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小姐的睡脸很安稳。
这么多天,我从未见她睡得这么安稳。我不忍唤醒她,仿佛只要我一开口,这不可多得的梦境似的余香就会如蕉鹿梦般消散。而我已没有香可以点燃。简小姐送我的香已经燃尽了。
荒废的时间正在将这片宇宙遗弃。没有一缕回环通往香烬之后。
我面朝简小姐,背过手探向床头柜,在看不见的药盒中摸索到一只火柴盒。火柴盒侧边粗糙的磷面在长久的仪式打磨下变得光滑,由曾是的不完满、简陋、古老,过渡成正是的平整、朴华、寂然。在我手里,一只青铜器进化出后现代的硅体。
盒面上的三足鸟与简小姐授予我的匣子相似。
它们是一类共同的相,是久远的观念随氏族代代繁衍而形成的群体想象物。
我在其中一个世代与她相遇。
她出现的那刻——
也许多年以前,也许现在,也许多年以后——
也许她正在远方,也许她又在远方,
我的生命河流上下没有别的,只是她。
白桦。白桦。
那是一座放眼望去只有白桦的村庄。父亲在村中承担制香的职务。
制香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流程:炼香和凝形。所谓炼香,是指将香料进行蒸、煮、炒、灸、烘焙等多项工序,以达到去烟增香的效果。父亲最常炼制木犀香。因为那家的小姐喜欢木犀香。这份喜欢是在她满月抓香时决定的,再由夫人哺乳时必须点燃木犀香这一规定使它延续下来。这种木犀香的炼制非常严苛。选材上,必须选择初秋的银桂,在五更天前用竹枝将其摘下,放入特制的瓷瓶里,瓶底要放入沉香以保护香气不散。再将织女纺出的蓝色细纱遮住瓶口,每日取三份朝露,与窖藏充分的生蜜按量混合,浇入瓶中,持续数日,以蜡纸密封,送入地下窖藏。一个周天后,取出香气沉淀好的银桂,在石臼中用杵捣成泥,制成银桂膏,然后隔水蒸熟、加入辅料以文火灸香、放入陶器中烘焙,接着将干燥后的香粉进行水飞,也就是加水进行研磨,待浆液沉淀后晒干,如此得到的香气会更加细腻。香粉经过上述步骤炼制后,气味变得芬芳、醇正,且不再生烟。到凝形前,还需准备一味黏合剂。先将生蜜倒入罐中,以油纸封口,在锅里隔水煮沸,然后移至炭火上文火煨制,去尽水汽,以达到“滴水成珠”的程度为宜。接着将炼好的蜜与香粉搅拌均匀,和成香泥。凝形的模具要是掏空犀角尖端作成的唧筒,将香泥装入唧筒中,然后用拇指把香泥从唧筒的细孔里挤出,形成线状的香条。这一工序对人力要求极为苛刻,非自幼苦练而不可得。如此得到线香后,还需将其放入地窖中再次密封储存,待到初雪,万物敛气,方可取出使用。
我与她的第一次接触就发生在最后一道工序里。
那时我在地窖里帮父亲打下手,试香的时候,陶家的小姐忽然来了。
她是一个人偷偷跑来的。她说她循着香气过来。我家在村子西北角,我觉得味道传不了那么远,但她或许就是有与众不同之处,因为她是那个家里的人。所以我信了她的话。我好像从一开始就对她的话全盘接受了。按我现在的认识来考量,我想是因为她身上有种独特的魔力,让人感到她对一切都不在意,对自己也没什么所求的,只是萍水相逢、做一场幻觉般的好梦,醒来后随便联系中断,独留梦的余香时常在心头萦绕,随着年月渐逝、香气渐浓,反倒对她、对那段梦似的短暂经历更加在意了。在比蚕丝更细的缘分上跳舞,脚尖一着地尘缘就断。与简小姐的交往就似这般。简小姐一次只会爱一个人。这反复无常的爱是建立在一片赤诚之上的,因而她不会对我、也不会对自己抱有过分期待,不会打定主意一生只爱一人,而是到了一种纵情享受欢爱、又看淡了欢爱的置身于外的境界。我做不到她那样超然。我总是记得她说对我和对别的女孩子是不一样的。即使这句话本身就可能是一句温柔的谎言,我也心甘情愿地相信它。因为这是我自主选择的生存之道。
“你决定好了吗?”她问出了和河边那晚同样的话。
当初我选择投入她的怀抱,跟在她身后;现在我又握住了她的手,站在她身边。
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
看不见的缘分朝着更实际的性质发展。
我颔首。
她为我展露微笑。为此刻唯一在她眼里的我。
简小姐醒了。
——我多希望简小姐醒了。
她对我说,这次是在忙事情,所以好久没联系。真是好久没联系。久到我再见她已觉得恍如隔世。自我同她相识以来,我的时间好像就变得与常人不同了。有时明明早上刚见面,到了晚上再见,又觉得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今天的我去了哪里?半个月间的我去了哪里?我一概不清楚。仿佛那是别人的事,我只与她在一起时才存在着。所谓爱,或者比爱更沉重、附着在生命上的更加无以言表的情感,大概就是这回事吧。
“那上次呢?”我问她。
“上次?啊——是说那一次呀。”
“那次是手机丢了。不是让那孩子把信送给你了吗?”
