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野沧文结婚的时候庄澜没有回家,曲野应荣回去了。在曲野应荣返回之后,庄澜曾经想过问他婚礼的情况,但最终还是没有问。他俩虽然不在一所大学,但是毕竟在一个城市,找到对方并不困难;但她就是没那么做。庄澜和曲野应荣以优异的成绩分别从不同大学的建筑系毕业,都被分配到了某个设计院工作,于是两人又成了同事。庄澜一门心思扑在建筑上,差不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程度。然而许多“窗外事”还是会主动找上门来,无论她乐不乐意。其中一件就是曲野应荣的求婚。庄澜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就找上自己了?毕竟,在早前,单位里就组织过相亲活动,一直单身的庄澜和曲野应荣都是重要联系对象。虽然庄澜自己并不对他感冒,但她知道在许多人——尤其是同龄女性眼里,他是很受欢迎的。他们认为他长相斯文俊秀,而且私生活也相当干净,是个有潜力的丈夫人选。也就是说,他有许多的选择,但他却一一回绝,反而找到自己这儿来了。庄澜先是困惑,然后则想要拒绝。曲野应荣对她来说只是朋友,两人之间没有爱情可言。
自从曲野沧文拥抱了流泪的她之后,庄澜就告诉自己要埋葬那份连她自己都讲不清楚的感情。然而这显然只是逻辑上的结论,事实上,这些年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曲野沧文。从大学时代开始,她给曲野沧文写信的措辞就没有改变过。信中的言辞彬彬有礼,无非是讲述自己的近况并问候,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字里行间隐藏着自己深深的思念。最常出现的那一句“姐姐,近来你好吗?”对她来说,就是最深情的话。这些信有的寄出去了,有的没有。在那次痛彻心扉的拥抱过后,庄澜没寄出的信就开始变得多于寄出的信了。
庄澜给父母写信,问他们关于自己婚姻的意见。其实庄澜不在乎,只是私下里希望父母能够反对自己和曲野应荣结婚,这样就有更多理由拒绝他了。然而他们的回复让她失望:他们觉得这桩婚事不错,因为她和曲野应荣算是青梅竹马,认识许多年,可谓知根知底。于是庄澜便放弃从父母这儿找理由的打算了。曲野家的人也给庄澜写信了,纷纷殷切地表达希望她嫁给曲野应荣,除了曲野沧博。不像他的亲人,曲野沧博在此事态度上十分含糊。庄澜的猜测是,曲野沧博现在也没有结婚,他可能是希望堂弟不要赶在他之前结婚,不然他的处境会更加尴尬。不过庄澜最在乎的自然也不是他,当然了,还是曲野沧文。她的态度是支持这桩婚事。看到她在信中写什么“你和应荣很合适”,庄澜几乎痛苦得要昏死过去。谁跟庄澜说这样的话,都不如曲野沧文说这样的话来得残忍。
这天,曲野应荣来找庄澜。她疲惫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抱歉。”
他也看着她。“庄澜,我不需要你爱我。”
“……什么?”
“结婚对我来说是维持‘正常’的一种方式,”他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非常清楚我们俩都是一心研究建筑的人。如果想要继续追求我们的梦想,在这个体系里……维持‘正常’是很重要的。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还记得我们为了数学竞赛做准备,一起解题的时候吗?这次也是一次合作,只不过时间会更长。”
因为婚姻问题而苦恼的庄澜当然清楚,还有许多“窗外事”同样苦恼着她,不过最近没把精力放在那上面。不关注它们并不意味着它们会消失,它们一直都在那儿伺机而动,随时准备给庄澜单纯的生活使绊子。自这些年的形势来看,庄澜被它们绊倒在地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庄澜还需要她的梦想,她还没有搞清父亲的照片背面文字的含义。况且,到了年纪就结婚也是应该的……对吗?
