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动,载着我,也载着一颗空茫的心,驶向未知。
生母终究弃我而去——这念头浮起,竟未在心底惊起一丝涟漪。
唯有胸腔里起伏的呼吸,固执地遵循着它的节律,证明着我还活着。
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掌中那张缺角的车票被攥得滚烫,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
指甲刺入皮肉的痛感,成了此刻唯一清晰的知觉。
窗外,北海道的雪原无声铺展,冰冷的白,刺得眼底发涩。
视线模糊间,记忆便乘着这凛冽的雪色,沉沉坠落。
人们都说,婴孩呱呱坠地,即使没有带着世间万般美好,至少也被亲生父母完整的爱包裹。 但我的降生似乎只是个意外。
我由生母一手带大。
她只保证我最底限的生存。
我曾以为,这便是她爱的方式。
至于“生父”,于我,不过是一张从未在生命底片上显影的空白胶片。
儿时,只当他去了远方,终会归来。
我好奇,憧憬,不厌其烦地追问。可她从不回应。
等我长大后,她醉酒的次数多了起来。
于是,那个从未被提及的父亲,便成了她醉后唯一的咒骂对象。
我从那些充满恨意的破碎字句,无法拼凑出一个清晰的面孔。
直到那天,她摔破的酒瓶碎片溅落一地。
却让我彻底明白:生母仇视生父,生父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带给她的,是绝对的痛苦。
那天,我站在橱窗外,望着里面的一只玩偶熊很久。
她见我这样,生气不已。
于是,她骂,我哭。
可事后,她看着我,慢慢地也哭了。
她给我买了玩偶熊——唯一的一只。
或许,我与生俱来的血缘成了延续的诅咒。
我给她带来了不幸。
那么,我的存在,意义何在?
毒蛇般的念头噬咬着心脏,每一次深想,都痛彻骨髓。
听说,壁虎会断尾求生,雌蜈蚣无力护卵时,会吞下它们。
那么,我是否也该舍弃些什么?
那一刻,心中的荒野上,冷风呼啸而过,将残存的情感撕扯得七零八落。
改变的,是人。
不变的,是这荒凉的生活。
前不久,生母眼中闪着难得的光,告知我们将前往温暖的南方一家团圆。
我看着生母高兴的模样,信以为真。
以前,我总是在生日向她许愿玩偶熊,可她总说下一次。
下一次,永远都是下一次。
现在,我以为我期待的玩偶熊即将到来。
现在,长途列车已经启动,生母的离开无疑否定她说的一切。
原来,没有人有义务对别人好。
原来,不用期待就不会有后续。
现在,她终于摆脱了宿命般的不幸,我祝愿她找到幸福。
祝福他人,没有什么坏处。
现在,唯有前行。
只有朝着那许诺温暖的南方去,远离这个属于冰雪的是非之地。
而我,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不断退后的雪原,看着白日被苍茫的白彻底吞没。
半晌,我拉上床帘,从行李中翻出玩偶熊。
我抱紧她,前往未知。
接下来的时光,在一种近乎失重的平静中悄然滑过。
没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无人疑惑我为何总是孤身一人,也无人过问我的来处与归途。
列车缓缓前行,车厢壁贴上目的地都市附近景点——“一目千本樱”的宣传画。
译者注:
(①一目千本樱是日本真实存在的景点,位于宫城县柴田郡大河原町大谷白石川附近。
②值得一提的是,前文出现的“铃音大社”并非真实存在,应为作者虚构,但是现实中完全没有类似的神社。)
图中,漫天粉白延绵如云,许一个永远不会凋谢的春天。
孩童总是清亮地向父母细细打听这片美景的消息。
我也借此了解到:南国的樱花比北海道的樱花开的更早,也不会有来不及融化的冰雪相映。
我想象没有冰雪的樱花开放场景——未免太单调了。
时光悄然流逝,车厢内断续的人声与广播仿佛只是背景中模糊的音符,转眼间列车已缓缓驶入终点站。
之前在行李箱深处,我翻找到那张写着详细地址的纸条。
安放好行李后,我在车站中来回寻找能为我指路的人。
幸运的是,一位热心的大叔给予了我帮助。
就在大叔告别转身的刹那,我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身上。
顺着直觉望去,一眼便看见那头显眼的白发——她似乎察觉到我的注意,唇角含着一抹笑意,向后退去。
奇妙的是,她身后的人群仿佛被什么无形之力轻柔推开,自然地为她让出空间。
就在那一瞬间,我眼中的世界仿佛失去了颜色,一切皆化为灰蒙,唯独她的白发在人群中流动,如一道皎洁的光。
我不由自主地追上前去,却被人潮推阻,举步维艰。
而她,却像一尾游鱼般轻盈远去。
就在我快要失去她踪影的时候,她忽然在转角处停下脚步。
我急切地想看清她的脸,却总被来往的行人、飘起的衣角或突然出现的推车挡住视线——虽未看清,但我能感觉到,她一直在微笑。
人流不断将我推远,她忽然张嘴,仿佛说了什么。
我下意识地模仿她的唇形,轻轻念出:“终于找到你咯……”
等我回过神来,她已悄然离去。
就在她身影消失的那一刻,世界仿佛重新恢复了色彩,人群也不再如先前拥挤。
我急忙向她离去的方向追赶,却再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这时,我才察觉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几束白色的小花。
我认得——是雏菊。
我几乎瞬间明白——我遇见了魔女,一位白发的魔女。
而且,她应该是在捉弄我吧?
