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觉得,那位名叫波蒂蕾尔的魔女,是专程为我而来的——尽管我至今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值得她如此留意。
那个下午,她向我坦白身份、说明来意。阳光斜照进教室,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动,像被时光遗忘的细小星辰。
她没有告诉我为什么选择我,而我也没有追问。
有些答案,纵使知晓,日子依旧要继续过下去。
她总是独来独往,迟到早退,像完成某种仪式般出入课堂。
她也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
“政府高层私生女”的流言成了同学们对她唯一的注解。
而我,却渐渐在这个班级中扎根。
曾经只被我称作A和B的两个同学,其实是班上的开心果——说来惭愧,我至今仍没记住他们的名字。
时光平淡而迅疾地流淌,我的生活仿佛正缓慢归入所谓的“正轨”。
我开始自己做早餐,尽量不去打扰收留我的这一家人。
春假将至的这个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出门。
关门时,一缕不知名的花香像波浪一样阵阵传来,让我禁不住深吸一口气。
“囃子,这香气很特别吧?”廊下传来爷爷苍老的声音。
他坐在椅上,目光投向院中那两棵高矮不一的树。
我这才发觉,那诱人的芬芳来自于那棵没有叶子却开满繁花的大树。
“爷爷,您有什么事吗?”我走近他身旁。
“我呀,马上要去大阪打工了。”他吐出一口烟,声音像是被岁月磨砂过,“希望你把这真正当作自己的家。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血脉相连的亲人?”我轻声重复。
爷爷忽然指向那两棵树:“你看到它们了吗?这气味怎么样?”
“嗯……很浓郁。”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这是毛泡桐。可惜小的那棵才种下没几年,还没开过花。等它将来开了,这院子会更香。”爷爷像是自言自语般说着,“大的那棵,是当年捡到音无响的时候我亲手种下的……”
“那小的这棵呢?”我下意识地问。
爷爷拍了拍我的肩,声音里带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当然是央央出生那天种下的。可惜啊,大的那棵到现在还没派上用场。”
(译者注:在日本,有在家门前种毛泡桐的习俗,若生女儿便种一棵,待女儿出嫁时用此木制作家具。)
我仔细看去,大的毛泡桐枝头缀满了紫白色的喇叭状花朵,不见一片叶子,热闹中反而透出一种寂寥。
小的那棵则孤零零地立在一旁,无花无叶,尚未焕发生机。
“这样啊。”我轻声回应。
爷爷的语气里带着恳求与无奈:“爷爷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经历了那些事,这个家已经不像个家了。我所能做的有限,只能拜托你,拉小音一把……”
“爷爷,您起床了吗?今天我想吃蛋包饭,您帮我做好不好?”央央的声音突然从屋里传来。“哥哥是不是已经出发了?”
“好——!爷爷这就来。”他没等我回应,就起身进了屋。
我站在原地,心中一片茫然。
大人们总是说些让人费解的话,可是,连我自己都是被母亲抛弃的人,又哪有能力去拉别人一把?
时间已经不早,趁妹妹还没准备好,我悄悄拿起书包,径直向学校走去。
校园里的猫咪嗅到我的气息,亲昵地凑近脚边。
它们靠近我会让我行动受限。
我只好匆忙躲进附近一间无人使用的教室。
关上门,正准备放下书包拿些食物,再出去喂猫——却蓦然顿在原地。
我在之前的视野盲区看见一个深蓝色长发的少女。
她坐在后边的椅子上,微微前倾身体,修剪着蹬在椅子上的脚。
似乎是听到了开门声响,她抬起头朝我望来。
目光相接的刹那,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咔嚓”响起——是她手中的指甲剪合拢的声音。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你继续,我不打扰了!”我心里一跳,几乎是瞬间别开视线,脱口而出。
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放下双腿,扯着半身裙盖住洁白的大腿,脸颊瞬间染上绯红。
我一时语塞,下意识抓紧书包背带想要逃离。
“等一下!”她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急促的颤抖,“我不知道这里是你们社团的活动室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连忙摆手解释,语速快得几乎咬到舌头。
可她眼神慌乱地游移着,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真的很抱歉,我才刚转学到这里,今天才来报道……”
“不知道这间教室已经有人使用了。我有点事,对!有点事儿,我、我这就去喂猫!”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
我赶紧从书包里掏出准备好的猫零食:“其实我也是来喂猫的。这间教室应该没有主,我只是暂时进来躲一下猫咪。”
少女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从慌乱转为惊讶,最后停留在一片空白。
好几秒后,她才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匆忙穿好鞋子,头也不回地从我旁边跑出了教室。
(译者注:这一剧情致敬了百合动漫《明日酱的水手服》。剧中女主明日小路与女二木崎江利花的初次相遇,就发生在空无一人的教室中。)
我恍然回头,“等等!我这……”言语最终还是停留在口中。
意外的插曲仓促结束。
我不喜欢意外,因为在故事里,意外总是像多米诺骨牌中第一个倒下的骨牌,引发一连串不可控的连锁反应。
事后,我莫名地心烦意乱。
这天,波蒂蕾尔破天荒地准时来到了学校。
“你为什么准点儿来学校了?”我忍不住问道。
她嗔怪地瞥了我一眼:“要你管,学校都不管我,我凭什么告诉你?”
