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令筠借草木掩护,于寻慧庵八面环视一回,只见这寻慧庵地处开阔之地,而那万寿塔更是独占焦山最高点,二者周遭皆无甚隐蔽处,若要潜入,自然是夜中为宜。赵令筠悄退回坡下,将方才所见同袁兰汀交代一番,便听得不远处陈柯道:“赵馆主所言,亦是我等所想。”
原来赵令筠方与袁兰汀会合,陈柯便已在侧,道是同袁兰汀偶遇。双方各自合计,春风馆为救人,陈柯等人为覆巢,自然一拍即合。
“可还有所得?”
“自然。万寿塔据至高之地,若论常理,塔上派人瞭望,焦山里外皆难逃其目,然我见这塔上竟全无值守之人。”
“赵馆主如何考虑?”
“暂得三说。一是此塔并非为瞭望所用,遂因着某些缘由,不得令人入内;二是塔里恐不似外间所见那般宽敞,其中许无容人落脚瞭望之所;三是并无派人瞭望之需。”
“正是。我与老钱、槐姑娘同往这山上探过两回了。据槐姑娘讲,这院里廊厅众多,却不见几间屋舍,望之不似可容众人模样。”
“前辈,我昨夜瞧见塔底有路往下,亓官伶便是由下边带出来的。”袁兰汀道。
陈柯颔首道:“是以我等初以为,这塔许在明而为虚,底下在暗者方为实。然经数次观察,人终进了寻慧庵里。故这塔下恐为暂居之地,乾坤洞天,应在庵中。”
“听前辈此说,我明白了。依葫芦画瓢,他们既得于塔下挖个暗室,于这庵底辟出座地宫,亦不稀奇。”三人边说边走,转入座岩洞内,“前辈欲如何行事?”
陈柯笑道:“不妨事。按我三人原定计划,我与老钱探定慧庵,槐姑娘单入万寿塔。然因赵馆主门下弟子潜入,实非我等所料,若对方行事谨慎,恐已在谋划撤离,故需得提前行事,我看便在今夜。如今赵馆主亦欲入内救人,我等一同行事便是。只是,赵馆主先前既不知我等所在,想来不至孤身入虎穴,可有后手?”
赵令筠道:“前辈所言不假。晚辈门下二弟子聂芊陌,同广陵城里春风馆主徐凝多有来往。若事皆顺利,此时当已在江上了。按我计划,东面为水师大营,西面游人如织,贼人若欲瞒天过海,当由南北。据焦山地势,南较北平坦,当有暗道出入,故我令聂芊陌同徐凝带人于南面引事,我与兰汀由北面入。”
陈柯赞道:“广陵京口一带门派,若论龙头,当属春风馆。如今得你二人,不论山上是何门派行何种勾当,想来皆镇得住了。赵馆主谋划,我以为可行。按我想法,不若你我便皆按计划行事,山上人当晕头转向。”
“好。”赵令筠又正色道,“若正如前辈说,我等多年来救下孩童,竟皆集于此,我亦要看看,竟是何人,这般胆大妄为,又这般丧尽天良。”
陈柯亦肃然道:“专于此地结营,赵馆主心里,想必已有见教。只是,不知赵馆主可知,此番之事,你那师侄定脱不了干系。”
赵令筠默然。
陈柯叹道:“实不相瞒,我已探明,你师侄馆里,隔三差五便有大批货物由瓜洲渡上焦山,赵馆主不知,情有可原;而你那徐师侄,恐难不知。无论如何,若真如赵馆主所言,她亦将上这焦山,不妨便借此机会,问个一清二楚。”
袁兰汀侍立一旁,头回见赵令筠面上露出些动摇之色。她想起聂芊陌日日早出晚归,亦想起她早同师父提过,孩童丢失之事恐不排除同聂芊陌有干系。如今她方晓得,她这二师妹同新馆交游,师父是知道的;只是新馆与焦山匪窝亦有联系,不知师父可曾知晓?她不知道,亦不深究,她只知,眼下自己不悉内情,能做的唯有相信师门而已。
半晌,赵令筠道:“前辈等人既联络官兵,可封妥四面?”
陈柯点头道:“放心罢,一个也跑不掉。”
是夜,焦山启明洞内,赵令筠独立洞口,身后袁兰汀、聂芊陌分立徐凝左右。据前番安排,陈柯等人已先行出动。而此番因事多隐秘,徐凝仅孤身前来,亦无馆人同行。早先赵令筠已将陈柯所言尽数转达,徐凝唯默然而已。
赵令筠眼望山峰一侧,如今一片寂静。她回头道:“芊陌,待前辈来了信,你便按计划,带徐馆主往南去,事成后原地等我便是。”
徐凝却道:“若为疑兵,我一人亦可。师叔此行前途不明,多个人便多分力量。”
“徐凝,我也不同你绕弯子。此行派芊陌随你一路,一是护你周全,二是免你擅动。若真如你所说,馆中往焦山运货之事,你浑然不知,那你离馆赴焦山之事,馆中多少已有人知晓了。既如此,她定不会坐以待毙。你出来前,馆中可安排好了?”
