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名鬼(三)

作者:庄小蝶
更新时间:2025-04-01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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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白桦林幽静如另一颗星球的林地。满天的繁星投身进草尖的露水里,倒映出无数阵清寒。

我看向枕边人。她乌黑的长发未经打理,此刻正松散地压在身下。我盯着她的睡脸看了一阵——像是一场云遮雾绕的梦,唯有丢掉理性的智识与激情的渴求才能抵达。我嗅到香气渐尽,于是轻身下床,将置于窗台上的木犀香给点燃。

火苗跳起的一刹那,玻璃上反射出我孤单的影像。影像与透明介质外的世界产生重叠,一小团光抛进如水的夜色,可惜只持续了几次呼吸,就倏地熄灭了。我把燃尽的火柴放在香炉边。上一刻正远去,我的意识却还停留在屋外雾蒙蒙的林地里。那林地晦明正好,处在将亮不亮、说暗不暗的薄明的状态中,身处其间,如同站在神佛的腾云之上,银白色的树木往后倒去,一场无法倒带的一次性胶片电影随时就要在苍茫大地上上演。在这生命中的某一天,所有的我都歇息了,只有那道意识像火光一般发散,穿越浩瀚的林地与星云,衰灭在几万光年外的漫游里。

你能不能留下?她说。

我无法挽留她。她不是第一缕从我灵魂里离开的意识,也不会是第一缕从外界回返的意识。

你能不能回来?她说。

可是,回哪儿去呢?回到故事还没结束的日子里。试着拖动进度条。第一次见面的手机我还留着。我记得它是第一个晚上的交易。我没带现金。我没有手机。我那时还敌视着你。我没有做过分的事。所以我害怕。眼睛里你满身的伤口。眼睛里你没事人的微笑。手臂上我丑陋的创可贴。妄自尊大的肢体再添些伤才能与你相配。你把香交给我。它往后成了我穿越各个时间的钥匙,是放射的直线上永恒的锚点,在燃烧之际长久环绕着我心灵的香气中,铸造出一次次的宇宙回环。

我轻轻拈起掌心的香。


“没有它我睡不着。”

“可另一根不是已经点燃了吗?”

这种香仿佛有无数根。不是量的没有穷尽,而是回环的不可数。

“这是以后的。由你在未来点燃它。在时间之间建立连接。

“我希望把时间送给你。把选择权也交给你。

“你不要拒绝。我想你按我的想法活着。”

我盯着简小姐的眼睛,她的眼珠将一部分的我吞没。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话——”


我会遵守它到世界末日。

我重新回到床上。钻进被子的瞬间,迅捷的香气将过去的幻景全拉拢过来。


第一次离开简小姐身边回到那女人家的时候。她似乎心情不错,对我既不打也不骂,反而兴致勃勃地亲自下厨。她做了哪些菜我忘了,总之比过去丰盛得多,几天后还快递到货了很多新衣服和化妆品。我想她应该是傍上了新的大款。我真心盼望她的幸福生活能持久一些,这样我也能过一段安稳日子。我这辈子唯一的心愿成真大概就发生在那个时候。假期到了,她突然消失了,听邻居说好像是跟一个男人出去旅游了。她们是在赌桌上认识的。看来那男人就是她的新对象。那天下午,我靠在门框上看着维修工人修理热水器,正想着该怎样打下手,忽然意识到自己与简小姐的关系好像与她们并无二致。每次见面简小姐都会给我很多钱,给钱的人很高兴,收钱的人很感激,平常她也总会给我寄一些高档的卫生巾和护肤品。就连现在修热水器的钱也是从简小姐那里来的。不过我想还是有区别的吧。简小姐和我的关系,在第一次见面后其实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不知道这样想是不是对她的冒犯——简小姐对我的态度,不像是买下我的人,而像是一个消失多年突然出现的姐姐。简小姐很温柔,她好像能看出我心里的不安,一直尊重着我的意愿,不去越过最后一条线,甚至将见面的另一半主动权也交给了我。这样的关系究竟是靠什么来维持的呢?金钱吗?可金钱的分量太轻了,即使简小姐今后不再给我钱,我想我还是想和她见面。情感吗?我不敢奢求简小姐对我的情感有多真挚,因为很明显在我之前她和其他女孩有着同样的关系。身体也不对。它比金钱和情感更加随处可见,按简小姐的说法,所谓身体只是囚禁特殊性与个体性的肉骨匣子。那么究竟是什么呢?支撑起我与简小姐之间这段奇妙关系的究竟是什么?