对,她应该这样做,她需要成为“正常的一员”。如果非要选择一个人结婚的话,曲野应荣是不错的人选,毕竟他们认识那么久、知根知底,还有共同的志向。哪有那么多爱不爱的呢?对曲野沧文的感情应该是少不更事,随着年纪增长肯定会消失,或是悄然淡去,或是腐烂为一缕青烟。到头来,她对曲野沧文到底是什么感情?是哪种感情?庄澜说不出来,但她只知道那种感情给她一种绝望感,好似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无垠的荒原上。
也该从中脱身了。“好吧,我们结婚。”庄澜对曲野应荣说。对于曲野应荣来讲,庄澜冷不丁地就这样答应了他,让他难掩惊讶。他沉默了一会儿,朝庄澜点点头。“谢谢你。”
“嗯。”庄澜也点点头。她心里想,这恐怕是世界上最不浪漫的场景了。
曲野应荣说:“我们申请调岗,离开这座城市吧,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为什么?”
“算是开启新生活吧。”曲野应荣看着她。“当然,你不同意就算了。”
“那就调岗吧。”庄澜面色平静,“‘新生活’,我喜欢这个说法。”她打量着曲野应荣,隐隐感觉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还在思考着别的事情。一些没有跟她说的事情。
不过她无所谓。
两人成功申请调岗,去了另一座城市的设计院工作,在新的城市安顿之后才领了结婚证。庄澜和曲野家保持着书信来往,但是尽量回避去见他们。她不想见到曲野沧文。不过,让庄澜感到奇怪的是,曲野应荣似乎也跟她一样回避着见他的亲人。他从没说起过理由,她也从不问。他们就这样两个人在一起,孤单地生活着。后来,为了继续维持“正常”,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名字叫曲野东。她对这个孩子没有太多的关注,曲野应荣似乎更甚。两人以一种相似的冷漠与狂热一心扎在他们钟爱的学问上。生活过得很平淡——她只是工作、读书,回家了就是吃饭和睡觉。尽管无可避免地经历了一些艰难的岁月,但她还是熬了过来。庄澜终于破译了父亲照片背后的文字,异国语言指向千里之外,那是半个世纪之前石破天惊的楼宇,是建筑审美开创新时代的标志。父亲为何会在那里留下照片,已经随着他的去世永远成为了谜团。设计、生活在那栋建筑里的异国青年们已经远去、已经模糊,正如父亲也逐渐远去、逐渐模糊一样。也许庄澜自己也开始模糊了,因为她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一些苍老的痕迹。
这些年庄澜的感情基本上没有什么波动,她只哭过两次,都与死亡有关。第一次是知道曲野文斌的妻子去世的时候。那时她跟曲野应荣正好在出差,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和同事们一起量地;当两人收到讣告的时候,才发现伯母的头七已经过了。曲野文斌夫妇当了一辈子中学老师,两人均是桃李满天下。所以,据说有许多学生来参加了伯母的葬礼。尽管葬礼已经结束,但曲野应荣还是赶紧回到了原来的那个家,庄澜也和他一起前往。他们见到了憔悴的曲野文斌和四个兄弟姐妹。那时,伯母已经下葬了。
“她……是在睡梦中走的。”
庄澜慢慢地将视线从新坟移开,看向曲野沧文。曲野沧文跟她一样,也有了苍老的痕迹。庄澜心里拂过难以言喻的凄凉,又慢慢地将视线移回去,什么也没有说。
正当庄澜默默凝视着伯母的坟头,任由泪眼朦胧的时候,一声闷响从她身后迸发。她马上回过身去,只见曲野应荣倒在地上,身边站着一个胳膊紧绷的高大男人。曲野沧博像一头发怒的熊一样,胸膛上下起伏,粗重地呼吸着。“你起来,”他低声说着,弯下腰就要去抓曲野应荣的衣领。“你干什么?!”曲野文斌又惊又怒,而曲野沧琦和曲野沧善则扑上去制住曲野沧博。曲野沧博奋力挣扎着,试图将他的两个兄弟甩开,嘴里大吼道:“混账东西,现在才回来!你还是人吗?!”庄澜和曲野沧文则去扶起曲野应荣。在一片混乱中,曲野沧博挨了他某个兄弟的拳头,这才被迫消停下来。他双手被缚,鼻血滴滴答答掉在地上,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恶狠狠地盯着曲野应荣。