“他是给我了。”
“小萤是因为她才生气吗?”
“我才没有因为他生气。不是简小姐在生气吗?”
“有吗?”
“绝对有。因为,简小姐从没说过那种话。”
“哎?生气的是小萤才对吧?小萤可是非常利索地穿上衣服就跑走了呀。我被你勾起来的欲望就那样可怜地被抛弃了呢。” 简小姐委屈地说着,仿佛那晚犯错的人真的是我。可明明是她先那么说的。
“你把我当安慰你的玩具了吗——”
“嗯?”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这难道不是简小姐发自内心的想法吗?”她好像没料到我会把那晚的话朝她复述出来,一时间愣住了。
虽然我再次回到了简小姐的庇护之下,但这次我已做好了随时被她抛弃、被赶走的准备。我如今算是弄明白简小姐的想法了。她尽管到处花钱买漂亮的女孩,可她寻求的并不是一种不平等的、能够肆意妄为的上下关系。她把人买下来是想要人正视她,是想让人与她眼里只有彼此地共同生活,而不是要人朝她摇尾巴。她把钱像水一样洒出去,不是要享受蹂躏别人的自尊的,而是请求那人、请求她把自己一段时间内的生命和精神全都托付给她,要像平常的恋人一样与她一起生活、游戏,只是这段恋爱关系是建立在金钱的虚幻交易之上的,像街角不知名的野花一样,不知何时盛开,所以也不知何时凋零。
作为那家的小姐,这是她没有选择的生存之道。但她是不会把心里所求的任何东西告诉别人的。在她决定的交易中,不问长久、不表真心、不寻过去、不讲将来,或许才是必须遵守的内在规则。但我不满足这些。虽然不知道她能够接受的底线在哪里,可我就是要知道她的一切,哪怕因此失去一切。在我的交易观念里,这是对等的、可以接受的。
我等待她整理好自己的言辞。她接下来的话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测——
“因为我早就想说一次这句台词了。听起来很酷吧?有机会的话还想写进日记里呢!”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完美,像是一件毫无瑕疵的瓷器。
很狡猾。这样的话,事后不管怎么解释都可以,反正不是在当下。我知道她只是说说,绝不会真的把它写进所谓的日记里。她认为这样就够了。我想她的日记大概也充满了自己的一厢情愿,所有真实的经历都被她以一种能够接受的方式给扭曲。我不接受这样的对待。我希望她也能接受我的规则。我不想要她的钱,我想要这段关系可以更亲密、更长久。
香气散尽。房间里再寻不到一丝余香。
我把感官调整向身体内部。
我的血肉、我的骨骼、我的灵魂,它们无一不被木犀香浸染。我所有的成长都在那阵香里发生。
它是永恒的聚集。
我们的结合发生在一个初秋的夜晚。银桂开始成熟。天气晴转多云,或风转雨,雾转小雪。
简小姐为我拂去记忆上的灰。香不生烟,但尘世的杂质总得燃净。沐浴时,我的心无法平静下来,目之所及尽是易惹尘缘的事物。简小姐家的浴室比我见过最好的酒店浴室还要大。浴室在二楼,简小姐家是一栋位于高级公寓顶楼的三层复式住宅,每一层都比我生活最久的空间要大好几倍。浴室内间氤氲着朦胧的水雾,瓷砖上还保留有简小姐沐浴时随肢体和发丝摆动飞溅出的水滴。我的念想不能在它们身上停置太久。它贪心地想看遍每一个,却每一个都不长久,没一个进入灵魂。只是肉眼在看。心早魂飞天外。我想到简小姐方才沐浴时的模样,然而一片眩目,光灿灿的景象像癌一般扩散的花簇,转眼就活生生挤满了全部的房间,把有机的肉无机的思想全同化成七秒的晕眩。我强压着心灵和肉体两种不同的悸动,勉力淋浴完,拖着近乎虚脱的身体走入放好热水的浴缸。
浴缸是大理石材质,脚踩上去容易打滑,除非穿上袜子,像被许多道目光处理后的动画角色一样,在家里穿着文胸泡澡。我坐在水里,夹紧双腿,水漫至下巴,在大腿挤压处形成了小小的三角形区域。我盯着它,想象一叶小舟在崖壁前踌躇,不知舍掉船身从狭缝通过后,能否抵达那桑竹美池之源。我试着下潜到像鱼一样在水里吐泡泡,可是气息一断,水便回流进口中,涌动舌尖。我从置物台上拿起一瓶矿泉水。置物台紧贴着浴缸而设,方便泡澡干渴时补充水分。简小姐家只有红酒和水。她说她不喜欢饮料,喝饮料时总有一种涩感。我想简小姐是婴儿和大人的叠加态,永远不属于空有激情不辨正恶的少年。她好像是凭空长大的,又好像从来如此。这里的沐浴露,只需用手轻轻一搓,就可以一直有泡泡,不会像自己用的那样必须借助浴花,否则没一会儿泡泡就消失了。简小姐比泡泡存在的更久。当然对于手掌难以触碰的地方还是要用浴花。人身体的有些部位别人比自己抚摸的要多。也更加舒服。隔绝对身体的感触才能更好地感受身体。这是我从简小姐身上学到的。虽然那份学习是血流不止的。我看向自己的手臂,它光滑如镜,就像被我刻意忽视的简小姐的手臂那样“光滑”。我想过正视它们,但简小姐希望我不要把它们视为生理的或心理的病症,她知道它们的诞生、现在和结局,并且发自内心地全盘接受,而我对它们一无所知。妄自评议是一种自高自大的丑态。我不想变得更丑陋,更让自己讨厌。