我盯着简小姐的侧脸,决心一定要把它找出来。我想要真正对等的关系,不再依靠简小姐,而是凭借自己的力量生存。为此我必须找到它才行。

简小姐正一根一根地将香菜挑出来,堆在盘子边沿,接着又用汤匙盛了一勺玉米羹送入口中。这家店我们来过好几次。简小姐见我一直盯着她,以为我要说什么,便将她的手机推到我跟前。简小姐不喜欢在外面吃饭时讲话,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要陪她玩一场文字游戏。简小姐随机选择一篇文章,大多是诗歌、散文,从来不是小说或故事,从分行成列的几百字的段落中,用长按屏幕显示出的光标框中与自己内心想法相似的几个字;可以不在一行,可以忽视标点,但不可以跳过单字,借由这几个相连的字组成词语或一句简短的话,由它们代替未说出口的言语,完成隐秘的交流。这时的文字就好像活了过来,失掉日常用语中的常态含义,回归到造字之初甚至之先的无限宽广的意域中,每个字的内蕴都变得丰富起来,它们既相似又不相似、既独一无二又万法归一;这里是一个象征的神话乐园,文字的运动如同粒子的对撞,在不声不响的轰轰烈烈中开拓出新的文明边界。简小姐经常用这种她个人独创的方法修炼自己的写作技艺。她十天前把这方法教给了我,并要求我在日常生活中也要文绉绉地说话,等她厌倦不对是等她满意的时候,我才能够停止。我接受了这场试炼。我要朝她喜欢的样子迈进。不止生活,我还要走到她心里去。就像有些人手握星河随便抓一颗命名,我也要在那里完成一场伟大的命名仪式。

我努力陪简小姐做着试炼,精神朝某个出乎意料的领域愈潜愈深,结果与上一刻的目的偏远了。我要声明是它自己去了偏远地方,我是一直沿着康庄大道走的,除非这康庄大道通向的是另一个偏远区域。

走出饭馆,来到橘红色的天空下,街道上一片冷清。

“你今晚要回家吗?”

“嗯。明天开学。得准备一下。”

“明明又不住校?”

“不住校也要早点休息呀。我还得预习一遍明天要学的课呢。”

“我也可以教你嘛。”

“您的知识在这条路的关口派不上用场呀。”

“——啊,我不是说您的知识没有用,只是您的知识太过、太过——太过辽阔,就像一望无际的平原一样,而那道关口需要的仅是一株假设的小草,我必须将自己的视野和自我认同凝缩在那株小草上,才能通过小草形状的关口。”

我对自己今天的试炼成果感到满意。

然而简小姐却露出困惑的表情。

“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看着她脸上确切的、很少出现的困惑,我感到心里某处紧绷的弦松掉了——从高处看它整体的形并没有变化,松的、或者说崩的,是它内在的基质。

我又一次体会到简小姐与自己的不同。不论是家世、性格,还是气韵、境遇,都截然相反。我们本该在各自的世界里毫无关联,就像一滴下落的雨和一颗上升的星,只有在雨还是水的时刻才短暂映照出流星远去的尾迹,而这便是它们全部的交集。将简小姐与我连接起来的东西太奇异、太虚幻了,如同梦境一般无法把握。

——有必要。

我还需要做很多很多事,才能堂堂正正站到你身边。

“真是麻烦的态度呢。”

简小姐的眼睛似乎看到了我脑海中郁结的思绪。我被她说的话弄得愣在原地。

她轻轻叹了口气,离开了。

她生气了?应该不是吧……我从没见过简小姐生气。刚见面的那几次,为了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我还刻意说过一些惹她生气的话,结果她始终笑盈盈的,将我所有的小手段尽数消解。现在呢?简小姐怎么会说出这种消极的话?这消极还不是她自己萌生的,而是由我的态度引起的。要不要追上去?她现在的气势倒没有拒人千里,只是这是我第一次让她说出这种话,而且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不搞清楚这一点就没资格上前。简小姐也仿佛不给我这个机会,很快就消失在了街头的拐角。


