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澜得知这两人的死讯时，消息滞后了半年。曲野沧善出事的时候，她和曲野应荣正忙着搬家，之后又是出差，所以一段时间内和曲野家失联。有一天，曲野应荣那常年平静到甚至可以说冷漠的脸上露出了悲苦的神情，然后是短促的一句话：“沧善和大伯死了。”庄澜错愕，沉默了半天才从嘴里蹦出一句：“……怎么就？”“已经半年了。”曲野应荣答非所问。然后两个人像木头一样杵在原地，也不说话。就连儿子从他们眼前晃过去也跟没看见一样。曲野沧琦在信中说，因为弟弟、父亲接连去世，他相当受打击，当时有好几个月都处于恍惚的状态。之后又是忙着和曲野沧文、曲野沧博还有弟妹一起合计，不要告诉曲野沧善的女儿她父亲是自杀死的，而是告诉她他是得病死的。他的女儿全然不知自己的父亲已经粉身碎骨。

上一次匆匆启程，是因为亲人的死；这一次匆匆启程，依然是因为亲人的死。庄澜对曲野东说要离家几天，儿子点点头。她又补充一句：“你堂叔和大爷走了。”儿子还是点点头。她明白，曲野东对什么祖宗亲戚之类的毫无概念，毕竟过年的时候他们都不走亲戚，平常与曲野家也只是书信来往。于是，她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只是匆匆离开了。

曲野应荣因为有紧急工作无法脱身，就只有庄澜一个人踏上旅程。于是她带着自己和曲野应荣准备的礼物，经历火车与汽车的颠簸，找到了曲野沧善的遗孀和女儿。在她们家门口敲门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其实还没见过这母女俩。这些年和曲野家的联系越来越少，一部分是工作原因，她和曲野应荣都很忙；另外，在刚刚结婚的时候，曲野应荣就有意无意地回避与曲野家来往，在他挨了曲野沧博的揍之后，就彻底把态度挑明了，他对庄澜说：“如果他在场，我就不想过去。”早年，庄澜自己因为不想面对曲野沧文，就干脆顺着曲野应荣；随着时间推移，对曲野沧文的感情如愿在心中腐烂，庄澜的回避心态也就势淡去，但早年变淡的联系并不会那么轻易地热络回来。庄澜就这样放任自己与他们渐渐疏远。

门吱呀吱呀地被打开，一个小姑娘的脸露了出来。庄澜看着她，微笑迟钝地出现在她的脸上。

小姑娘的身后是一个瘦瘦的女人。“婶婶好。”小姑娘乖乖地问好，两只手垂在身侧，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

依着庄澜的性子，在谁面前都不会露怯。但是，当她看见这孩子的时候，却少有的不知所措起来。她微微躬身，支支吾吾地对她说：“你好，……你好。”

庄澜和孩子的母亲聊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地想离开，因为心里有一种可怕的焦灼在翻滚搅动。她生怕自己谈及曲野沧善，而且她一看到在一旁自己玩的小姑娘，那种焦灼感就更强烈，让她如坐针毡。她们留她吃个饭再走，庄澜马上拒绝了，然后从带着的大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往桌上一搁，说了句“这是送给你们的”，在母女俩没反应过来之前夺门而逃。

当她从楼下出来的时候，头顶上传来一声稚气未脱的呼喊：“谢谢婶婶！”庄澜循声抬头，看见趴在窗户旁看着她的小姑娘。明明是那样一个可爱、童真的场景，但她持续紧绷的神经像是触了电一样，忽然就让她想到了曲野沧琦曾在信中写的曲野沧善的死因。庄澜瞬间浑身僵硬，但她勉强地控制住自己，对小姑娘说：“不客气！你快回屋里去吧！”

“再见！”小姑娘很听话，朝庄澜挥了挥手，便往屋里走去了。庄澜看着她的身影从窗户处消失，才松了口气。她走了一会儿，觉得胸腔压抑得难受，然后竟然哭了。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像呕吐物一样从眼睛里倾泻而出，她也像个呕吐的人一样躬下身来，在马路牙子上嚎啕大哭。时不时有路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但她根本不在意，只是任由眼泪滚落，任由自己的脸部因为哭泣而扭曲。她迄今为止的人生有无数难过的时刻，但她从来没有这么哭过，好像是要把从前该哭出来的痛苦一股脑儿哭出来似的。