不待徐凝回答,赵令筠却看向聂芊陌,后者遂道:“已遵师父所言,向徐馆主转达要事,她应是遵命行事了。”
赵令筠叹道:“徐凝,此番之事,你疏忽不浅。回去后,好生根尽馆里不正之风罢。”
徐凝欲言又止。她本欲讲因前番李延玉等人于馆中打斗一事,她颜面尽失,如今已有人生出不服她节制之意。然无论如何,这春风馆得有今日财力,也是她当年带人筚路蓝缕之功,馆中老人至少表面上仍尊重她。她近日也确有整顿馆内人事之意,不料却横生拐卖孩童之事。
赵令筠走出洞去,聂芊陌立跟上前。赵令筠轻声道:“如何?”
聂芊陌道:“如今城里暗流涌动,我怕徐馆主镇不住。”
“是啊。”赵令筠又叹一声,“馆中既然有人敢瞒着她掺和进这拐幼童之事,她恐早已有些吃力了。只是……”
一言未尽,只听头上尖啸如电,洞口顶一支利箭已没入石棱。赵令筠向聂芊陌点点头,唤来袁兰汀,二人便飞速往山顶赶去。
徐凝随聂芊陌亦步出洞外,抬头见顶上白羽,叹道:“既能百步穿杨,又可入石三分,不知此箭是由何人所出。”
聂芊陌不答:“徐馆主,天黑了,小心脚下。”
“你急匆匆把我带至此地,又不要我上山顶去,难道便只为看我挨师叔一顿训么?”
聂芊陌回头见徐凝仍在原地,无奈道:“徐馆主欲如何?我不过奉师命而已。”
“若真如那位陈前辈所言,此事我馆中人亦有参与,那若得我这馆主相助,事情岂不是简单许多?”
聂芊陌却不为所动:“师父说了,底下既然有人敢背着你干这些,指不定早不把你这馆主放在眼里了。你装作不知还好,若真现身了……”聂芊陌手指石中白羽,“小心暗器伤人。”
徐凝不语,抬脚便走,三两步便赶在了聂芊陌身前。
不消多时,赵令筠与袁兰汀已至寻慧庵门前,只见大门洞开,门里横七竖八躺些卫兵打扮者,游廊立柱边亦零零散散绑上数人,而一杆木棍横贯两侧门扉,似有千钧之重。赵令筠略打量,便知前人之意,遂沿系人立柱一路飞奔,又逢着座雕花大门。此时门扉上亦有一根铁棒横贯,而透过门洞,赵令筠已瞧见远端钱俊、陈柯二人,立跟上前去。此刻四人共处一方中庭,庭中木桩林立,瞧着似个练功场所。如今对侧门环里已穿上一根木棍,而钱俊脚边剑客已昏睡不起。
赵令筠同二人点头致意,便听钱俊道:“据里边人交代,这门后便是下山洞之路。”
“他们当真将这焦山生生挖空了?”
钱俊摇头:“不知其中情状。”
赵令筠又问:“里边多少人?”
陈柯笑道:“不计其数。”
赵令筠回头瞧眼袁兰汀:“前辈二人可足够应付?”
“若是单论拳脚,绝无可能。”陈柯说着,自背后摸出捆东西来,“故而需得使些歪门邪道。”
赵令筠皱眉道:“可是欲放火?”
钱俊道:“山中岂能放火?不过是些烟雾,逼他们出来罢。”
“下边还有些无辜孩童,如此做,恐不妥当。”
陈柯却笑道:“赵馆主多虑了,这山里并无孩童,全是这帮渣滓之爪牙而已,不足为惜。”
“并无孩童?如此说,我等前番丢失女童,如今在何处?”
钱俊叹道:“或在大江南北,或已沉尸江中罢。”
赵令筠立变了脸色,沉默不语。袁兰汀见状,上前道:“请问两位前辈,现下作何打算?”