她抚平胸前蝴蝶结的褶皱,又说:“你平时都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怎么就突然对我好奇了?难道是某只蝴蝶在你心中掀起了飓风?”
“什么蝴蝶和飓风?我听不懂,不过确实发生了一个插曲。”
她惊讶地挑眉:“这么容易就套出来了?”
“那你要不要听?”她的话让我有些恼火。
“听,肯定听,洗耳恭听。”她赶紧端正坐姿。
我讲完事情的经过后,她大笑着,发梢也轻轻颤动:“美妙的邂逅被你整成了尴尬的碰面。”
“有什么好笑的?”我感到一阵尴尬,同时诧异于自己今天情绪起伏之大。
“来我这里打工吧!”她突然说,眼睛亮得出奇。
“这不是询问,也不是命令,而是你必然会做出的选择。因为我会开出你无法拒绝的条件。”她的心情看起来格外的好。
我本该拒绝的。
对应的词已经滑到舌尖,却被一种陌生的好奇截住。
她说的条件像羽毛挠过心底——真是吊人胃口。
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期待,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声。
沉默在蔓延,窗外传来遥远的鸟鸣。
我深吸一口气,惊讶地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
这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或许,正如魔女所说,我真的会为了那个女孩而改变。
转眼间,落樱纷飞,春假开始了。
我向清籁阿姨请求后,她立刻就同意了。
春假开始后,我大多时间都待在波蒂蕾尔家中。
我听她讲起,以前还有女佣负责照料她的起居,而现在,这幢房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的监护人似乎也因事远行,并不常归。
好在她家坐落于小镇的黄金地段,非常安全,我并不太担心。
我的工作内容很简单:准备她的一日三餐。
可麻烦的是,她吃不惯日本料理,非要逼着我学做中华料理。
她明明生着一副典型的欧洲人样貌,却偏偏钟情于来自遥远东方的风味。
更奇怪的是,同属东方菜系,她却只认中餐,别的一概不理。
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这段时间里,我对她的了解又多了一些。
原来她之前突然在学校不见踪影,竟是利用系统漏洞去参与赌马了。
春假期间,她也经常不在。
想来多半又去了赌马场吧——但有些时候,她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我却毫无头绪。
我一边准备晚饭,思绪漫无目的地漂浮。
窗外,远处的雾气不知从何时开始再也没有散过。
哪怕没有人抬头看向它,这雾大概也会一直存在,静默、固执,如同许多无人察觉的心事。
门铃忽然响起。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我有点意外,赶紧擦了擦手。
“欢迎回来!”我快步从厨房走出来,朝门口说道,“没想到你这个点回来,晚饭还没准备好呢。”
她轻轻侧过身,笑着摊手:“知道啦。另外——囃子,来欢迎一下新朋友,哥伦莉雅。”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身后站着另一位少女。
“请多指教!叫我丽雅就好!”她突然弯腰大声问候,吓了我一跳。
我也赶忙回应:“请多指教……!”
然后,我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波蒂蕾尔一把推开我,“怎么又发呆啦,别在这儿挡路呀!”她拉着莉雅,脚步轻快地朝里走去。
“那我再多做一点吃的,老地方备了甜点。”看她似乎有点不耐烦,我想我还是少说话为好。
“囃子,谢谢啦!”波蒂蕾尔明亮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不用谢……”我慢吞吞地回到厨房,隐约听见两个女孩的交谈声。
……
“你尝尝这个!”
“等等,唔……”
“该从哪里开始跟你说呢?我有超——多话想讲!”
“要不先说说……”
……
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消散在走廊尽头。
少女的话语中洋溢着罕见的雀跃。
她的情绪转换太快,又或者,她其实从来就没真正烦躁过。 女孩家的心思和情绪,真是难以捉摸。
自从莉雅来到家里之后,她也很少外出了。
两个人时常腻在一起,笑声不断。
平日里,我主要负责做饭,空闲时也会和她们一起打扫屋子。
很多时候,我就静静在一旁,看着两位美少女嬉笑打闹。
时光,也就这样静静地流淌过去。
春假即将结束,波蒂蕾尔却因为之前几次出格的行为,被家中长辈施以惩罚。
具体情形我并不清楚——在她的长辈到来之前,我便先行离开。
后来我曾试着问她,她也只是别过头,什么都没有透露。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的长辈准许了莉雅继续留在她的身边。
这也算为数不多的好事吧!