香尽了,我另点一根。


高中校园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一座四方的院墙,将小城一代代人聚拢在一个共同的抽象概念之下,每一个体都对它有不同的体验,感到它每一年的份量都在发生变化,在这变化中,年份愈久愈发厚重。然而我在校园里却有一股轻飘飘的感觉,并非心里对一切感到无足轻重,而是有种奇特的错位感。

经过上次的事件,我似乎在学校出名了,虽然也不至于每个人都认识我这张脸,但在人多的地方还是免不了被小声议论。没人想到我严重违纪后竟然还能回来。我也没想到。我是在假期的后半段被邻居告知这件事的。听说是老师联系了那女人,那女人又联系了邻居,邻居又告诉了我。真亏这信息能在这样复杂的过程里完成传递呀。我在教学楼中寻找新的班级。每个学年班级的位置都会变化。大概是因为连续三年都在同一间教室生活的话,学校的概念就会变得狭小了。这是不被认可的事。

那一天,黄昏是紫色的。明星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升起。事实上事情在这天早上就有苗头了。本来,简小姐一连一周都没有联系我,我正处于一种仿佛被抛弃、内心愁闷、对再微小的事物都能产生巨大敌意的不安状态中。我来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书,正准备学习,忽然被人告知外头有人找我。我不耐烦地走到教室外,发现来的是一个外表文弱的男生。好像是隔壁班的。我对他的印象只有这些。不如说我那时眼中除了一个人以外对所有人的印象都是如此。他战战兢兢的,不敢看我的脸,将一封信塞到我手里后,就慌张地跑开了。我心里的疑问嗖一下被火苗点燃了。周围人如针扎的视线还可劲给它添油加醋。我克制着不理会它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拆开那封叠得十分工整、但总有一种怪异气息的书信,里面的内容令我心跳加速。

居然是简小姐的字迹。

简小姐画了幅学校周边的平面图,并分别在两个位置画了圈,其中一个附近写有“在这里集合”一行字。简小姐主动联系我了?我的世界立刻收缩在这封信上。我仔细检查了它的每个角落,确认这就是简小姐的字迹。可是为什么标注了两个地方?其中一个是“在这里集合”,那另一个呢?既然简小姐没有用手机通知我,而是选择了写信,那这封信一定有特别的含义。难道这是她给我的什么新的考验?两个位置只有一个是正确的,如果选择了错误的位置,就会像简小姐假期带我玩的游戏那样,通向BAD END?我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假设多种情况并一一列举。最后是上课铃声将我从无限的假设循环中解放出来。

只要去就好了。

什么都别想,从中选一个去就好了。

这次就选有字的那个。失败了再读档重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将内心的安定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上午。

正午的阳光萦绕着一股不存在的香气,在午休时分表现得出奇的枯寂。嗅到它会忘记做梦,即使明明做了梦。你会感到自己在那段时间里变成了另一个人,去了另一个世界,经历了漫长的旅行,直到宇宙的永劫回归,又回到这一原点,你模糊地察觉到自己身上厚重的时间残留,却只当其是一场梦遗,随意抛给流向下一次回返的过去。醒来后,与世界的错位感更大了。

我去水池旁洗了把脸。

阳光穿过叶隙,倾泻到池底,细碎成许多亮闪闪的水花。我掬起其中一朵,扑到脸颊上。冷水驱散了精神的疲惫,抚平了淤血造成的红色睡痕。我感受着冰凉的指节,它还不像是我的所有物,和脸颊之间仿佛仍隔着一道薄膜,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真正归属于我。我回到教室拿出一颗苹果,重新来到水池清洗了一下,然后找到一处偏僻的无人角落享用它。为了与简小姐接近,我也开始尽量避免在人前进食了。

