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青市中心医院。
在一间普通的三人病房里,惨白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狭长的光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独属于死亡的沉寂。路瑾瑜就坐在其中一张病床旁,静静地守在昏迷不醒的程悦身旁。这是她守在程悦身旁的第二个夜晚,此时距离集体昏迷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了整整34个小时,而在这过去的几十小时里,程悦和其他昏迷者一样,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在过去的34个小时里,路瑾瑜就像一个零件,一个反复被各种精密仪器检视的零件。冰冷的针头、闪烁的屏幕、辐射的探照,无数检查都只为了能够在她身上找出一丝线索。而在检查之外,路瑾瑜还因其唯一在场人证的身份接受了来自不同机关的数次讯问,询问者来自不同的机关,面孔各异,却都穿着死气沉沉的单位制服,讯问的问题也像复刻的模板。面对讯问路瑾瑜就像是一个精准无误的录音机,只阐述所见所闻,不加臆想,不藏分毫。或许是这份近乎冰冷的“可靠”,让她成为了唯一被特批留在能病房里“照料”病人的人。而其他昏迷着的家属则是被冰冷的铁门以及更冰冷的命令隔绝在外,连探望都是奢侈。
此时的医院正处于类似“戒严”的状态,住院部的十一层至十五层被特批出来用于收容与治疗昏迷事件中的受害者,这几层的步行梯门被粗重的链条锁死,仅留下两部货运电梯每日数次运输生活物资以及治疗要用的药物。走廊里,空气凝滞着如同铅块,每隔一个病房门口,便矗立着一名持枪武警,更有巡逻小队在走廊里巡逻警戒,步伐沉重而规律。
这一切的一切,路瑾瑜在第一天被带着到处做检查时就尽收眼底,她很明白,她那所谓的可以留下照顾病人的权利,只不过一个渡了金的“囚笼”。
所以,在最后一次讯问结束,当她被告知可以留下但需要上交手机时,她急忙向想要离开的讯问官问道:“对了,我想问一下,我的一个朋友当时也在食堂,她叫江亦舒,我想知道她现在还好吗?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江亦舒?放心,她现在很安全,等你和你的那位朋友出院你们就可以见到她了。”
负责这次讯问的女人只是这样随意地回答道。这次的讯问官不同以往,她并不关心当时食堂发生的事情,反而更关心路瑾瑜当时的感受与身体状况。在外观衣着上,她也不同于之前那些大同小异的讯问官,她有着引人瞩目的金橙色头发,还扎着垂至耳旁的侧马尾,看样子不过大路瑾瑜几岁而已,九月的青市依旧炎热,但她却已穿上了不合时宜的白色风衣。
自那之后,路瑾瑜就被彻底锁在了这间三人病房,寸步不离。
墙上的电子钟无声地跳动着,数字变成“22:34”。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仪器幽微的光点和窗外渗入的冷月。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包裹着她,也挤压着她。自入院以来,她便未曾合眼。混乱、惊悸、无法理解的谜团,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她混乱的思绪里反复撕扯,将疲惫碾成更深的清醒。睡意早已被一种更深沉、更磨人的忧虑吞噬殆尽。
今夜,注定又是无眠。
“等你醒了……”路瑾瑜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低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我要让你熬夜坐在我床边,守着我睡觉。” 这是她过去常开的玩笑,带着促狭的得意。只是此刻,那声音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空荡荡地落下,再无那个熟悉、带着嗔怪的回音。
她牵了牵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苦笑。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这里,像一个虔诚又绝望的朝圣者,为病床上和另一个未知角落里的挚友祈祷,祈祷她们能平安渡过这诡异的风暴。
一种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如同沉入漆黑冰冷的海底,眼睁睁看着头顶那微弱的光离自己越来越远,致命的咸涩海水灌入口鼻,挤压着胸腔……路瑾瑜感到一阵窒息,下意识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
就在这时,病房门外传来了压低的交谈声。
“路瑾瑜就在这个病房是吧?辛苦带路了。”
“找我?”路瑾瑜的心猛地一沉,“难道又是讯问?已经这么晚了……” 疑惑在心头翻涌,但她只是重新坐直了身体,目光投向那扇隔绝内外世界的门板。
门被无声地推开,来者动作轻巧得如同幽灵。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步伐轻盈,在这死寂的夜里,竟连一丝多余的声响都未发出。
“是你?” 路瑾瑜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
站在门口的,赫然是白天最后那位金橙色头发的讯问官。她依旧穿着那件与季节格格不入的白色风衣,侧马尾垂在耳畔,在微弱的光线下,发梢仿佛跳动着细小的火焰。
路瑾瑜下意识要起身,女人却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她径自走到路瑾瑜旁边的空椅子坐下,姿态从容得像是在自家客厅。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 路瑾瑜率先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她看向女人,对方却并未回应她的视线,那双翡翠色的眸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病床上沉睡的程悦,仿佛在研究一件奇特的标本。
“作为事故的见证者,你确实很尽责。” 女人终于将目光转向路瑾瑜,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不过,关于你自己的事呢?路瑾瑜,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没什么可说的。” 路瑾瑜摇头,语气斩钉截铁。路瑾瑜知道,在这种无形的交锋里,先亮底牌的人,往往就是输家。
女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那抹笑意加深了些,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她不再绕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路瑾瑜最深的秘密:
“你的左眼是什么时候开始能看到那些东西的?”
