这些事情。”
“你的回答可真敷衍。”
“可这是实话。你要问我来这儿以前的事情,我可什么也不记得。”
“什么也不记得了?”芙蕾雅反问道,“你是说,你刚来时的那次发烧,把你给烧糊涂了吗?”
“是的。我猜,就是这么回事。”
“有人是发烧死的,也有人发烧以后变成傻子的,可像你这样发烧烧糊涂了的,我还是头回遇到。”
“也许你能做点什么帮助我回忆起来,”艾法反击道,“比如说,先介绍一下你自己?”
“你想了解些什么?”
“只要是我不知道的,都行。”
“我也十二岁。”芙蕾雅立刻答道。
“那么,你是什么人?”
“地地道道的海姆人。”
“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不从哪儿来。我生长在这里。”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一个美妙的春天。”
“那是哪一天?”艾法又问道。
“我不清楚,嬷嬷不愿意告诉我。”
艾法一条一条地复述芙蕾雅先前问她的问题,芙蕾雅一点儿也不含糊地回答着。直到艾法问出,“那么你的父母呢?他们为什么送你来这儿?”芙蕾雅耷拉下了脑袋,没再回应。
艾法在顷刻间明白了吉纳维芙口中的“孤儿”这个词的含义。原本暗白色的脸蛋刷地一下红了起来。她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有些懊恼。她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放下了草叉,眨巴着眼睛来到芙蕾雅的身边,望着弯弯的眉梢下,那漂亮又忧郁的浅棕色眼眸。
“我、我也没见过我的父母,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我从没见过……”艾法倒起了苦水,“我回忆不起他们的脸。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也许是好人吧……现在,他们也许因为找不到我,在为我担心。我不希望有人为我担心……可是,我隐约觉得,我恐怕出生以来就未曾见过自己的父母。因为我在自己的回忆中感受不到他们,一点儿也感受不到……我倒是一直觉得自己曾有一位姐姐。你也许不信,可她一定很宠爱我。她就是这样的人,我知道的。只是我最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实地存在过……”
芙蕾雅依旧低着头,此刻更是转过了身,背对着她不言不语。艾法发现自己不擅长安慰别人。她窥见不到芙蕾雅的神情,愈加懊悔了。
“我的记忆……记忆,它像一个漩涡,把七零八落的碎片给卷进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又把它们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我分不清她是真实的,还是我幻想中的……我倒是希望她只是我的幻想出来的人,不然的话,她因为找不到我,此时此刻得有多失落呀……你、你会觉得我是一个怪人吗,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姐姐出来?可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想是因为……我得告诉你,是因为我在这儿没什么朋友。这里能够和我聊得来的,只有哈莉特嬷嬷、眼前这些小家伙们,”她抬起了下颚,用纤细的下巴尖指了指芙蕾雅身边的高地牛们,“当然,还有你,如果你愿意当我的朋友的话……”
“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芙蕾雅突然转身朝向艾法,低着头,“在我出生之后没多久。”
“我很抱歉……”
“没关系。哪怕我见过她,我也对她没什么印象了。所以我不是非常想念她。偶尔,只是偶尔,我会去墓园里悼念她。”
“这么说,是修女们带大了你?”
“是的。”
“那么你的父亲呢?”
“我没有父亲,”芙蕾雅抬眼看着艾法,露出了不容置疑的眼神,“我的母亲一个人生下了我。”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没有父亲呢?艾法想不明白。她听说修女们信奉的珀涅罗珀女神也是没有父亲的,可芙蕾雅这样的凡人怎么能和女神相提并论呢?她挠了挠脑袋,决定不去深究芙蕾雅的回答。毕竟,围绕在自己身上的谜团比芙蕾雅身上的还要多。她打算换了个话题。
“你在这儿长大,那么一定对这儿很熟悉。”她说。
“没错。这个修女院对我来说就是整个世界。修女们是我唯一的亲人。不……”芙蕾雅顿了顿,补了一句,“恐怕只有哈莉特嬷嬷算是。”
“我和你一样喜欢嬷嬷,”艾法说,“嬷嬷也很喜欢我。”
“恐怕嬷嬷更喜欢我。”芙蕾雅争辩道。
眼前的女孩和艾法一样,对于自己喜欢的人、事物怀着强烈的占有欲。艾法觉得芙蕾雅说的是实话,毕竟她和嬷嬷待在一起的时间要比自己久得多。她不想与芙蕾雅争论,因为她不太在乎嬷嬷更喜欢谁。她更在意的是那位梦中的姐姐。艾法希望她只是一个幻象,却又想亲眼见到她,拉拉她的手,和她说说话。她的内心实在是矛盾。
“你也许说的是对的。”艾法退让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除了嬷嬷没有人善待我。暂且不提那些我行我素的修女们,就说同龄的女孩,她们每天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能够和吉纳维芙、赖安妮她们搞好关系的。”
“她们不值得信任。在你来之前……”芙蕾雅欲言又止。
“在我来之前?”
