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
冷色调的空间，她看到了像是在时空另一侧的人，顿住脚步，思绪在看到这人的一瞬间后就开始在“我脑子终于出问题了”和“哦我在做梦”两个想法间反复横跳。
傻不拉叽的星星看到了她，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举起手挥呀挥：“嘿哟！”
她说不出话，视线凝固在那个人身上，身体像是被塞进凝固的胶体，不敢动作，怕撕毁了这片天堂。
星星歪着脑袋，不理解她为什么在原地站着，伸手拍拍自己身侧。“不过来坐吗？”
她停顿片刻，点头，走过去，坐下。没有去思考哪里有座椅，怎么坐，视野所及是令人发狂的白，但那个人坐在那里，掠夺了她所有的注意力，理所应当地成为了视线的中心。
她注视着那个人，忽然惊异于自己的记忆原来从未失色，但却不敢伸手，害怕这是泡沫，害怕她又会消失，仿佛过往中做的无数次半途而废的梦。
人鱼公主等到日出就会化作泡沫，星星在太阳升起时也会消失不见。她想到了这个幼稚的比喻。
她先开了口，说的却是刻薄的话：“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要梦不到你了。”
星星把脑袋晃到另一边，没有生气，早就习惯了她那刻薄的做派。她问：“为什么呀？”话尾上扬，一个问话说得像在撒娇。
有咲顿了顿，依然铁面无私，“因为我讨厌你。我不想梦见你。”
“嗯？欸——！”她吃惊地睁大眼睛，困惑不解还有一点委屈，“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
“因为我就是讨厌你，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讨厌你。”
“啊……第一次见面……唔……”她支支吾吾了一下终于低头，不管三七二十一，首先就是——“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
“……唔。”她思考片刻，思考失败，诚恳发问：“那我说什么？”
“你给我闭嘴就好。”
“……”星星住嘴了，把“哦”都给咽了回去，听话得令人难以置信。不过之前也是这样，生气也生气地虚张声势，随便哄哄就好了，简直不像是一个有私欲的人，反而像是猫或者鸟，或者更纯粹的、只有正面感情的、只存在于故事与想象中的平面角色。
寿命也像。
她看着这人，开口命令道，十分冷漠冷酷不近人情：“回答我一个问题。”
这人很困惑，但还是乖乖地点头回答：“……什么问题？”
她看着那张充满困惑的脸，却沉默了好久，等到那个人犹犹豫豫地张开嘴，像是想要发问，她才开口，阻断了那个人的行为。好像那仅仅一段简简单单的话就几乎又一次耗尽了她的心力，让她再次踏入亲手被自己推入深渊发誓永远不去碰的记忆，去刨开那曾无数次杀死杀死自己令自己不得不遗忘不然就无法存活的感情，扒开去看那其中的模样。
但她依然开了口：
“如果……你知道你，后来会为了救某个素不相识的人，最后还不小心笨手笨脚地把自己弄死了，你还会这么做吗？”
那个人愣了愣，漂亮的紫色眼睛映着光，光芒之中囊括了缩小的她。市谷有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冷漠的？悲伤的？木然的？愤怒的？只不过是怎样的都无所谓，那个人都会这样看着她，专注地、平和地、明亮地、温和地——宛如看着自己的全世界。
她十分认真地思考着。
“如果我有机会想这些，我或许不会吧……因为我舍不得你们。”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最后那句像是被风吹散的云雾一样飘渺不定。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吧，明白了她们此刻为什么在此地相遇，明白了对方始终冷硬的态度背后的含义，明白了那一切市谷有咲不希望她明白的事物，于是那双紫色眼睛变得哀伤起来，像是在暮色中摇曳的仙客来模糊成的紫色云雾。市谷有咲忽然猜到这人要说什么了。一如既往，在对方开口前就猜到未来的话语，默契得像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
“但是……”
她闭上了眼。
“如果真到那个时候，我来不及多想。”
那熟悉的始终漂亮的音色依旧让人感到难以忍受。
“对不起。”
“你总是这样。”
“……对不起。”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自私一点。”
“我也只是希望你可以永远快乐。”
“……”
原来在梦中也可以这么痛苦吗？仿佛心脏被刀刃绞成了一团那样的痛，还是说她终于疯了？
