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我罗列死亡。
我曾数次想象过死亡。但没有一个如她写就的这样。
她在我的思想里一丝不挂。我得到了她的全部秘密,唯独不想把她的死亡也拿在手里。
她是非人的事物。人世不能让她得到满足——
我知道。
我问过她为什么会与我在那座偏僻的小城相遇,她没有回答,只是在不再隐瞒的日渐交往中,让时间为我作了解答。她从两年前开始,一直在寻找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与我同名,或许还同姓。她把她的姓遗忘了。她在不知多久以前去世——听她的描述可以明确这一事实。但她不这样认为,她相信母亲是被父亲给囚禁了起来。两年前的一次偶然,她从伯父打给父亲的电话中听到了母亲的下落。从那以后她就开始调查,以寻欢作乐为机,去了很多地方。在把我从那个地方接到这个家的那天,她找到了母亲的确切位置。
就在那座小城附近。
所以我与她才有今日的相识。我是在她寻找母亲的路上被找到的。
我想她把我视为特别的;她让我送她去到母亲身边。
像往常一样点燃线香。
像恋人一样坐在一处。
像母亲一样给她喂食。
然后像陪她逛街一样送她去死。
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拒绝她的请求。
我做不到眼看着她去死。
她很奇怪。她不承认母亲的死亡。但她前往母亲身边的唯一方式却是求死。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劝消她这种想法。时间从没有等过我。她今早才告诉我这件事。今晚就要我做出抉择。我不知道昨晚就是她决定的我们的最后一夜。明明它是如此平凡。
她把脑袋靠在我的肩上。镜子里,嘴角带着平静却让人感到悚然的笑。
她对明日的不会来临抱有期待。
她好像从没考虑过若我拒绝该怎么办。因为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她,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对她有求必应。这一点她的确像个孩子。可我想做一回大人,哪怕是做出不顾后果的谋划。我不是为了她。我没有假装高尚地欺骗自己。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只是为了我不想让她死。
床边的茶几上,放着一盒绿寿庵秋季限定款的金平糖。这是她在人间最后吃的食物,她选择了海外的糖果。晚餐时看的最后一部影片是《青兰圆舞曲》。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糖果刚好在那儿,只是动画片刚好看到最后一集。
一切都是那么平凡。然后,只有她,跪坐在床上,一脸不平凡地、带着一种期待的幻烈、目光炽热地看向我。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水杯。再从托盘上拿起一片艾司唑仑。
药片在托盘上堆成小丘。热水壶在一旁伺候。
她推着我的手指,看着药片进入我口中,然后亲昵地,像小猫一样凑近,用舌尖撬开我的牙齿,灵巧地将药片吮吸进自己的口腔内。我感到失控般的爱和痛楚。她牙齿轻咬,药片在口中碎裂,一丝不属于自然的化学的苦味刺激了我的嗅觉。她动了动喉咙。我钟爱的香气黯淡了。我钟意的生命也黯淡了。
她露出刺痛我的、满足的笑。
我端起水杯,饮一口水,将一枚同样的药片含进口中,然后在她诧异的注视下强堵上她的唇,不由分说地将药片抵入她口中,舌尖肆意搅动,迫使她把药片直接咽下。她喉咙鼓动,露出痛苦的表情。几滴清水顺着她的嘴角滑下,打湿了变皱的床单。
“小萤?”
