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暖，第二节课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知道了，老师。”
班主任在早自习结束前提出要求，应该是要和我谈谈昨天的事。我打了张淼，这是我第一次用暴力的手段应对问题，感觉很不好。我当时确实冲动，但是并不后悔，在听过小凉告诉我整件事情的经过后，我只恨当时那一巴掌打得太轻。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不仅要还她一个巴掌，还要掀翻她的桌子。
这群坏蛋，从小是在优渥的环境里长大的，不是那种缺少爱的人。她们不像缺衣短食的小凉，有困难的家庭条件，几乎没得到过什么。这些人明明应该成为乐于帮助别人的人，毕竟她们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可小凉只是在一次考试里走到她们前面，就要被她们毁谤伤害，她们究竟是怎样能下得去手呢？小凉头顶甚至连她们的肩膀都够不到，她们觉得欺负小孩子很好玩吗？
后面有什么东西点了两下我的肩膀，回过头去，她本来正要避开我的视线，看到我看向她又再次朝我看过来，束在背后的长发轻微晃动，实在太可爱。
“要不要我和你去？”
“放心，我会解决这件事。”
我想她每天也有很多事情要思考，听说生活上过得不是很顺遂的人往往会把精神投射到精神世界去寻求慰藉，那么我至少要在学校里为她创造一个不会被打扰的环境。
她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棕褐色的头顶就在我眼前，那是在邀请我去摸她吗？
我伸出手，掌心传来意料之中的柔顺触感，有一些温度。周围的同学也有注意到我的动作，但我不是很在意他们的看法。只要小凉没有抗拒我，我的行为就是被允许的。
我没有被甩开，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这让我直观地感觉到和她的距离拉近了一大截。我以前见过许多孩子，只要吃一点亏就要撒泼打滚，以为别人都要顺着自己的意思走，这样的人在初中不少，高中也有。实际上，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做成。那个张淼没来向她道歉，她却好像已经不在乎了。她和那种人截然相反，真的很容易就可以满足。
“要上课了。”
她擡眼看了我一眼，政治老师已经走进教室。我恋恋不舍地收回手，转念一想，她会允许我在教室里摸她，一定也会允许我在私下时摸她，如果她不排斥我的触碰，我随时可以像摸小猫一样摸她的头。如此想来，不舍的心情消失了，期待更多地占据了我的思想。
现在当然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我要做的是让张淼和她道歉，她看起来不需要，不意味着她真的不需要。就像那支棉花糖一样，她可能只是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得到，不意味着她不该得到。
“知道啦。”
准备好笔记和教科书，政治一向是我不太喜欢的学科。我不想质疑老师的授课水平，但是他讲课的语调过于平稳，很容易让人陷入注意力涣散的境地。像是政治和历史这两门学科，大多数内容都要靠背。小凉对此很擅长，她即使在政治课上偶尔睡觉也能把知识点都背下来，可能这就是天赋吧。
第二节下课是大课间，上午大课间三十分钟，我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他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办公室里没有其他老师，都出去带各自班级的学生了。
“进来，门别关。说说吧，昨天是怎么回事？”
“我打了张淼，在下午第三堂课刚开始的时候，我扇了她一个巴掌。”
班主任叹了口气，他把手里的红笔丢在办公桌上，他正在批改昨天的语文作业。
“为什么打同学？你也不是好惹事的孩子啊？”
“她欺负韩凉，一共有四个人，张淼、黄鑫、林雨和刘莹莹。张淼带的队，她打了韩凉的嘴巴，所以我也打了她。”
又是一声很重的叹息，他拿起旁边的保温杯又放回原位，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班主任平时会板着个脸，现在他眉头皱得很紧，比任何时候都严重。
