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时轮到曲野应荣问她了。“你也有事情瞒着我吧？”

“什么？”才平静下来的庄澜，听了这句话，最开始得知曲野应荣出轨时的苦涩愤怒又杀了回来。“我可没跟别人睡过。”她说这话时近乎时咬牙切齿，目光灼灼地看向曲野应荣。曲野应荣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放弃了什么一样，说了句“对不起”，之后便不再说话。

曲野应荣似乎是真的察觉到了死亡的阴影早已将他笼罩，于是态度也愈发消极，两年后，他一声不吭地死了，好像这一切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甚至没有任何挣扎。告别仪式上，庄澜瞥了眼冰棺里的丈夫。他死时已经十分消瘦，如今躺在这盒子里更像是缩了水。她又瞥了眼儿子，后者已经长成一位高个子男人，脸上还有泛着青色的胡茬，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父亲。他默默盯了一阵子，转身就出去了，应该是抽烟去了，就这样把来吊唁的宾客留给了庄澜。原来单位的领导致悼词的时候，庄澜发现儿子竟然不见踪影，结束后她找到了他，发现他仍然在外头抽烟，庄澜不禁怒目而视。曲野东并未回避她的目光，他的眼神穿透扑在他脸上的烟雾刺向她，毫无惧色。

在家继续整理曲野应荣遗物的时候，庄澜发现了一本相册。那本相册里有一些她以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东西——在他们调岗之前被庄澜烧掉的照片，未寄出的信件。那些照片是她亲手烧掉的，因为当时的她需要和过去告别，或者说，需要和曲野沧文告别。那些本来要寄给曲野沧文的信，到后来逐渐偏离了书信的格式，几乎变成了庄澜的自言自语，尽管如此，字里行间浓烈的感情从未消减。那些浓烈的感情腐烂之后，庄澜将它们扔掉了……退一百步来说，曲野应荣从他抢救出来的照片里看不出什么，那些信也足够让他想明白了。这时候的庄澜才后知后觉地理解为什么他曾问她是否有所隐瞒。“不，曲野应荣。自始至终，我信守了承诺。”庄澜对自己说。但心里总有种疙疙瘩瘩的感觉，挥之不去。

她感觉到自己错过了、失去了很多东西，缘何错过、失去，已经无法厘清。她只能带着难以排解却真实存在的痛苦在残余的人生中继续走下去。

此时，庄澜以一种老人特有的冷峻注视着曲野沧博。见他沉默不语，于是庄澜看向曲野筱。“你先前带我逛曲野大宅的时候，我就确定了，它是一座扭曲的建筑。简单地说，一部分是南方传统风格，一部分是北方传统风格，就这么拼在一起。一般不会有人这么修房子。”

曲野珉微微皱眉：“……是的，一开始宅子是由爷爷主持修建的。爷爷病了之后，就是由我爸他们主持……”

“是啊，就是那样。随甫他们没有理由再按我的意见来了。”曲野沧博开口，声音沙哑，“我希望应荣，还有你……能原谅我，能再见我一面。所以我按照他真正的家乡的风格建了房子，我希望……”

“你甚至还把那个房间做出来了。”庄澜打断了他的话，“那个房间是我跟他一起设计的，结合包豪斯以及和式建筑风格。我们画了平面图，甚至好几张完整的概念设计图……那算是我们年轻时最珍爱的一个设计，但我们从来没有把它真的建造出来……” 她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因为我们那个年代，没有谁喜欢或者需要那种东西。”

曲野筱和曲野珉几乎同时露出惊诧的表情。她们都知道庄澜指的房间是哪个房间。它太特别了，它的装潢跟整座大宅格格不入，很难让人忘记。更重要的是，在那个房间里，曲野珉算计过曲野筱，曲野筱收藏过曲野珉的花瓣。那个暧昧的、湿漉漉的、也十分残酷的春天，和她们之间涌动的情意，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应荣跟我谈起过这个房间。他话不多，但是谈及这个设计的时候，格外说了好多。我看不太懂他送给我的图纸，但我记得他那神采奕奕的样子。他还说他希望有一天能……我……”曲野沧博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这让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几乎要像刀子一样割裂他那脆弱的皮肤。