她看向我的眼神显示出困惑。
我喜欢她这副取缔了满足的困惑。
“可以由着我的想法来吗?既然是最后一次——”
困惑没持续多久又转变成天真烂漫的欢喜。
“如果小萤喜欢的话,怎样都可以。”她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闪闪发光。
她总是尊重我的意愿。
我心里充满了自责。不是因为伤害了她。而是因为伤害了她。欺骗也是一种伤害。
我说了谎话。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谎。那不是药。那是假的。这堆药里靠着我的一半都是糖。我白天跑遍全城才找到这种外表看起来很像的糖片。
我不能让她每一片都细嚼慢咽。也不能每一片都不让她细嚼慢咽。
我必须主导她服药的进程。她想要在今晚十二点、明天三点之间死去。十一月三日。她的母亲是在明天的开始死去的。这些药足够她睡过明天的这个时候。那时就算她醒来,再想寻死也来不及了。我不知道她发现这一切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敢想象。我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背叛了她。在她认为最重要的时刻。义无反顾地背叛了她。我绝对会受到惩罚。什么惩罚我不知道。我可能会被杀掉。如果她不再将我当作母亲的替代品的话。不。这是比死更严重的惩罚。哪怕被憎恨——如果她的眼里没了我,如果她像对待之前那些女孩一样,彻底在记忆中抹除我的存在,那我会比死还难受。我好害怕。她现在还满脸期待地看着我。这可能是我见到的她最后的温情了。
“怎么了?”她看到我的犹豫。
我心一惊,连忙切断同未来的联系,只成为现在的我。
“没什么。”
我赶忙拿起又一片药,糊弄过去。
我熟练地含住药片,饮一口水,将药片过渡到她口中。然而这次却没有那么顺利,她的舌头仿佛在和我玩捉迷藏,躲来躲去,沾染了我和她共同的唾液的温水,黏糊糊地滴在了我的大腿上。我身体一颤,她趁我一不留神,将我的舌头挤出去,然后用牙齿夹住药片,在我的注视下,咯嘣一声咬碎了。
她细细回味,脸上忽而露出厌恶的表情。
“呸——”她佯装吐了口气,实则还是咽了下去。“果然还是很苦——”
我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这次没打算欺骗她。
她喜欢痛。不喜欢苦。下次我试着咬一下她的嘴唇或舌尖,她也许会更乖地咽下去。
我就这样在与不确定性的较量中,一路心惊胆战地走向了胜利。她对我非常信任,大部分的药都在我的诱导下直接吞了下去,只剩少部分留在托盘里。这种一个吻一个玩耍的告别般的服药方式太过漫长,还没等到她全部服下,药效竟先起了作用,让她感到了深深的困意。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晚安”。
然后就一切如常、平静无比地与我相拥入眠了。
她睡了。
我还醒着。
我知道这不是最后一句话。然而也有可能就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紧盯着她可爱的、被死神凝视过的睡脸。
明天会怎样?她醒来后会不会直接叫我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我凭一腔冲动行事,对明天的一切全无准备。我感到事情结束了。我和她结束了。明天的她也不会死,而是一如往常地活着。但我却对明天悬而未决的审判的到来怕得要死。
明天也许是我的世界末日。
如果真是这样——我看了眼剩余的几枚药片——我希望我的世界末日在浑然不觉中到来。
我希望我最后的记忆是与她共眠的美妙情景。
我将最后的温水和药片一同饮下。
接着,像迎接每一个还有明天的明天那样,给早早睡下的她盖好被子,然后在她唇上留下一个轻飘飘的晚安吻,就走进另一处永远光明的梦乡。
我多希望和她的梦可以相连。
我没有做梦。
意识比肉体更先醒来。它们一个比一个昏沉。
只是身体更重。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压着。像是一场自过去归来的梦魇。
我尝试了十几次后,终于睁开了眼睛。入目,迷离的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等我逐渐适应了黑暗,才看清原来是披头散发的她。
她跨坐在我的身上。
我已分不清她是人是鬼。
她的眼睛布满血丝,像是从来没有睡过。她身上的气质也与从前大相径庭。柔软的、有着普度一切的崇高力量的菩萨仿佛一夜之间变为恶鬼,玉净瓶中盛满了婴儿血,莲花座下结满了骷髅头,整个人传递出一种歇斯底里的、邪异的精神气质。祂们同样超然,只是一个观生,这个观死。