庄澜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被斩断，随着眼泪一起呕出了体内。再然后，她急匆匆地返回，生活也急匆匆地回归到从前的毫无波澜。当有一天她发现还在上学的儿子学会抽烟时，忽然感觉自己的人生也确实望到了头。抽烟就抽烟吧。她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曲野应荣死前两年，庄澜知道了他出轨的事。这是他主动告诉她的。那是很久之前他出差时发生的事情，他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了几个月，随着他回到家里，两人的联系也就中断了。庄澜面无表情地听着，问了一句：“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曲野应荣回答：“因为我好像快死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庄澜不禁皱起眉头。相处了几十年，她自然知道曲野应荣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就算是这么可怕又绝望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大概就是事实了。

那两年，曲野应荣确实病倒了。别人都劝他积极治疗，说什么好好治疗肯定还能活个二十年。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突如其来地、淡淡地告诉庄澜，自己从前有过一段受欺负的经历，那阵子完全是营养不良，成年之后又为了工作奔波劳累，死得早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自始至终，我心里只有你，庄澜。从小时候就……”曲野应荣看着她，“但是，还是对不起。”

“如果你不觉得对不起，我想你也不会主动告诉我了。”

庄澜希望自己心里不要泛起太多波澜，毕竟——是的，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而且早就结束了，没有必要跟他翻脸。但她心里还是不受控制地翻涌着苦涩的愤怒。这段婚姻，按照曲野应荣所言，是两个人维持“正常”的手段，而曲野应荣出轨，就是对他们所追求的“正常”的背叛。庄澜虽然对曲野应荣没有爱情可言，但是一直信任着他，因为她认为彼此的信任对于他们的梦想、对于一起维持“正常”是必要的……她忽然发觉，这个和她搭伙过了几十年日子的人肯定还对她有所隐瞒。因为只有她一个人信守承诺……一想到此，庄澜喉咙发紧。

“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出轨，就那一次。其他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告诉我。”庄澜一字一句地说。

曲野应荣大致感受到她散发出的无形威压，“好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轻轻叹了口气。“曲野沧博喜欢过你。”

“啊？”

“当年，因为我要和你结婚，他跟我闹掰了。”他说。庄澜脑中迅速掠过过去的点点滴滴。在他们结婚之前，曲野家清一色的赞成态度，除了曲野沧博。庄澜原本以为是曲野沧博担心堂弟先他结婚而给他造成压力，看来没这么简单。“我们去看伯母的时候他揍你也是因为……”“对。他这个人，看着没心没肺的，其实比谁都纠结。我们真的是很好的兄弟，他也是第一个知道……我喜欢你的人。”话尾，曲野应荣的声音渐小。“妈的我当时哪知道他也对你……我把他当亲哥，什么话都跟他说了。”他自嘲地笑了，“现在想想……他一方面没法放下你，一方面又不想破坏我们的关系。不过，后来还是变成那样了。”

于是，多年来曲野应荣对曲野家那种回避的态度有了理由。但是烦躁的感觉没有从庄澜心里消失，她语气很冲地来了一句：“你不会想怪我破坏了你们兄弟俩的关系吧？”

“怎么会呢！”他“呵”了一下，随即又“唉”地叹了口气。

“还有别的事吗？”庄澜问。曲野应荣沉吟一会，“也算是有。不过这件事是真的很无聊。嗯……”他神色沉静，甚至有点懒洋洋的，“我不是曲野应荣。我的意思是，当年我来投奔大伯的时候，就骗了他们。真正的曲野应荣早死了。他是饿死的。”这时候轮到庄澜沉默，他一个人说话了。“我刚好需要曲野应荣的身份。他的出身没有问题……而我家人都是……有问题的。他们也早早离开了我。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庄澜自然明白，因为她的父母的情况十分类似。小的时候只是隐隐有所察觉，但是长大之后，庄澜彻底明白父母长久的沉默、麻痹自我的抽烟喝酒究竟是从何而来。他们企图通过沉默和烟酒来强行抹除他们的过去，那些过去也许是平静快乐的，甚至是瑰丽灿烂的，可对于那时的他们来说，都是能够引来杀身之祸的东西。他们将这种生活方式贯彻到他们死去为止——生前，他们从不抱怨，甚少流泪；死后，就连尸体也是双唇紧闭。

庄澜缓缓看向曲野应荣，或者是，顶着这个名字的男人。“你究竟是谁？”

“这不重要，不是吗？”

她没再说话。是的，这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