轰——
路瑾瑜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对方说得如此随意,如此轻描淡写,就像在问“吃过晚饭了吗”。她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地为自己辩解:“什么东西?我左眼是重度近视与色盲,我的档案里应该有写的。”
“呵……” 女人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她终于完全转过头,那双翡翠般的瞳孔直直锁住路瑾瑜的眼睛。
“那我换个更直接的说法?” 她的声音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之力,“你那只左眼,现在差不多快看不见了吧?不过,有失必有得……你意外地获得了点小‘天赋’?比如,看到那些在空气里游荡的、莫名其妙的彩色线条?还有……人类的灵魂?”
女人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带着一丝丝的玩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就像《多*罗》里的百*丸那样吧,只不过,你能看到的,是更本质的东西,对吗?”
路瑾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女人脸上的笑容,此刻在她眼中,比地狱深处最幽冷的寒冰还要致命。她张了张嘴,否认的话涌到喉头,却在对方那洞若观火的目光下溃不成军。
反驳?辩解?在如此赤裸裸的真相面前,任何言语都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
最终,路瑾瑜选择了沉默。她垂下眼帘,避开那灼人的视线,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路瑾瑜左眼所看到的世界,它的色彩一点点剥落、褪去,如同老旧的胶片,最终沉入一片混沌的灰白。接着,轮廓也变得模糊、扭曲,视野里只剩下模糊晃动的黑影。而正如这个女人所说,当光明彻底远离这只眼睛时,一些“别的东西”却悄然浮现。起初是那些飘忽不定、宛如幻彩绸缎般在虚空中流淌的丝线……然后便是……
路瑾瑜知道,抵抗已无意义,她能做的只有回答女人的问题。她闭上右眼,仅凭那只几乎失明、只能感知微弱光影的左眼“看”向病床上的程悦。视野里,程悦的轮廓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重而污浊的毛玻璃。但在那混沌的黑暗之上,却悬浮着一些……东西。
“从几年前的某一时刻开始。我左眼中的世界开始褪色,后来……色彩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灰白,再后来,就连灰白也模糊了,就像像永远散不去的浓雾。医生说,是进行性的视神经萎缩,没得治。”
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别人的病历。
“然后呢?”
路瑾瑜感受着那只左眼传来的阵阵刺痛,接着说道:“然后就在这浓雾里,开始出现别的东西。”
她艰难地寻找着词汇,试图描述那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景象,“先是一些线。彩色的,就像飘在风里的、极细的丝绸……它们就在空气里,无处不在,缓慢地流动、缠绕、断裂又连接……毫无规律,也无法触碰。”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最初的震撼与茫然。
“接着,是‘灵’的轮廓。或者说,一种能量形态的人类生命表征。” 她将视线重新锁定程悦胸口上方,“在程悦这里,它呈现为一种……雾状凝聚体。形态蜷缩,安静。”
女人赞许地点点头,翡翠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着洞察的光,“那么,你那只眼中的我,又是什么样呢?” 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张带着审视笑容的脸庞靠近了些许。
路瑾瑜的心脏在胸腔内沉稳地跳动,节奏没有丝毫紊乱。她平静地“看”向女人。在左眼那片混沌的视野里,女人模糊的轮廓之上,那团“灵”的形态瞬间攫取了她的全部感知。
“躁动着的赤红,就像是在燃烧一样,我从来未见到过这样的‘灵’,你究竟是谁?”
路瑾瑜言简意赅,而女人脸上的玩味笑容终于收敛了一些。她缓缓坐直身体,白色风衣的衣料在寂静之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路瑾瑜,你很出乎我的意料。”女人的声音低沉下来,翡翠色瞳孔在黑暗中宛如两簇幽冷的火焰,“不论是天赋以及心智,我都很满意。”
“现在,告诉我,你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吗?关于那场事故,关于你的左眼,以及,这个世界。”
“我可先说好,这可是很危险的。”
女人的声音带着致命的诱惑,她站在名为真相的深渊边缘,向路瑾瑜伸出手来。
病房里原本就冰冷的空气因女人的话语而变得更加凝重,路瑾瑜陷入了思考,指尖微微叩击自己的膝盖。
她不愿做一只被困在囚笼之中的无翼之鸟,更不愿做一个只能将朋友的安危寄予他人、自己只能无力地祈祷之人。如果可以,她更愿做一个能够走入风暴之中,燃烧自己的人。
在那片刻的、近乎窒息的沉默之后。路瑾瑜缓缓抬起头,那双沉静的眼眸如同被拭去尘埃的寒星,清晰映出女人等待的身影。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