她注意到我醒来,于是摇摇晃晃地、将身体俯冲下来,慢慢地用双手掐住我的脖颈。
我想说些什么,她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手上渐渐用力。
我发现她的睡衣是凌乱的。临行前化的淡妆也全都花了。一向注意形象的她,从未让我见过这副不堪的模样。微弱的压迫和窒息感使我明白这不是梦境而是现实。我想到是我害她变成了这副样子,又放下了刚刚抬起的手,在心脏好似正经历千刀万剐的酷刑中,感到脖颈处的痛苦算不得什么。
她没多少力气。或许是刚醒来。她这具身体虚弱到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倒。
但她仍尝试着掐紧我的脖颈。她现在就这么恨我。这是我最无法忍受的折磨。
她的眼睛红红的。我感到眼眶发酸,不知哪来的滚烫的液体滑过我的脸颊。
我闭上眼。
她手上的力气渐渐小了,也许是体力不止。我睁开了眼睛。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断断续续,似乎艰难得连缀不成一句话:
“你……骗我……我明明、那么……信任你。我……讨厌……这个世界……讨……厌你……”
她乱糟糟的发丝垂落在我的脸上,眼睛与我直直对视,像是要看清这个害她沦落到这副境地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丑恶模样。她现在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于我都难以忍受。
我不愿看到她这副样子。我想不论什么结果,都要让她从这种状态走出来。于是趁她手上气力衰竭之际,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灵魂与身体的隔阂,发出令她讨厌的声音:
“你已经——去不了她身边了。”
她的身体一颤,仿佛终于从只顾自己怨恨的、一个人的地狱中出来,意识到还有一个我在。
她从瞢然中恢复,下意识要反驳:“你胡说——”
“时间已经错过了,不是吗?”
她听后眼底闪过寒芒,手上再次用力,恶狠狠地说:“都怪你——你这个、骗子!我不会原谅你!”
我想我应该笑了。我也不知道哪里值得笑。只是想到尽管是强烈的恨意,至少她没有把我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抹去。这也许是个还不错的结局。我达到我的目的了。她既没死去,也还狠狠地记着我。至于其他的或许会发生的死亡还是什么,我都不在乎了。
“不、还有机会……”
她掐了我好长时间,忽然像是想到什么,收回力气,匆匆忙忙地离开我的身体,去卧室一角的抽屉中取出一把银闪闪的小刀,又再度折回。
那是她用来划开肌肤与血肉的工具。
她重新跨坐在我身上,将刀尖抵住我的喉咙。
冰凉的触感令我的身体不由得发颤。我的脸上大概表示出一瞬间的恐惧。我虽然不害怕死亡,但我还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想和她一起去做。哪怕往后都没机会了,我也想把往后的时间都用来尝试,而不是直接认输。
她捕捉到我一瞬间的神情变化,阴灿灿地笑了。
“你说……爱我?”
“……爱。”
我的声音听着像是刚从冰窖中拎出来的一样。
她把刀尖从我的喉咙处移开。她的笑容变了,变得接近以前的她了。只是这没来由的变化让我毛骨悚然。
“你——世——”
“……‘是’?”
她的声音变得格外温柔:“对。‘世’。”
她拿起我的左臂,举到我眼前,将刀尖对准它。
“‘世’喜欢这样,对吧?”
“哪……样……?”
我看着她用刀尖抵住我的皮肤,在我还没搞清楚状况之前,冰凉的尖端刺入、又向下猛一拉扯,几滴鲜热的液体随着刀尖的甩动,飞溅到我的眼角。我看到猩红的血液从那道很深的伤口里渗出来,沿着地心深处的呼唤,从我手臂内逃离,滴落在我的脖子上。
随后我的视野便因最初那几滴血赤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手臂处降生的炽热,除了痛苦,还唤来了几许兴奋。我第一次看到洁净的血纯粹为了解放的目的,从闭锁的皮肤下渗出来的样子,第一次切实感到永不停歇的生命泉流的汩汩奔涌。在我或苦或悲的时候,它一直都是这样毫无怨言地流动着。