“没、没什么。”
“我猜猜……她们在你的杯子里掺过泥巴?还是往你的被子里塞过虫子?你的座椅和裙摆被吉纳维芙的口水弄湿过?在泥地里找到过自己的枕头和衣服?你的小腿上有肯德拉弄出来的淤青吗?还是说,赖安妮骗你学过小狗叫?”
芙蕾雅没有否认,只是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她们、她们……”她含糊其辞地答道,“她们有权利做这些事情……”说话的声音轻得像兔子叫似的。
“凭什么?”
“就凭她们和我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哪儿都不一样。”
“我理解不了。”艾法一头雾水地说,“为什么你和杜菲尔德太太都不喜欢把话说明白?”
“这么说吧,艾法,”芙蕾雅叹了口气,“首先,这里的女孩们基本上是由自己的父母送来的,而我们不是,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爹妈在哪儿;其次,我们没有姓氏,可她们拥有。那些都是高贵的、冗长的、悠久的姓氏。那些姓氏是只有当你翻开派普名册,才有机会窥见它们的全貌的。而我们呢?事实上,我们连收藏名册的档案室都没资格进去。”
艾法不明白什么是派普名册,不顾此刻她心中纠结着另一个疑问。“她们从没提过自己的姓氏。”
“这是因为嬷嬷不允许女孩儿用姓氏来称呼彼此。她们必须守规矩。”
“倒也是,”艾法点了点头,“要想不被玛格丽特小姐揍,必须得学会服从。”
“但这不意味着她们抛弃了属于自己的、高贵的血统和身份。”芙蕾雅说,“现在,你能理解我们和她们的不同之处了吗?”
艾法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我不觉得自己的血统是低贱的。”她说。
“当然。”芙蕾雅回道,“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承认自己的血统是比别人低贱的。”
艾法后退了几步,一头扎倒在草垛里,没再说话。
她今天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她先是与吉纳维夫、赖安妮拌过嘴,再在夏洛特太太、哈莉特嬷嬷面前贫过嘴,还与杜菲尔德太太说过话,后来与芙蕾雅聊了许久。她来这儿以后还从未与人畅聊过。最重要的,对象还是和她心里非常在意的芙蕾雅。可是,此刻的她感受不到丝毫愉悦。她累了,更因芙蕾雅告诉了她姓氏这回事,而心生迷茫。
她更在意的是血统,这与姓氏划上等号的事物,究竟为何物?
姓氏是由父母所给予的,血统一定也是如此。那么,自己的血统到底是不是低贱的呢?艾法越发好奇自己父母的身份。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他们的脸庞来。她倒是又想起了那位姐姐——她一定有着高贵的血统,因为她长着碧绿色的眼眸和浅绿色的头发。艾法从未在阿泽利亚修女院里见过有绿色眼眸或头发的人。稀有的事物一定便是高贵的,她心想。要么,少女仅仅存在于她幻想之中、并不存于世间;要么,少女有着贵不可言的血统。如果是后者的话,艾法曾与有着如此身份的人交往,是否意味着自己的血统同样高贵到无与伦比呢?
她越来越希望那位只属于自己的姐姐是真实存在的。
“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芙蕾雅见艾法沉默着,便回到了牛犊身边,喃喃道,“生来有,你便有;生来没有,就永远不会拥有。”
艾法一边聆听者、思考着,一边从修女服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玻璃瓶——大概有她的小臂那般长短,是地窖里险些将她绊倒的那个。她本来就很容易口渴,再加上说了不少的话,此时更是口干舌燥。于是,她不假思索地拧去橡木瓶塞,浅浅地抿了一口。倒不算难喝。她直接喝了一大口,接着又迷迷糊糊地往嘴里灌了小半瓶。
芙蕾雅扭头瞥了她一眼,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我的天哪!”她惊叫起来,“你这个……整个修女院里最疯狂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