生活总是平淡地向前推进,虽并非一成不变,但某些改变却丝毫撼动不了日常本身的基调,反而更显乏味。
日子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河,表面偶有涟漪,底下却是纹丝不动的泥沙。
爷爷外出打工后,家里的空气似乎更沉了。
奶奶常年卧病在床,房间里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衰老的气息。
养母每天天不亮就出门,靠着好几份兼职勉强维持家用,黄昏时分回来,鞋跟磨得歪斜,自然也再抽不出时间打理家中琐事。
于是,往后很长一段日子里,一家人的一日三餐,便落到了我的肩上。
厨房的窗户正对着邻居家的墙,采光不好,即使白天也得开着那盏昏黄的节能灯。
水槽边角积着薄薄的污渍,砧板上有深浅不一的刀痕。
我系上养母那件褪了色的碎花围裙,总是太大,带子要在腰后缠两圈才能系紧。
剩肉永远不够吃,鸡蛋只有打折时才买,蔬菜买回来就差不多焉了。
油锅噼啪作响时,我会望着窗外那一小片被墙割裂的天空走神。
平时的课,总是浑浑噩噩地过去。老师在讲台上讲着什么,声音像隔了一层雾。
我在课本空白处画猫,画飞鸟,画一堆纠缠的线条。
下课铃响时,常常吓一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被拽回来。
放假时,我大多会去池田山公园,坐在那张被雨水泡得发白的长椅上,看着猫咪从树丛里钻出来,轻巧地跃上围墙,弓着背晒太阳。
它们眯着眼睛,对这个世界似乎毫无所求。
我一待就是大半天,直到影子渐渐拉长,手机闹钟提醒我该回去做饭了。
否则,大概真会在那儿待上一整天,变成另一尊沉默的石像。
时间无声地从四月流至五月。
樱花早已落尽,树荫变得浓绿起来。
教室里,同学们早已开始兴奋地期盼五月初的黄金周,空气里躁动着一种雀跃的情绪。
只有我和波蒂蕾尔是例外。
我纯粹是因为无事可做;而据她说,她是迫于监护人的安排,才不得不安分下来。
我晃过神,看着同学们的神态。
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光,热烈地谈论着家庭旅行、郊游计划、新发售的游戏,仿佛那一周能实现所有愿望。
思绪飘忽间,下课铃终于到来。我起身望向窗外,校门口人潮汹涌,如同一场盛大的退潮。
回头时,邻桌却空着——波蒂蕾尔今天没有来。她的监护人竟同意她最后一日不必到校。
目光落在她塞满作业的课桌里,我暗自叹了口气。
我有预感,即便她从不写作业,即便这责任本不该由我承担,如果我不替她带回去,她也总有理由来为难我。
结束这番内心挣扎,我只好将那一摞作业收进自己的包里。
笑声和告别声像潮水一样起落。
我和央央照例各自回家,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有动身——这座小镇很小,大家都彼此相识,清籁阿姨也从不过分担心我们的安全。
央央应该汇入了那片欢腾的河流,被裹挟着远去。
我独自站在教学楼三楼的窗边,透过有些灰尘的玻璃,望着底下的人群像退潮般散去,喧闹声渐渐减少。
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下粉笔和旧木头的气味。
终于,我也该动身了。
我眯起眼,背上书包,一走出教学楼,夏天特有的热气便猛然扑来,混合着柏油马路被晒融的气味,咄咄逼人。
阳光白得晃眼,整个世界明烈得让人无所适从。
微风恰时拂过,我下意识深吸一口气,试图平息胸中涌起的燥热。
一缕花香就在这时钻入鼻腔,让我猛然一怔。
我不由停下脚步,一种奇异的感觉如电流般窜过全身。
我贪婪地呼吸着,试图捕捉这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
就在这不知不觉间,记忆的闸门悄然打开。
我恍惚间回过头,像被什么牵引着一般抬手唤道:“等等!我这就……离开……”
恍惚中,仿佛有一抹黑蓝相间的发梢在视野尽头掠过。
那日偶然邂逅的少女慌忙跑过的身影,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
她那纤长的睫毛,深紫色的眼眸,微微起伏的胸口……关于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记忆中愈发鲜活。
还有——此刻萦绕在鼻尖的花香,正是那天她匆匆经过时留下的气息。
原来,那日未曾留意的芬芳,早已被深深刻在记忆深处。
此刻,风中的花香已然消散,但那抹香气却永久地烙印在了我的感知中。
我四处寻觅,最终在路旁的草丛中发现了香味源头——那深蓝色的花朵——可惜我并不认得它的名字。
我默默将它的模样拍下来,打算日后再向人请教。
放下肩上的书包,我仰头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
忽然意识到,原来春天已经悄然逝去了。
我是不是应该不再沉溺过去,阔步迈向或者奔跑追逐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