“应荣接到消息的时间本就晚,你不该这样怪他!”曲野沧文罕见地露出了愤怒的神情。而曲野文斌则气得发抖,指责曲野沧博不该在他母亲的坟前这样发疯。曲野沧博轻蔑地笑了笑,这时他看向庄澜。“带着你男人回去吧。”
庄澜皱眉看他,觉得这句话异常刺耳。谁招惹他了?有毛病吧。她正准备开口,曲野应荣却按住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第二次哭则在很多年后,那是庄澜知道曲野沧善和曲野文斌去世的时候。这是曲野沧文在信中告知的。曲野沧善长成了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和他的两个哥哥一样都去当了工人。他在一次工厂事故中受伤,失去了左腿,从此他只能靠着拐杖生活。虽然得到了抚恤金,可他再也无法在原来的工厂工作了。在这之后,曲野沧善变得萎靡不振,脾气也很差。他从前人缘不错,也不乏有人来安慰他、帮助他,然而他并没有振作起来。于是人们逐渐遗忘了那个豪爽热情的男子的形象;再后来,开始有人管他叫“瘸子”,很少人会叫他原本的名字。某一天,一声恐怖的巨响过后,人们在曲野沧善所居住的楼下发现了一个已经散了架的人,估计当场就死了。因为是面部朝下坠落,所以尸体的脸也血肉模糊,难辨身份。可是赶来的人们马上就认出了这是谁——因为尸体没有左腿。人群中有谁说道:“是瘸子,瘸子死了。”
“瘸子跳楼死了”变成了人们对曲野沧善的最后一句评价。曲野沧博认领了尸体,和曲野沧善几近崩溃的妻子匆匆商量后,决定先行联系兄弟姐妹。曲野家的四个子女在省内的不同城市成家生活,彼时只有曲野沧博和曲野沧善在一个城市。曲野沧博给曲野沧琦、曲野沧文发了电报,一方面告知弟弟的死讯,一方面希望他们瞒住曲野文斌。那时曲野文斌已经是个健康欠佳的老人了,看到曲野沧善的惨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曲野沧文在信中写道,当时他们几个人打算先火化尸体,再让曲野文斌得知死讯。可是,曲野文斌也很快得到了消息。老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殡仪馆,气喘吁吁,不顾所有人的劝阻,非要看一眼自己的儿子。他还是看到了。因为曲野沧博他们决定不办任何丧仪而直接火化尸体,所以曲野文斌见到曲野沧善时,他还是死时那个血淋淋的模样。曲野文斌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呜咽,直接昏了过去。后来他虽醒了过来,但整日整日的不说话,只是痴痴地静坐。他曾经的学生们听说曲野沧善的事情之后,纷纷赶来问候他,可他对他们不理不睬,甚至连自己的子女们跟他说话,他也没什么反应。
曲野沧善死后没过多长时间,曲野文斌就静静地在家中死去了。他死时是坐着死的,脑袋搁在书桌上。那个书桌有着玻璃垫子,垫子下面垫着一些照片、剪下来的报纸什么的,这是老一辈知识分子常有的布置。他和他妻子在所任教中学的教职工宿舍楼里住了一辈子,而书房的朝向正是那所学校的操场,打开窗户便能听到篮球从地上弹起的声音、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学生们的声音。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到学生们散步的样子、打球的样子、嬉闹的样子。曲野文斌夫妇的四个亲生子女和曲野应荣都在那所中学读过书,那片操场上有某个儿子连垫的一百一十四个二传球,他的汗水、影子连着当日的阳光一起被深埋地下。这一切,曲野文斌再也无法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