这里人很少。在艺术班的教学楼后边。可以听到上声乐课的学生在进行课前练习。

我听着穿透层层障碍抵达耳边的乐声,咬下一瓣保存在冰箱里的、简小姐买来的最后一颗苹果。略显干涩的口感压不住果肉本身的甜味。我早就知道它会为我带来好运。我隔着衣服确认了下口袋里的信。我从没觉得这所校园有这么好看,在简小姐亲笔画下关于它的存在之后。我想起简小姐晚上做的事情,所谓对偶像的崇拜,大抵就是这种东西吧。这是从卢梭时代就开始有的传统。一些不曾到访过的地方成为素昧谋面的故乡和旅行的圣地。当它恰位于自己生活边界内的话会更加奇妙,仿佛在惯性的空气墙之外解锁了新的冒险区域。渐渐地,就连苹果的甜味也都开始有了另一种口感。

干涩的果肉忽然变得湿润,清爽的汁液一瞬间溢出好多,且比之前更加黏稠,甚至有种怪异的苦涩和刺激性味道,让人产生强烈的呕吐感,身体下意识地将它吐了出来。

——黑色的果肉。像是某种植物学的变异。

我试探着回味了下口中的滋味,然而口腔立刻受到刺激,不停地向外唾。

这到底是什么?我看向手里的苹果,这才发现在自己一心想着简小姐出神时,被黑色侵染的果肉已露出大半了。我将它颠倒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最后在果脐的凹陷处找到了一个黑色的斑点。那斑点原是肉眼看不到的,只是黑色的液体由此进入果实内部,因而形成了一道可以察觉的晕影。

它好像……是墨水。

墨水。

苹果里有墨水。

应该是某个新品种。我想。墨水苹果——吃了脑袋可以变聪明。吃了就能获得相应墨水量的知识。专为苹果主义者打造,农科院最新转基因成果,颠覆人类学习定式的重大创新,引领文明进步的第一次绿色革命……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是厌弃现实的幻想。

谁干的?

我的质问理所当然地没得到回答。

虚幻的香气与歌声令我压制住心中无从发泄的烈焰。可我已经感到自己与这处环境的格格不入了。那无从与人说道的错位感,正将我领向寄放我此时的社会身份的染料厂之外,向另一头不被认可的卑贱位置翩挟而去。

没什么卑贱的。我反驳自己。

它同样是建立在你情我愿的交易之上,是换了一张纸的社会契约,甚至对我更加公正。

我把被污染的苹果丢进垃圾桶。就像把整个接下来的时间也揉皱丢进垃圾桶一样。


夜晚。放学后的校门外挤满了流动摊贩。

街上的路灯不知何故熄灭了。我朝简小姐与我约定好的地方走去。摊贩支起的小灯散发出覆盖一片片狭小区域的微光,这些微光吻过的地方有的互相交融、有的遥相妒嫉,变幻出一种奇异的光的流形。每当有人穿过时,就在昏暗的地面上凝出刹那的空缺,空缺的形状依人的体态、服饰而千变万化,存续的时间也长短不一,就像各式各样的生命在“要有光”的神言中飞过灿烂的瞬间,而后重新汇入永恒的黑暗。从光的覆盖到黑暗的接纳,两者的转换没有一个泾渭分明的界限,是在连续的时间流中完成的。

简小姐会在那里等我。在斑驳的光和影的尽头。

——我给每一炉香都做上标记。

然后穿过光影来回吸附的流形之上的渡桥,不让一缕思绪稍有停留。专注的、渴求的焰火以燃烧一切之势横贯眩晕的波纹,将光的流形熔固成一面水镜,水镜之上,倒映出两人姣好的面影。

简小姐和她站在一起。

糖葫芦枝群在秋叶色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发亮的糖稀有种令人惊惧的魔力,宛如精灵安眠的仙窟般要将人吸入其中。每一点高光都像是一只流眄的眼睛,只是那顾盼的神采不为我招待,而是绽放给了别人。简小姐微风般的话语也流向了那个女生。她梳着女高中生常见的披肩短发和齐刘海儿,静静听着简小姐讲话,脸上带着对简小姐的隐秘的憧憬。我认识她。她是我们班的学生。成绩优秀,样貌不凡,在学校里很受人欢迎。她的气质与外人眼中的简小姐较为相近,我第一次见到简小姐时脑海里就出现了她的形象。只是现在这形象变得十分讨厌。她为什么和简小姐在一起?为什么要站在原本属于我的位置上?简小姐说过她一次只会喜欢一个人。为什么现在和那个女生有说有笑的?难道属于我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可我们明明才只做到亲亲抱抱的程度而已。

