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另一头赵令筠携李延玉策马飞驰,却不曾往瓜洲渡去,反倒是直向东南方向而行。待得周遭渐无人烟,江面愈宽,直至二人一马穿出片小树林,李延玉方见着江边野渡,现唯架木帆船,正随流飘荡,却为一根缆绳系住,恰似木叶为风摧拉模样。
赵令筠方下马,江畔青翠荻甸中立钻出两人,原是胡氏姐妹。只见她二人一人牵马、一人解绳,动作麻利。赵令筠并不多言,便伸手招呼李延玉入舱。见她坐好,赵令筠又出声吆喝胡氏姐妹二人亦上船来。便见胡氏姐妹二人分立头尾两端,各撑起一篙,而赵令筠亦近船尾,一人操双桨。
“大胡,起。”听赵令筠出令,船头胡芋立着力探好方向,赵令筠遂发力,小船便循向而行起来。
“前辈,我们可是去焦山?”
“正是。”赵令筠手中不停,疾如转轮,“自此地出发,只消半渡,便是焦山。”
赵令筠所言自然非虚。李延玉眼看胡芋定向、胡芹稳身、赵令筠行船,未多时,果见前边江上一峰高耸、一脊绵延,而那峰上一座宝塔分明,正是焦山。李延玉见东侧营寨林立,顿升不安:“前辈,那是……”
赵令筠莞尔道:“不必忧心,那是镇江府水师大营,每十日才开一回,不妨事。”
李延玉惊道:“水师在侧,这伙匪徒竟敢盘踞焦山?”原来,自己前番以为北固山官署甚多,当是铁板一块,亦不尽然。
小船直往水师大营而去,借其码头停了,胡芋立跳上去拉住缆绳,却未系上。李延玉随赵令筠下去,便听后者道:“李少侠,由此小道,两刻钟便得到山顶,我便上山了。至于那定慧寺,由水上过去更快,便由大、小胡送你过去罢。”
“前辈,此行许多凶险,不用两位胡少侠助你一臂之力么?”
“哈哈哈哈。”赵令筠却爽朗笑道,“李少侠莫道我自夸,然我姑是春风馆馆主,纵是救不出人,脱身的本事还是有的。何况,兰汀还在上边,勿虑。”
“既如此,前辈多加小心。”
“自然。”
见赵令筠转身欲去,李延玉又道:“前辈不带柄剑么?”
“不必了。若是山上当真有哪个门派的高手,兵器反倒碍事。”赵令筠回身见李延玉仍不上船,失笑道:“莫要忧心了,亓官尚在险境,事不宜迟,我便去了。”
李延玉亦正色道:“好。”遂反身上船。胡芋见状,立跳回船头,撑篙起船。
“不知需得多久。”
听李延玉似自言自语,胡芋仍答道:“一刻钟便到。那边乃是游人入焦山正道,船多得很。”
船尾胡芹却道:“姐姐乃是装糊涂呢,我来说与少侠罢。师父说了,派人进去已经打草惊蛇了,故抓紧同大师姐踩一遍地形,便动手,想来今夜便有结果。”
“如今方正午,如此说来尚有大半日。”
见李延玉似有不耐,胡芹道:“少侠放心罢,这焦山去处可多着。定慧寺里吃吃斋、念念佛,半山上瞧瞧那些前人刻的字画,再转悠转悠,不觉间便入夜了。”
胡芹话虽诚恳,李延玉自然难有心情去游山玩水,故缄口不语。
胡家姐妹拥着李延玉下了船,直往定慧寺去。李延玉却意兴阑珊,只于寺门外桥边站上片刻,便说着欲上山瞧瞧。胡芋自然知她忧心山上之事,也不出言阻止,却把李延玉往半山崖边带。抬眼望去,身侧岩壁上高低错落尽是刻字。李延玉本就无甚兴味,兼并不通晓书法之事,只是照顾胡氏姐妹心意,状似凝神地依次驻足端详。前边嘀咕句“当属欧体”,后边又叹道“有米芾之风骨”。她自然不晓得欧阳询、米芾笔下如何,不过应付胡氏姐妹而已。如今百般敷衍,一来二去,倒也消磨了些时候。眼见白日当空,胡芹寻块开阔地,就着数块石头坐了,便铺开些干粮。李延玉见她已布置妥当,自不好推辞,便胡乱吃些。三人风风火火吃过午饭,李延玉仍欲往山上瞧瞧,便一门心思往林子里钻;胡氏姐妹却不阻拦,只是跟着,而李延玉终不过围着这山崖打转。李延玉不由想:莫不是上山之路,并不在此?
眼见前路又将引出林子,李延玉忽地瞧见边上似隐约有条小道,直通幽处。她立转身欲去,却得胡芋跳上前道:“李少侠,此路平日中皆无人行走,恐不好走,亦多有蛇蝎之患,还是莫要去了。”
李延玉道:“有两位相伴,我自然无所惧。”
胡芋不语,胡芹却道:“既决定了,便由我开路。”说着,还舞起手里不知何处拾来木棍,换来胡芋白眼以对。
此路初时平缓,后渐生坡度,直至一小丘当道,便又环之而行。待三人循路绕过小丘,眼前竟赫然现出一屋一亭。这木屋不过柴房大小,观之却显结实;反是这凉亭造得较李延玉别处所见皆大上许多,中间立块巨石,并非常形,外观亦无特别,面上亦尽是凹凸而已,不知何意。
李延玉一马当先绕过巨石,方见着另一侧竟有乾坤:只见这巨石背面光滑平整,显然曾为人打磨,而在这平面之上,看似杂乱所嵌者,竟是些刻字石块。如今上边仅有两块,一居右上,一居中间。李延玉略看过去,其书大抵为楷体,认出些“丹阳仙尉”“江阴真宰”字句。一眼望去,字字皆大出李延玉方才所见诸碑刻上许多,如今虽乃残碑,仍显出些雄健华美之韵。
“姑娘,你亦是来瞧这《瘗鹤铭》吗?”