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如果这件事会让你难过，我可不可以你忘记我，或者恨我？
“可不可以活下去，可不可以幸福下去？”
“……闭嘴。给我说点好听的。”
“……”
“……”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拥有薛定谔的情商的人满头是汗地认真思考市谷有咲口中的“好听的话”到底是怎么个“好听”法。
“……我喜欢你的笑容，我希望你永远快乐。”
“……”
“……对不起。你还是打我吧。”
“滚。”
我舍不得。
“——对不起！！”户山香澄光速滑跪。
但是她却笑出了声。
“嗯？……你笑什么？”户山香澄摸不着头脑，疑惑地抬头看她，那双眼哪怕有诸多情绪混杂也依旧明亮，衬得那抹紫色越发干净，像打磨好的玉石剖面。
她笑着，胸口酸涩，但依旧笑着。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这才是你啊。”
一直都是这样。
“如果你真的如我所想的那样自私了，我可能会反过来揍你一顿。
“因为户山香澄不会这么做，永远也不会。”
因为这个人就是这样，永远无条件地热爱这个世界，永远坚定执着地去抓住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就连那个稀里糊涂组成的乐队也是那样，说着要把什么“キラキラドキドキ”送给所有人，连自己亲手写下的歌词都是如此真诚地颂唱着梦想与光辉，是看一眼就会让人被现实刺痛的存在。
我一直怀疑你不是和我一样的人类，不过也当然如此。
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过，或许你不在了会很好。你不用面对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应付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和事，可以，永远、永远地保持这份纯粹。
但我想要你回来。哪怕未来会改变也好，起码你还有未来，我希望你能有未来。
你哪怕再蠢，也是我们之中最为明亮的那个，最无畏也最积极向上的那个无可救药的傻家伙。
我不想相信，不想接受，到死也不会接受，永远也不会接受。
只是——
“谢谢你，是你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我自己。”
这句话为了我自己，也替其他人。
是你带我出来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让我不再孤独。
以及——
“对不起。”
她伸手，手掌环住了对方脆弱的颈项，渐渐施力，笑着。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也不会恨你。
“我会活下去的，哪怕不幸福，哪怕不快乐，我也会活下去。
“如果你为此感到愧疚——
“——那就愧疚吧。”
最好，能如我一般痛苦。
——这是诅咒。
星星的眼睛看不出她是什么情绪。她一如既往，又或许并不是一如既往，漂亮的紫色眼睛蒙上了一层雾。香澄悄悄地贴上脖颈上的手，那双手颤了颤，沉默地卸力。她便捧起那只将要垂落的手掌，贴上面颊，像鸟兽蹭蹭自己喜爱的对象，给予安慰与温暖，随后却合上眼，像罪人接受审批，像受刑者迎向刑场。
——她接受了。
户山香澄说，好呀。
这场梦一般的重逢走向尾声。市谷有咲被拉着触碰着对方笼上一层云雾的面孔，梦境慈悲地给予了她一份真实的触感，她感到恍惚。
“嗯……你要走了？”户山香澄睁开眼，问她。
市谷有咲顿了顿，难得诚实了一下。“……我不想走。”
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但是你该回去了。”她说，用另一只手摸摸有咲的脑袋，“晚安呀～走吧？”
可市谷有咲却低下眼睛，用沉默代替回答。
“……我讨厌你这样平静的样子。”她忽然说，“我讨厌你。”
户山香澄愣了愣，却决定以德报怨。“……但是我最喜欢你了哦。”
“……那我也讨厌你。”
“好吧……”她温柔地笑着，“可我也还是最喜欢你了。”
“……”
身体变轻了，另一个世界的牵引力逐渐加强，她像一只风筝那样被拉起，户山香澄适时地松开手，托起她的掌心，像在托起一只不属于此处必然要离去的鸟儿，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全身力气，托起了那个轻飘飘的人。
“有咲。”她喊，又重复一遍，好像这么做就可以让祝福叠加一样，“晚安。”
“……”
她在下方温柔笑着，那双眼睛溢满了星光，注视着正在离开她的人。哪怕对方逐渐飞远、逐渐离去，她也依然笑着，真心祝福着。
她说，
“祝你夜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