“你在这哭什么？”庄澜冷冷地说。“我猜，你努力赚钱鼓捣出这些房子，是为了等我和他，等所有人和你团聚，对吗？你只是在自我感动。”老人说到这里，因为年迈而变得朦胧平滑的眼珠里跳动着许久未见的火光。“沧琦、沧文死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无论是我们，还是你，都放任这一切就这样下去。”

“我也没有想到，是曲野东的死才让我再次找到了你。为什么我们之间的相聚总得以家人的死为缘由呢？”

“庄澜，你恨你自己吗？或者恨我？”

曲野沧博费力地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他的手紧紧抓握着床单，暴起的青筋蓄势待发，似乎下一秒就要突破这老迈皮肤的桎梏，让血液从这破败的躯体里喷涌而出。泪水纵横在他脸上的沟壑之间，歪歪扭扭地滑落下来。他的双眼浸满了水雾。

“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还问这种幼稚的话？”她不为所动。“现在，无论是你死掉，还是我死掉，我都不会有什么情绪。”

这时，她忽然转头看着曲野筱，微微勾起嘴角。“你。你活着就行。”

“你就是曲野筱吧？”曲野沧博望着一旁的曲野筱，曲野筱朝他走近了一些。他静静地看着她，什么话都不说。曲野筱也看着他，心里明白当年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他会那样激动了。她不禁开口问：“我是更像爷爷，还是更像奶奶？”

“你……你的眼睛像你奶奶，气质像你爷爷。”曲野沧博气喘吁吁地说完，语气竟然称得上温柔。他抬起一只手向曲野筱伸过去。曲野筱看着那只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握住。但在曲野筱做出回应之前，他便将半空中的手收了回去。

“别像我们这样。去做我们没完成的事吧。”曲野筱和曲野珉离开前，奄奄一息的曲野沧博望着她俩的方向说完，就将脑袋转过去不再言语。也不知道他是对曲野筱说的还是对曲野珉说的，又也许他是对她俩说的。曲野筱和曲野珉也都没说话，默默从病房离开，关上了门。

她们将奶奶送回奉原大宅让她休息之后，曲野珉主动把曲野筱叫住。她没有用什么蹩脚的理由或者迂回的手段，只是单单问曲野筱要不要聊聊。曲野筱答应了，于是她们一起走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个“特别的房间”，也就是差不多半个世纪前曲野应荣和庄澜设计的那个房间。走到房门前的时候，两个人短暂地沉默，都没有上前把门打开。曲野筱不自觉地微微别过头，心里有些无奈，觉得这种默契不该在此时此刻出现，实在是有点尴尬。但她们还是进屋坐下了。

房间里的一切相较数年前改变不多，但是经过曲野沧博和庄澜的叙述，一切似乎都被重新赋予了意义。她们像多年前那样在木茶几两侧对坐。曲野筱看了曲野珉一眼，然后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先前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我是这个假期回了老家一趟，才从奶奶这里听来故事的一部分。”曲野筱先开口了，语速比平常说话似乎快一点。她隐隐约约地想到，能打破尴尬的一个有效方法就是聊刚刚听来的故事。这个话题应该可以自然地聊起来，起码别一直沉默。这只会让曲野筱的心被一些不理智的情绪侵蚀。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些。不过多亏爷爷说了那么多，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他的亲戚聚集起来，甚至采取修建大宅这种方式……他对于亲情和家人有种难以描述的执着。这也是他的经历造就的吧……”

“嗯……话说回来，我觉得我的爷爷还挺糟糕的。啊，除了他出轨以外，”曲野筱说，“奶奶刚刚好像没讲什么我爸的事情吧？你知道爷爷当初给他取名字的时候非常随便吗？我爸出生的时候，爷爷给他取名字叫‘曲野冬’，‘冬’是‘冬天’的冬。理由很简单：我爸是冬天出生的。”

“我奶奶很不高兴，觉得他把孩子姓名这样的大事当玩儿似的。冬天那么寒冷难捱，放在一个孩子身上作为名字使用不太吉利，于是改成了同音的‘东’，是太阳升起的方位。”

“这样好多了。”曲野珉微微点头。

“是吧？虽然奶奶没有明说，但根据她的描述，那个家真是问题重重……爷爷奶奶在养育我爸的过程中除了给够钱基本不干别的，这种教育方式下，难怪他长大了一身臭毛病。”曲野筱两手交握，说话毫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