李延玉回过头,只见来人乃是位布衣老者,身侧跟个小书童,似是方自那木屋里出来。
李延玉躬身行礼:“老伯,不知《瘗鹤铭》是……”
“正是此碑。”老者走近前来,眼望残碑,笑意不减。
李延玉亦看向残碑,见这碑刻里并无题目,遂道:“敢问老伯,小女见这碑文里并无‘瘗鹤铭’三字,此名不知出自何处?”
老者似早知李延玉将有此问,笑自于凉亭边沿坐下,亦招呼李延玉并坐身侧,方道:“老朽王德闻,闽东人氏,不知姑娘自何处来?”
“晚辈李延玉,桐庐出身。”
王德闻笑道:“‘自富阳至桐庐二百余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我年轻时曾亲身走水路游历,确是好山好水。”
“前辈过誉了。”
王德闻又笑道:“李姑娘,老朽却不是随口一说。方才我所念,乃是陶弘景文,而这《瘗鹤铭》,今人亦多以为,乃是由他所书。”
“仅凭这残碑,如何确定?”
“碑虽是残碑,其文却自唐时便有流传。因此碑字体、用笔皆是高绝,自古书家皆晓此碑。而这文首便有一句‘华阳真逸撰’,恰是陶弘景晚年自号。”
李延玉随他望去,此番却只盯着巨石。她本就为上山而来,无意来至此地,与这王老伯不过以礼相对。正想着如何开口告辞,王德闻又问:“李姑娘可通书艺?”
“不过会写字而已,书法之事,却一窍不通。”
王德闻道:“既如此,李姑娘也算与此碑有缘。只是时辰已不早,姑娘游山至此,亦不为观碑而来,可是有他事?”
李延玉抬眼望向树叶掩映中渐暗天幕,方要开口,却听王德闻笑道:“李姑娘不必说与我。老朽不过欲讲,我雇了队水工,日日环山起水,欲补全这残碑。李姑娘若是下山晚了,可往山后水军寨子边上寻他们,填些肚子、喝口水。”
“延玉谢过王伯。不知此地可有路上山?”
“寻常人皆走定慧寺边上那条大路上山,亦有些当地人走水军大营边上小路上山,至于别的路,我便不知了。”
李延玉起身拱手道:“谢过王伯,小女尚有他事,便告辞了。”
王德闻捋须笑道:“陶弘景作此文之时,不过单为其葬鹤之事作文以记,哪里会晓得此碑后世得书家推崇、又坠江几不可寻。”他亦起身拂去周身灰尘,“陶弘景于这焦山,单为作文;我上此山,单为补全残碑;李姑娘来焦山,自然有事,不妨速去罢。”
李延玉不答,仅拱手致意,便招呼于林间自娱自乐之胡氏姐妹,乘天色未暗,匆匆去了。
三人急回至方才岔路口,李延玉一言不发,只往上去,却听身后胡芋道:“李少侠,师父说了,山上危险得很,莫说是你,我二人亦不得私往山上去。”
李延玉回头道:“我自然晓得赵前辈好意,只是既然危险,你二人若去助她一臂之力,岂不应当?况你二人,竟不担心你师父与大师姐么?”
却是胡芹答道:“自然担心。然师父行事较我等周全许多,既是她定下之事,我等自然遵执,若擅去掺和,恐是添乱。寻常门派皆道师命不可违,然春风馆循此道,乃因我等春风馆弟子皆信师父所言而已。”
听胡芹此言,李延玉蓦地忆起华阴诸人,他们大多皆遵孙鱼之命离山而去。虽不知前路如何,却信孙鱼所言必无妨害。正如胡芹所言,寻常人道师命不可违,许是碍于严师威压;而春风馆道师命不可违,应是知晓师命便是对的,当是出于师徒之信。春风馆如此,想来华阴亦然。
思及于此,李延玉不再坚持,只默然回身,往下山步道而去。胡氏姐妹虽不知李延玉怎地就转了心性,却亦松了口气,皆笑嘻嘻地随她下山。
胡芋趋上前来问:“李少侠,欲往何处去?”
“天色将晚,寻个地方,正经吃些东西,等赵前辈好消息罢。”
“好嘞。只是,若要寻个正经地方,恐需进城去。”
李延玉驻足道:“进城?”她眯眼瞧回江面,“需多长时间?”
“不过半渡回江,自然不久的。”
李延玉却摇头道:“不可。我不离山,定要在这焦山下等回她们。”
“如此,不若去定慧寺吃斋啰。”胡芹随口道。
“是个法子,走罢。”
胡芋却道:“既如此,不妨叫我阿妹再去买些来,光吃斋,恐不够吃。”
李延玉失笑道:“两位瞧我这身形,吃得下多少东西,无妨的。”
胡芹笑道:“李少侠误会了,我阿姐哪里是担心你不够吃,却是怕她不够吃哩。”
李延玉笑道:“既如此,便请小胡少侠跑一趟罢。”
“得令。”胡芹飞也似地便下山而去,状似不曾瞧见胡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