陈柯道:“按计划行事便好,等槐姑娘发信罢。”话音方落,陈柯又将一物抛与袁兰汀。袁兰汀稳稳接住,见是一块名牌。
“蓬莱。”陈柯随口道。
袁兰汀颔首。按先前所说,那位槐前辈已探明,寻慧庵下有通道可至万寿塔下地宫,故而两侧分头前行,因万寿塔下地势开阔且三面临江,遂有将庵内匪徒尽数赶往万寿塔一网打尽之计。待匪徒尽数由万寿塔下涌出时,自有等候于彼处之镇江府官兵出手。现下众人在等的,想必便是官兵就位。
未多时,只闻一声尖啸,又一支白羽箭钉入门楣里。钱俊道:“赵馆主,北边便交由你师徒二人了。那边当有官兵守株待兔,不必勉强。此地便交与我二人,去去便好。”
赵令筠点头道:“多加小心。”
陈柯应声抽出木棍,木门立时为人撞开,四人遂合力将门内之人击退回去。钱俊瞧准机会,跳入门里,挥舞手里木棍屏退身前之人;陈柯立随之而入,反手关上木门,临了不忘对赵令筠道:“赵馆主,闩上。”
赵令筠会意,待门扉合上,一脚挑起脚边剑客身侧长剑,伸手掷入门环内。回头对袁兰汀点头示意,后者仰头望眼方向,二人立往北而去。
万寿塔顶,李槐将手里铁弓收回铜匣,便往塔下挥动手边火把。霎时间,塔周林间如雨后春笋般生出火光无数。李槐眼见镇江府官兵顺利擒住头几个自地宫溜出匪徒,料想下边应不至出岔子,遂转过身,打量起塔顶小间内叠叠册簿来。
却说亓官伶沿廊而行,渐听得耳畔打斗声不止,却全不见人。一路前行,全无岔道,亦不见光亮,亓官伶愈加焦急起来,却不敢出声呼喊。不知飞驰几何,她忽觉耳畔之声愈显,前方亦见光亮,立慢下脚步。她沿壁挪过转角,见眼前原是座深谷,她取下壁上火把探去,见此谷深不见底,然已有木架沿山壁爬行而下,地面嵌台滑轮,上缚手臂粗麻绳。
亓官伶略加思索,想此地当是座吊台,下去当有出口。然此事地面并无吊台,若出手上拉,恐为下边人察觉。回头望去,来路漆黑一片,桃花、莫阿满皆不见身影,当是时,不论行动、决断,皆系于她一人一心。她探头下望,唯有阒寂,不由目眩。她深吸口气,将火把卡回壁面,伸出脚试得木架紧实,便沿架下攀。倒得谷底,果见仍有穴道前延,远端可见微光。亓官伶毫不迟疑,快步沿道而前。下得谷底后,穴道地面坎坷不平,并无斧工痕迹。亓官伶忽地想到:此路这般不平,如何运货?
她停下脚步,暗道自己许是选错了路。然自出囚室至今,全无岔路,方至此地,她眼见洞口便在眼前,心一横:不论前路如何,终得出去才知其所在,若无恙,便需想法子将桃花、莫阿满亦带出才是。
出得洞外,亓官伶立不禁惊叫出声:只见洞外山壁下,黑压压尽是匪徒,皆擎火把,显然是聚于一处、将有行动。她立缩回洞内,大气不敢出,只觉胸腔内如狂风呼啸、心如欲摧木叶。不见楼台,亦无津渡。静下心来,周身全无动静,她又探出身去,见众人仍聚于原地,望之似在谋划何事。她正愁无法通过,又听不得对方谋划,却听一人喊道:“时辰已到,货运队按计划出发,剩下的,同我回去,将老鼠清干净。”
许是因外间人多,这为首者提高声量,却为亓官伶所获。听他此说,亓官伶想是桃花、莫阿满皆还无恙,暗暗松了口气。然她转念想到:若任他们这般回去,必对那二人不利,经此回去,必得乘那吊台,若她将吊绳毁掉,此路便不通了。亓官伶心意已决,立快步摸回木架下,扯下壁上唯一火把,试灼片刻,却全无反应。亓官伶小心放下火把,思忖片刻,想此绳既可载人运货,定结实得很,不定其中还混有铁丝加固,烧灼定然费时;然时间紧迫,毁吊台亦非上策。无奈间,她竟自腰间摸出聂芊陌所曾短匕,不曾想为人所捕两回,竟皆为给搜了去。庆幸间,她立抽刃出鞘,以全身重量倚上绳索,卖力切割。然绳索如她所想,异常坚实,她一顿辛苦,不过伤及表层。眼见割绳无望,身后已现火光,亓官伶一脚踩灭脚边火把,别好匕首,便沿绳索上攀。好在亓官伶轻功了得,绳索又坚实,待追兵终发现她时,她已攀上大半。只听下面人大喊:“东边有老鼠!”她回头瞥一眼,见下边似有人张弓搭箭,立加快手脚,慌乱间,仍为冷箭擦伤侧胸。
亓官伶不顾疼痛,纵身翻上地面,所幸地上无敌方守株待兔,看来桃花确牵制不少敌力。亓官伶深喘口气,爬起来拔腿便跑,抹黑沿廊原路返回,一路不见有人。她忽想到:已跑这般远,却仍不见桃花、莫阿满,甚连个敌人皆无,此地定有岔路,想是因并无光亮,全未发现。廊中回升极大,亓官伶只觉耳畔四面八方皆是脚步声、打斗声、叫喊声,似有千军万马,又未逢上一人。
终见着光亮,亓官伶立如将渴死之鱼重得入水,循之而去,便出一窄门,恰在崖边。自崖上望下,她远远望见山下有火光闪动,然难辨是敌是友。回头见门中黢黑深不见底,亓官伶长吁口气,宽慰自己道:较华山好走许多,我如今轻功,当可下去。心意已决,亓官伶毫不犹豫,纵身沿山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