我不愿想象这样的结局,于是走上前去,主动破坏她们两人其乐融融的氛围。

那女生诧异地盯着我。我恶狠狠地回视她。

她被我瞪得别开视线,看向简小姐,最终在简小姐点了点头的示意下,默默离开了。

真有默契呀——我想揶揄她一句,却被另一个自己回怼道“默契个鬼,她才没有我和简小姐默契呢!”我对她表示赞同。

简小姐平静地注视着我,月色皎洁的脸颊上,没有任何秘密被人撞破的慌乱和愠恼。我们的视线间隔着两三枝满开的糖葫芦,像是一枚枚红樱桃装饰的金发簪,提醒着我她的生命中有许多鲜花与她相牵,而属于我的只有这一道淡泊、从不显露真心的垂眸。我心里感到一阵焦躁。

“今天出来得很早呢。”

“因为晚自习没有老师值班。那个人是谁?”

“哪个?”

“刚才和你说话的女生。”

“不认识吗?”

“认识。但我想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请告诉我。”

简小姐沉默了。我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急切,语气、内容都很冒昧,但我没办法克制自己,我不想让这具身体在大街上因胡思过度而流出眼泪来。比起那种失态以及在简小姐眼里的形象崩塌,我更愿意让她当我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坏孩子。

“就是你知道的关系。”

“请说具体些。”

“我只是让她帮了一个忙呀。”

“什么忙?”

简小姐直视我的双眼,仿佛要从中找出什么。我强使自己与她对视。良久,她放弃了似的,露出无奈的笑容,费力地抬起满是伤痕的胳膊,将手掌放在我的头顶,语气暧昧地说:

“无理取闹可是不好的哦,小萤。”

“我们两个的约定,一直都算数的。”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语气亲昵地叫我的名字,我就这么没出息地被她搪塞了过去,而且还傻呵呵地感到软弱的满足,准备忘记一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地继续下去了。

真是太丢人了——


火星落下。新增的灰烬在香炉中堆积。

河边酒店。熟悉的房间布局。这是第几次来这里呢?我忘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想保留那些重要的。可到如今才发现,如果没有所谓的无关紧要的回忆,那丰富的记忆森林就要变成三尺荒地了。无意的记忆才构成众多的树木,而只有穿过无意的记忆组成的森林,才能实现对完整过去的一次次回返。我转向空洞的枕边。那里从我体内飘溢出的木犀香,失去双星的伴侣,组成了凋亡的漩涡,正在黯淡的舞台上进行三十二圈孤单的自转。我想为它著书立说,然后把完成后的实体烧掉,不要有人再孤单。

简小姐从浴室走了出来。

我从亲手点燃线香的行动中获得钥匙,打开了不同的我共同贮藏勇气的宝库大门。

我不要再面临无端的惶惑。我要让悬空的揣测落地,摔个粉碎。我要真正的、实际的关系。我要和简小姐建立更深入的连接。我要让生命真正流入彼此体内。

我盯着简小姐的脸。她露出惊讶的神情,头发散成纷乱的花,又如纠缠不清的丝线。

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落在蛛网中心的蝴蝶。

我用手钳住她身体两边的手腕,眉心的距离由两尺缩减至两寸。简小姐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做。我见她不反抗,甚至表现出随意的从容,便被一股无名火驱使着,将忐忑的吻印在她的嘴唇上。她不为所动。我的手不由得抓得紧了些,平整的床单被扯皱,视线乱窜到她第一次见面后就不再遮掩的手臂上,数着那些奇异的伤痕,我忽然担心会不会就这样将这副脆弱的身体给折断。于是力量一瞬间从全身抽离,我重心失衡,差点儿瘫倒在简小姐身上。我佯装镇定下来,好不使她看出自己的虚张声势。正当我以为自己再次获得主导权,准备更进一步的时候——

“你把我当安慰你的玩具了吗?”

简小姐一句话将我精心营造的地位颠倒的妄想给撕破了。

电子的时间不再跳动。唯一的流续证明是香火的迁移。

简小姐新换的樱桃外壳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又一次不告而别。

她总是这般行踪不定,佛鬼不明。

我与她的联系在那一刻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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