但沉默至今的我已足够教自己讨厌。
我点燃线香。完成仪式开始的最后一环。
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感到手足无措。简小姐坐在床边,我与简小姐坐在一起。一切都任凭人家随心所欲的处境一开始就不存在。我离开生长近十年的地方,迎入不知其数的人生下一段的漂泊。简小姐是我的接引者,她只像菩萨一般在手心写个“迷”字,我就命数般地被她吸引了。我看向简小姐,她正在浏览手机信息,对那方面事情没有任何表示。可我心里烦躁,我希望她放下一切只注视我,我想迫切得到某种回应。在我的视线中只能看到她半边脸颊,无辜得让人升起食欲,想要一口吃掉。她的睡裙领口宽松,使布料成为衣服的的肩颈与锁骨半露,将某种呆板的装饰平衡给打破,赋予了其几分元气。不过看不到肩带。我想简小姐现在和我一样灵与肉都是真空的,什么也没穿。想到这儿我全身气血上涌。
窗外,或许是风、又或许是雨、是雪、是冰雹,管它什么东西,总之在巨大的落地窗上泛起一阵细碎的轻响,像是湖面在结冰。灯熄了。简小姐的房间被空明的夜色笼罩。这份空明不是来自古时的月亮,是城市的篝火熔炼了街道的潮汐,使霓虹的染料飞射,又被云雾稀释,从下界的血管搭乘上升电梯来到寒冷的闺阁之外;又像在播种,一粒粒种子在玻璃上敲响,打进二氧化硅的基质,在名为想象的电子跃迁中将五光十色的颜色反应在透明的玻璃墙上。单看那面落地窗,它仿佛成了明治街头的万华镜,五彩缤纷,又被沉入历史的湖底,离开观察孔内斑斓的镜象后,筒外是一片雾蓝色的水域。我与简小姐就在这片雾蓝色的水域里。
她的目光终于为我停驻。我的脸上盛开宇宙的欢喜。
简小姐像个孩子。
以前做的时候,她就隐约展露出这种迹象。她个子比我高,胸部比我小,她喜欢把脸埋进我胸里,让我抚摸她由顺滑变得乱蓬蓬的头发。睡觉的时候,她也喜欢枕着我的胳膊,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胸上,然后呢喃着入眠。我喜欢看简小姐蜷缩起来的样子。它让我知道自己还有简小姐需要的地方。我不是没有存在的价值,我也可以成为某个人的全部,哪怕只是一个晚上。简小姐依偎在我的怀里。这样的快感到来前的时刻也让我感到温存。我愿意在这样的温存里度过无数个夜晚。可她说我还值得更多。她扳开嘴巴,露出粉嫩的牙龈与舌头。水做的玉体。菩萨柔软的坐莲。我想触摸每一片纯洁的莲瓣。她浅笑着躲开,脸颊带有模糊的秋色,让人想起金黄色叶群掩抑的弯月。月光在我迎向光明前先洒到我的身上。她在黑暗中向我展露孩子气的媚态,要我躺下听从于她,一如过去她嬉笑间对我的诸多要求。简小姐的气息很轻柔,回旋在耳边让人沉沦,喉咙仿佛被她摘下了言说拒绝的声带,傲气地掷入水中,再难发出声音。
紧张吗?她问我。
我怦怦直跳的心和干涸的声带无法回应她。
她好像知道这一点,又故意笑着问:“小萤想怎么做?是慢慢的来,还是想要变得一塌糊涂?”
她离我一尺远的发丝没有垂到我的眼敛上,我却以它为由闭上了眼睛。但是看不见的简小姐反而变得更加清晰,甚至无所不在。于是我又睁开了眼。这一连串举动也被她看在了眼里。在她身下,我完全毫无遮掩了。
我喜欢这种象征亲密的裸露,又对它感到无所适从。
“小萤想要更舒服一些吗?”
她的话语如丝线般将我缠绕。透明的耳翼在夜色的映衬下隐隐发亮。
“我想简小姐也变得舒服。”
两片嘴唇拍打出虫鸣般的呓语,吃尽我全部的力气。
简小姐的笑容更加红润了,像在夜幕外点燃一把火。
我把一切都交给了简小姐。
于是——
佛光以上,彗星衔尾。
莲华以下,游鲤连环。
痉挛的血随潮峰宣泄。
世外的访客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