遇见魔女之后,我踏上了寻找生父住处的路。
那位不知名大叔给的提示模糊不清,几次将我引向错误的街巷。
所幸魔女赠我的那枝雏菊始终在手。
每当我迷失方向,它总在错误的转角,以一片悄然飘落的花瓣、或是一阵忽然袭来的清香,轻轻将我拉回正途。
如今,生父的住所终于出现在眼前。
可我却停在几步之外,脚步像被什么缠住。
该用什么表情推开门?是该微笑,还是保持沉默?第一句话,又该从何说起?
手心的雏菊安静地开着,而我,迟迟迈不出那一步。
于是我只能像个幽灵,在他的居所外围徘徊,一日又一日。
没有归处,没有方向——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终于,在某个日光微醺的午后,我鼓起勇气推开那扇看似普通的门。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以一种近乎自然的温柔接纳了我——没有质问,没有斥责,仿佛我本就该出现在那里。
后来我才渐渐了解,这个家里并没有生父的身影。
这个家庭由四个人组成:爷爷奶奶,他们的养女——清籁音无响,也就是我的养母,以及她的女儿,清籁未央——我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还记得我第一次踏进客厅时,清籁阿姨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人。
她用一种奇异却并不让人害怕的眼神细细打量我,像是读一本忽然多出一章的书。
我将我所知道的一切缓慢道出,她静静地听,然后轻轻点头,仿佛这一切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我就这样安顿下来。
下午,央央回来了。
听说突然多了一个哥哥,她先是微微一怔,随后整个人像是被点亮了一般,雀跃着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如同一只终于找到玩伴的小动物。
时间慢慢过去,我已经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节奏,阿姨便迅速为我办好了转学手续。
就这样,我以转校生的身份,开启了一段前所未有的校园生活。
那天早晨,妹妹带我一起去学校。
路上,我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仲春的樱花正开得灿烂,花瓣随风轻落,远远望去,仿佛一片延绵的云霞。
不同于北海道的凛冽,这里的樱花显得格外柔软。
没有冰雪的映衬,却更多了一份南国特有的湿润与温柔。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樱花香气,清新而醉人。
我情不自禁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樱花,那么小,那么轻,仿佛掌心躺着一个春天的约定。
就在这时,央央轻轻撞了我一下,急着喊道:“快走啦、快走啦!要迟到喽!”
“知道啦,知道啦!”我连忙加快脚步跟上她。
她小声嘟囔着:“看你,对樱花这么着迷,是不是每一片都要数清楚才甘心?”
“因为北海道的樱花,在这个时候还没开得这么美。”我笑着解释。
“各处有各处的风景嘛!就像不能一边泡温泉一边吃冰淇淋——笨蛋哥哥!”
“说的也是呢!”
……
我们一边跑,一边聊,终于在最后的钟声响起前踏进了校门。
我的校园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和妹妹分开后,我找到了新班级。
我发现有两张空桌椅无人使用,便安静地在其中一张坐下。
没有人主动与我交谈。
我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耳边却飘来附近两个男生压低的议论声。
班上的同学显然对转校生充满好奇,细碎的交谈在空气中隐隐流动。
“听说这次转来两个人?”男生A开口说道。 男生B马上接话:“一男一女。看来他就是其中一个了。”
A突然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神秘:“我还有更劲爆的消息。”
B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别卖关子,快说啊!”
“我刚看到有个女生在教师办公室玩电脑,应该就是另一个新生了。”A几乎是用气音在说,但我还是听到了。
“那女生大概率就是政府高官的私生女了。”B的眼镜片上闪过一道反光。
“那我得重新经营一下班级形象了。”A信誓旦旦地说。
B嗤笑一声:“就你?”
“难不成你行?”A立刻反驳。
两人正争执着,一个清亮的女声插了进来:“你们俩又在打什么主意?说这么大声,是怕别人听不见吗?”
话音落下,不只是那两个男生,整个教室都安静了几分。
看来这个女生在班里颇有威信。
获取不到更多信息,我索性沉浸于书本中。
上课铃适时响起,班主任带着另一位转校生走进教室。
当那个女生踏入班级的瞬间,整个空间仿佛静止了——齐腰的白色长发和明显的异国面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的脸庞精致得如同人偶,却带着一丝不相称的怒意。
那头白发在灯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让我的心神莫名紊乱。
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掠过心头,我从心中抓住清晰的线索。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班主任身旁,仿佛自成一个世界。
班主任老师以恰到好处的音量开口:“看来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今天我们班迎来了两位新同学,请大家热烈欢迎!”
