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一块儿把残羹冷炙收拾好之后，不约而同地打开已经好几小时没看的工作用软件，不约而同地发现有未读消息。“妈的，让我发这个文件？妈的我先前绝对发了的，又不仔细看。我服了，赶紧死吧，天哪。”曲野筱盯着手机屏幕念叨着。旁边的黎氧禁不住道：“哇，好大的脾气。”“上了班就这样了，没办法，素质逐渐消失。”曲野筱莞尔一笑。“我太明白了。”黎氧也笑。其实她们也知道，处于放松状态下才会这么毫无顾忌地讲话，而现在，她们正放松地信任着彼此。

于是，两人本就没多少的醉意也消散了。她们先后去洗了澡，然后一起躺回床上，看着窗外渐渐开始发亮的天空。随着年龄的增长，黎氧越来越不喜欢清晨。那发亮的天空仿佛在朝她狞笑：“残酷的一天马上要开始了。你别躲了，从黑夜里滚出来吧！”而她也只能乖乖就范，从那温柔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黑夜里滚出来。天要亮了，曲野筱也要离开了吧。只有黑夜能容忍黎氧的任性、容忍她随随便便地做梦。所以说，她真的不喜欢清晨。

但曲野筱却拉上了窗帘。她钻回被子里，对黎氧道：“睡觉吧。”“嗯，定几点的闹钟？”黎氧的心此时凄凉得像被扔进垃圾桶的布娃娃，却还是面不改色地拿起手机准备定闹钟。

“别定了。睡到自然醒吧。”

“嗯？……你不上班？”

“我今天上午请假算了。单单是今天，我就是想睡到自然醒。”曲野筱翻了个身，“啊……还是说我确实不方便留到早上？这样，我……”

“不，也没有不方便……”

“那我就睡了。对了，你还要上班来着。你还是给自己定个闹钟吧。不用顾忌我，我到时候睡回笼觉，睡醒了就走。”曲野筱说完，背对着黎氧拢了拢被子，便没动静了。

黎氧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还是刚刚的闹钟设置界面，如果按照平时的起床时间的话，她还能睡三个多小时。她动了动手指，屏幕切换到工作用软件的界面，对着满屏的群聊看了几秒，就在不久前，她勉勉强强看了置顶的几个群聊的消息。一个项目八字都还没一撇，就要开十几个会，真想把他们都杀了。这个班我真的非上不可吗……黎氧默默地想着，又看了看曲野筱。后者就卧在她身侧，只需稍稍挪动，便可以触碰到那具身体。

黎氧关掉了手机，侧过身子，脑袋轻轻地抵着曲野筱的后背。她想了想，又将手臂环在曲野筱的腰上，这才闭上眼睛。在深沉、昏暗的梦境中，她看到了曲野筱。不过，这并不是现在的曲野筱，而是多年前的曲野筱——一位十几岁的少女，穿着校服，梳着高马尾，清冷沉默。少女坐在教室里，教室里乌泱泱的全是学生，黎氧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清少女的脸。她听见一个女生的声音，“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黎氧听着，却并不关心这个声音在讲什么，她只是一直看着那位少女。向来冷漠、对谁都爱答不理的那位少女，此时向她投来了目光。那是令人安心的沉稳的目光，好像有了那道目光，她的不安和恐惧就会被驱散，因为她知道那道目光的主人信任自己、支持自己。黎氧有点想哭，情不自禁地朝少女走去。然而黎氧却怎么都无法走到少女面前，明明少女一直坐在那儿，黎氧甚至能看到少女课桌上摆着的笔袋和草稿纸。而那位少女，则始终向她投注那沉稳的目光，始终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少女就这样一直看着黎氧。

醒来的时候，黎氧发觉自己眼眶湿润，便用手擦拭。她知道，自己梦到了从前的事。那时的她可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心爱的少女一直看着她，还握住了她的手。不过，这一切都消逝在深不见底的时光里了。她曾以为自己和淳于棼不一样，但是，其实他们是一样的。

……都是虚妄的梦境。黎氧面无表情地从床上坐起来。曲野筱在不远处梳头发，很快注意到黎氧这边。“我还以为你会去上班呢，结果睡得比我还死。”