“韩凉呢？给没给打坏了？”
“她自己说没什么事，但我觉得张淼她们应该和她道歉。”
班主任在我旁边踱步，广播里播放着早操的音乐，很吵，空气很压抑。
“王老师早就跟我说过，韩凉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孩，这次月考确实也让我开了回眼界。我知道你不是撒谎的孩子，张淼打韩凉没牵扯到你，你是给韩凉出头？”
“对。”
“这不胡闹吗？班长就是这么起带头作用的？”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所有的暴力手段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变得正当，以暴制暴也不可取，我只能接受班主任的批评。但是他没有更多地批评我，而是再一次重重叹了口气。
“我都知道了，中午我找她们四个谈谈，你先回去。还有，你这个班长我先给你撤了，没问题吧？”
“知道了，老师。”
我刚刚要转身离开，他又把我叫住了，从乱糟糟的办公桌上翻翻捡捡，递给我一个扁扁的盒子。
“韩凉这孩子是匹黑马，我前两天监考的时候看见她那支笔磨得不像样，这孩子写字本来也好看，我就想着给她换支笔，你回去把这个给她。本来应该昨天一起给她的，我给忙忘了，再私下里给也不合适。”
盒子有些份量，里面应该是某款钢笔。我的心情好了很多，这是小凉应得的。
“我知道了！”
“行，回去吧，下次再有这种事先和老师报告，别想着自己解决。”
动手打人是很严重的事，我早就做好要受更重惩罚的准备。我无意避重就轻，比起被记过或者留校察看，小凉难受的哭脸我更不想看到。
大课间的队伍还没有回来，班级里空无一人。我干脆直接坐在小凉的座位上，把那个盒子放在她桌面的右上角。
她的书桌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支笔和当堂的教科书笔记本。书桌里也整整齐齐，大小书本由下到上分两摞整齐排列，坐在这里能闻到很淡的香味，可能是薰衣草味的洗衣液。
座位在第三排，离讲台不远，不用担心黑板被高个子的人挡住。我趴在她的桌子上，这样广播里的音乐就显得没那么吵了。
要是班主任没能和那四个人说清楚，她们不向小凉道歉的话，我又该怎么做呢？小凉肯定会和我说没关系，她也许偶尔有些毒舌，但内里是个很好的孩子。如果她知道别人为她做了什么事，心理负担就会很大，那不是我要看到的……
隐约中，似乎有什么在戳我的头。
“……来，快起来。”
猛然擡起头，黑板上方的挂钟已经走到九点四十分，快到上课的时间。我的眼前坐着小凉，她一脸不高兴地用笔杆戳我的脑袋。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我这不是醒了嘛。”
“那就快从我的座位上起来。”
我这才想起来我正坐在她的座位上，赶忙站起来。她经过我身边时用手指再戳了一下我的侧肋，我不可避免地朝反方向弯曲身体。如果这样一个小小的玩笑就可以让她重新高兴起来，我认为很值得。
“这是什么？”
她发现了桌子上那个盒子，把它挪到眼前。
“月考的奖励，打开看看？”
小手打开盒子，里面一支钢笔，笔身与笔盖分开嵌在凹槽里，笔尖是金黄色明尖，笔身则是简单的黑色，做了磨砂处理。这是一款供日常使用的派克钢笔。
她眼底的惊喜一闪而过，反而露出失落来。是不喜欢吗？还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不喜欢吗？”
“没有。”
她关上了盒子，把它放到了一边，转而拿起那支磨得斑驳的笔来。
“我有这支笔可以用，不需要新的钢笔。”
也许那支钢笔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未来她可能会告诉我。现在我只能看着她失落的样子暗自心疼。
“那就留着备用，毕竟也是老师的一番心意。”
“老师？”
“是班主任送给你的。”
“哦，这样。”
她又把脸扭到一边去了，数学老师已经走进教室，我只好转回身子准备听课。
这两天的课几乎都集中在讲卷子上，体感时间过得很快。一节课接着一节课，很快就到了最后一堂课，是班会。一般来说班会就是自习课，除非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讲。今天的班会不是自习，以张淼为首的四个人已经站在讲台下面，班主任在讲台上面一脸严肃，整个班级安静得落针可闻。