她又抬起我的胳膊。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条温软的舌在舔舐我流泻的血。我感到刺痛和瘙痒的奇异结合,想到这是她的舌,那是她的唇,一种失而复得的快感竟从伤口处升起。她不止于此。而是放开我的胳膊,将脸凑过来,用唇堵住我的唇,再用舌头挤开我的牙齿,任鲜血流进我口内。我第一次尝到自己的血。它与她的血不同。它好像更烈一些,没有她的冷。它就像七月流火的麦地,而她的像是散开的冰川拥抱云层里的白桦林。
她离开我的唇,用手指帮我擦去眼角的血。
我能看清她了。她又变成了我熟悉的简小姐,仿佛从未变化。
“世留在家里等着,还有时间,我要出去一趟。”简小姐从床上离开。
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有我。
她叫我“世”。世界的世。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个世界。
我一边捂着还在流血的伤口,一边看她匆匆换好衣服走出门去。
她把手机落下了。我怔怔地按开手机屏幕。
十一月三日。傍晚六点。
时间足够她赶到那座小城。
陪我至今的陈萤自那晚起消失不见了。
世与简小姐生活了一年。
在简小姐的设定中,世是观看简小姐直播的诸多粉丝之一。她从北方来,在被一片白桦幽闭的学校和家中生活;她喜欢读书,说话文绉绉的,像从书里走出来的人物;她还厌学、神经衰弱,有自残倾向。为了能留在简小姐身边,世必须时刻扮演好简小姐安排给她的角色。简小姐平时会做直播,直播的内容一般是读书电台或者虚拟游戏。这是简小姐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她讨厌和不必要的人产生交流,但并不把观看直播的对象视作人,而视为某种电子烟云、数字愿力、信息香火,只有当她们切实表现出她需要的某些东西,她才把她们当成人,从而发展进一步的现世联系。不过她对那些人的兴趣从未超过一夜。她们把简小姐看得太光明太崇高了,有时甚至达到顶礼膜拜的程度,而简小姐需求的只是一种对等的关系,甚至更低,就像她对世索求过的把她当作婴儿一样。
这一年世陪简小姐做了很多事。她们参观了省博物馆、在家里玩VR游戏、COS魔法少女、参加同好群组织的观影会、去YURI展买谷、在1071听独立乐队的演出……在过去,这些都是世从未想过的。她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么多新鲜事。她发现自己过去的人生是那么匮乏,只是把几件不由分说的事不由分说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但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她却好像把一辈子能体验到的美事全都体验过一遍了——每当内心感到快乐时,世就忍不住这样想,于是心里生出一种跗骨的哀伤。
事实也确是如此。
巨大的造像矗立在人生告别演出的舞台上。庄严的脖颈处系着女儿出嫁母亲的白纱巾。
简小姐已经不在了。
不管世怎么向体内寻求香气,回应她的也只有未来逐渐消散的空洞回响。
敲门声响起。门被打开。
简小姐的父亲走进这座位于白桦林深处的独栋别墅。他来找自己的女儿。但他的女儿已经去往母亲身边了。留在这里的只有一个空壳,和另一个空壳。
他当然知道这些。
他对女儿的一切了如指掌。他对这片白桦林的一切了如指掌。
他把一个空壳交给另一个空壳,并对这个空壳说:“你把它带走吧。”
世看了看怀里的匣子。又看了看他。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们。我懦弱、怕事。但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他不甚熟练地抽了一口没点着的香烟,想要按捺住颤抖的身体。
“人和车已经备好了。放心,你认识她。她会送你离开。等出了X省,你就一路向南,记住不要使用任何电子设备。我只能做到这些,剩下的路要靠你自己。”
世接受了他的安排。
世带着古时候的匣子离开了。
匣中一无所有,只装着一百个女子启程的讯息。
最后的我止于这里。
在那清冷火焰燃烧的最后一个夜晚,大朵离歌的白桦湖中盛满了银河水。
她一头蓝色流火,身披第一任织女的白纱,哭丧婚喜,佛鬼不伦,急欲品尝灵魂得解的滋味。
她要我拨开她层层叠叠的茧。
她使自己绽放了无数次。她的肌肤早已不再光滑,就像一朵沉入黑色碘伏的银桂花。
被木犀香浸润的黑血突破茧的界限绽放。
她使我拆开她的泥人肉。琵琶骨。剪碎她的菩萨胚胎。现象脐带。
我的泪在上个今日流尽。
她跨越三百六十五个拖生的我,终于今夜再次启程。
世舍弃姓名,在匣外凄恻哭喊——
不要绽放。不要绽放。请为我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