黎氧轻笑，慵懒地从床上下来。若换了别人，会因为这不经意间的妩媚而脸红心跳的。黎氧早就成为了如此动人的女子，但这又如何呢？

“我没有定闹钟。”

“这样啊。”曲野筱也不再多问，继续整理头发和衣服。黎氧瞟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去卫生间洗漱。她克制着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刚刚她们多么像同居的情侣。曲野筱那恬淡的神色，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一幕，仿佛在先前逝去的岁月里，她常常和黎氧从同一张床上悠悠醒来。所以黎氧只是瞟了曲野筱一眼，就逃走了。她无法在这里停留太久。

她们都梳洗完后，一起下楼朝各自上班的地方去。在去地铁站的路上，她们并排走着，随意地聊着天。忽然，曲野筱说：“黎氧，你变了不少。”

黎氧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毕竟挨了社会的毒打……”

“我是说你变得很美，和以前的美不一样。”

黎氧弯起嘴角。她笑起来的时候依稀透露出少年时的模样。以前的她，如果听到曲野筱这么夸她，恐怕心都要跳出来了。她太习惯于想起从前了，她印象中的曲野筱永远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穿着校服，梳着高马尾，清冷沉默。也许，她永远怀念这样的曲野筱，也永远怀念那时的自己。

黎氧当然知道自己确实改变了很多，无论是外貌还是内在。然而这时她忽然觉得，这么多年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她依旧爱着曲野筱，十年如一日。但是曾经烧灼着她的激情火焰已经在漫长岁月的冲刷下变得平静和缓，不再给予她钻心的疼痛，融入了宽广的记忆河流。她对曲野筱的爱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渗入到日常生活中。这种感情、这种思绪成为了组成她的一部分，造就了现在的她。黎氧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并不是多么深爱曲野筱，只是对深情虚掷、痴心错付的自己感到惋惜和难过，从而耿耿于怀。因为得不到，所以永远、永远无法忘记。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走在她身边的曲野筱像是察觉她在想什么一样，对她说：“对你来说，我是诅咒。我真的希望你能够从我这个诅咒里脱身。十多年了！太过分了。”

“我也真的希望你从你的诅咒里脱身。”黎氧说。曲野筱没多说什么，和她一起往前走着。

地铁站越来越近。“你坐几号线？”“2号线。”“噢，我坐5号线。”然后她们一起乘坐下行的电梯，渐渐行至朝地下深处。黎氧意识到，她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得现在说出口了。她心里翻腾，却难以组织语言。于是，在这种惴惴不安中，她们过了安检和闸机，马上要各自去乘车了。两条不同的地铁线路，是有着不一样的站台的。

黎氧仿佛不死心似的，她说：“我陪你走去2号线的站台吧，你上车了我再走。”于是，她们又肩并肩走了一小会儿。马上要走到2号线站台的时候，曲野筱看着她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黎氧难以形容此时的感受。她停下了脚步，定定地看着曲野筱的脸。她应该从未这样看着曲野筱过，因为放在从前，她会因为羞赧而眼神闪躲。如果曲野筱和她四目相对的时间太久，她会难以抑制内心的悸动。

她笑了。今天，她笑了很多次。

“会的。”她语气轻松，好像这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不过，曲野筱似乎满意她的答案。曲野筱点了点头，朝黎氧挥了挥手，泰然自若地踏入车门。

在这座城市和曲野筱的重逢，真的是重逢而不是告别吗？她们从前就没有好好告别过。这样的想法像水流中的枯叶一样在她的脑海里漂过，黎氧不禁又弯起嘴角。其实，黎氧早都习惯了舍弃与抛却。她能够抛下重点高中而选择曲野筱可能在的普通高中；突然独自远赴他乡，参加美术集训；也能在第一任女朋友和她分手的时候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些大手笔的舍弃怎么可能没有风险呢？可她从不害怕舍弃，就算这种舍弃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就算这种舍弃会让她痛彻心扉，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将沉甸甸的过去甩下悬崖。她一直就是这样，因为她也知道告别是为了相遇。能否再和曲野筱见面，这件事情其实没那么重要了。曲野筱肯定也明白这一点。

她头也不回地向另一条地铁线的站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