“我们一年四班最近可了不得，出了一位大姐大。这位大姐大竟然有三个跟班，还一起去欺负同班同学。”
张淼低下了头，连带她旁边那三个人，两只手在身前绞在一起，如出一辙，我不认为那是出于悔过。
“来，韩凉，你过来。”
小小的她又一次从我旁边经过，吸引了班级里大多数人的目光，她走到讲台下，停在那四个人的旁边，和最左边的黄鑫隔着两个身位。
“告诉老师，这四个人是不是打你了？”
“……嗯。”
“张淼，你们呢？你们是怎么跟她动手的？”
“我们就是闹着玩……”
“闹着玩？来，你们四个闹着玩一下给全班同学看看，闹着玩去扇别人的嘴巴？你们是学生还是黑社会？”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掌重重地落在讲台上，拍起一阵粉笔灰。
“我告诉你们！你们再这么无法无天下去，我不来教育你们，社会会教育你们！你们以为出去动手打人是口头教育两句就把你放了？那是做梦！最少也要拘留你十五天！要是严重一点，你们这三个从犯也都得跟着进监狱！”
“很多同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来简单解释一下。我们一年四班的好同学张淼，以及她的跟班黄鑫，林雨和刘莹莹在昨天下午大课间的时候，竟然扯起侦探的大旗，认为韩凉同学在月考里作弊，去扇人家的嘴巴！”
他讲到激动处，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自入学以来，我第一次看到班主任气成这样子。
“我说明一下，韩凉同学的成绩完全是靠人家自己努力得到的。我当了二十年的老师，很容易就能判断答案是不是抄袭，有些同学不要自作聪明，去因为这种事情找别人的麻烦！”
班主任走下讲台，站到小凉旁边冷眼看着前面的四个人，她们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
“和韩凉同学道歉，一个一个来。”
她们也许是被班主任的样子吓到了，老老实实地对小凉鞠躬道歉。我看到小凉的手握紧了校服裤子两边的黄线，眼睛亮亮的，又想到委屈的事了吗？
“都回去，张淼，你留下。”
班主任的视线锁定到我这边，我自觉地挺直腰板。
“还有你，潘暖，你过来！”
我挡在小凉的另一边，同学们的视线像针扎一样，我以前从没觉得成为众人的焦点是这样难受的事。
“想必同学们昨天下午也见识过了，我们这位班长是威风得很啊，她众目睽睽之下去扇了其他同学的耳光，犯罪事实清楚。”
“你觉得你做得很对吗？你以后也想当黑社会？”
“对不起，老师，我……”
“你和我道什么歉？你打了谁和谁道歉！”
小凉从旁边扯了扯我的衣服，她是在为我担心吗？
“对不起，张淼同学，我不该打你。”
“行了，都回去坐好。以后再出现这种事，我会直接报告校长，让你们家长来学校领人。学校对打架斗殴是零容忍，都长长记性！”
我带着小凉回到座位，班主任已经重新站在讲台上，班会还有一些时间，他应该有其他事要宣布。
“陈素，起立。”
“到！”
“你以后是班长，潘暖同学这个状态不适合当班长。”
“啊？老师……”
“坐下。韩凉，起立。”
身后传来很轻的布料摩擦声，小凉的习惯很好，在站起来的时候不会让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难听的声音。
“你以后是副班长，顶陈素的缺。”
“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其实我对于担当班长没有什么特别的执念，但小凉成了副班的话，会不会交上很多其他朋友？她的学习这么好，又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会不会有人把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分走？大家都渐渐发现小凉的过人之处，我应该感到开心，可是……
“自习吧。”
班主任匆匆离开了教室，没一会儿班级就闹腾起来，小凉从后面戳我的肩膀，迫使我转过身去，她第一次向我袒露那样不安的表情。
“抱歉，因为我……”
“没有事，小凉，你现在好些了吗？”
“嗯。”
小小的脸上是浅浅的笑容，可以让冰雪融化，我的心里也升起一轮温暖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