掌声过后,老师继续说道:“我是八目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是两位的班主任。”
班主任又看向我这里,说:“看来有新同学发现了提前准备的桌子。现在就请两位新同学做个自我介绍吧。”
(译者注:眼尖的读者或许已经发现了这个彩蛋——囃子班主任的名字,正是取自创作了春夏秋冬系列的那位同名作家。)
那位白发的女生率先上前:“我是波蒂蕾尔·玛娜莉娅,从国外转来日本读书。请多指教。”
她的介绍简洁得近乎冷漠,说完便径直走到我旁边的空位坐下,全程没有再开口。
原来,我旁边的座位原本也没有主人。
我走上讲台,简单介绍道:“我是小林囃子,来自北海道,没有什么爱好。请多关照……”
八目老师笑着总结:“从今天起,玛娜莉娅同学和小林同学就是我们大家庭的新成员了。希望大家能友好相处。”
课堂正式开始后,同学们的新鲜感逐渐消退,教室重归平静。
我却久久无法集中精神——波蒂蕾尔的那头白发,与我记忆中的“白发魔女”太过相似。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盘旋,但看她自我介绍时那般生人勿近的气场,我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时间在纠结中悄然流逝。
我猛地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睡着了。
转头看向身旁的波蒂蕾尔,她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凝视着窗外,眉头好像紧锁了一上午,仿佛被什么难题深深困扰。
我正犹豫着该如何搭话,她却突然低声自语:“烦死了……全都毁了。我干嘛非要去碰那破东西?”
即使联想到早先听到的传闻,我也无法明白了。
“看什么看?没看见过女孩子烦恼吗?”她撇着嘴说。
“这倒不是,只是你的头发太让我注意了。”我一五一十回答。
她仿佛来了兴趣说:“我的头发为什么引你注意?”她轻轻摇晃头发。
“也不怕你笑话,我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神秘的女孩,我第一反应她是一个魔女,我……”
波蒂蕾尔撩拨头发,笑着打断我说:“我相信你呀!因为我就是那个魔女,要不然我也不会来到这里。”
“噫?”我惊讶出声。
她急忙捂住我的嘴,“嘘,现在还在上课哟!”
“对喔对喔!谢谢提醒,那神通广大的魔女,又在烦恼什么?”
“毕竟,我还是一个女孩,难道就不允许一个少女拥有属于自己的心事吗?”一说到这事,她又烦恼起来了。
看来她不愿多谈,我也就不再追问。
不知从何时起,四周骤然陷入一片寂静,人群褪成单调的灰。
在这片灰蒙之中,唯有魔女的白发如同月光,灼灼发亮,又如同露珠,晶莹剔透。
她忽然转过头,唇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终于找到你咯……”
话音未落,她已轻盈地向上升起。
我慌忙起身,伸手想要拉住她——可周围的人群依旧各行其是,对我们的异常视若无睹。
我翻过窗台,顾不上脚下已是高空,竟也随她一同浮起。
风在耳边呼啸,我们越升越高,可她的身影却越来越远。
渐渐地,我的视野模糊了,速度慢了下来……终于,像一片落叶般向大地坠落。
嘈杂声将我拉回现实,车站的景象在眼前清晰起来。
我猛然想起魔女给予的雏菊,那是至关重要的证据。
下意识握紧,可是手中空无一物。
之后的种种——寻找、被接纳、转学、自我介绍——都与从前并无二致。
唯一的不变是,魔女初次在课堂上出现。车站的相遇,课堂的对谈,都从这次的人生里,被静静地抹去了。
魔女的往事,早已被日常的尘埃轻轻覆盖。
直到一个慵懒的傍晚,我满身倦意地回到家。
央央蹦跳着来到面前,神秘兮兮地扬起小脸:“哥哥,猜猜我在你的旧书堆里发现了什么?”
她摊开掌心,里面静静躺着几束被小心翼翼珍藏的雏菊。
刹那间,整个屋子的黄昏仿佛都聚焦于那抹微光——它静静地躺在妹妹掌心,像一道突然切入现实的梦境,熠熠生辉。
那一刻,我的呼吸几乎一滞。
只见那承载着所有秘密的雏菊,正在央央欢快挥舞的小手里微微颤动。
“央央,动作轻一些,”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生怕惊扰了这份易碎的珍贵,“这朵花对哥哥意义非凡,来,把它交给我。”
她却敏捷地缩回手,将雏菊护在胸前,眼中闪烁着顽皮的光:“不行哦!除非你亲口承认,央央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妹妹!”
黄昏的光线落在她稚气却认真的脸庞上,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轻轻触动。
我笑着投降:“我承认,我完全承认。小林囃子的妹妹央央,就是世界上究极可爱的存在。”
闻言,她的小脸绽开比夕阳还暖的笑容,终于小心翼翼地将雏菊放入我的手中。
当新鲜的花瓣触及掌心,仿佛一段失落的记忆终于归位,一切都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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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终结时,魔女的身影也随之离去。
我才恍然,原来雏菊倾力绽放,只为了许一个永不会凋零的春天。
她离去时,我手中的雏菊仍未飘落,但已站在不需要春天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