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名鬼(二)

作者:庄小蝶
更新时间:2025-03-31 11:53
点击:103
章节字数:9086

举报章节
选择正文字体:

简小姐是非人的生物。我想她总有一天会被放逐在人世之外的。

不如说在那之前她已经先把自己放逐了,而我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毕竟我无处可去,抓住眼下唯一的光亮后,我不想再松手。就像握住一颗燃烧的流星,身体早在神圣的火焰中与它融为一体。

躺在松软得不像话的白净床单上,盯着天花板,我的意识开始一处处地探索这处空间。偏灰色的木饰墙面,除了给眼睛柔和的视觉效果外,还给皮肤接触时光滑、过后皴腻的奇特质感;天花板上悬挂的民国样式的大吊灯由许多小吊灯组成,灯罩是一群历史黄色的倒挂莲台,灯光微暗,透明的床帐与窗帘因而获得时间的老调;五十英寸的液晶电视两角,各卧有一只失活的乌龟,与这木雕相映成趣的,是影视墙上四米长的青绿山水图;客室里的家具几近都是古式的,只有这张双人床和沙发是现代的。简小姐正待着的那间浴室也是,除了白瓷的浴缸和梳洗台,地板及墙壁的瓷砖都有意做成了古色古香的木头纹样。宛如白桦的脏腑内部结出了美丽的茧。意识在这茧的封闭的空腔里落叶般打转,最后凋零回生出它的枝头。

枝头上的神经隐隐在痛。

方才洗澡时,我清洗了下额头和手臂上的伤口,然后简小姐为我擦好药,贴上了创口贴。这时的疼痛使那时的记忆变得柔软。我在床上继续回忆。一股迷迭香在床榻上弥漫。那是从我身上发出来的。洗发水与沐浴露的余荫遮住刚才外露的身体,延续夏夜流芳。我在五光十色的泡影中追忆——紫黑色的碘伏浸透了棉签,白色的棉絮变成褐色,褐色沿着瘦骨嶙峋的小木棍攀爬,在即将碰到简小姐手指的那刻,被唇色鲜艳的伤口吸扯至体内。褐与褐相融,微涩与蜇痛在血液反应中放射出螺旋的气体。那一小块气体不单是氧气,还是创世纪第二日清浊自分的万物起源,抑或宿醉第二天央求吃食的女人的松软语气。煎炒时的蛋液也会放出这种气泡,但鼻子嗅不出它是胚胎凋亡的临终呐喊,还是死孵化成生的前一刻的灵魂逃逸。它从硫磺的火来到甲烷的火,好在没被人间的喉舌吞没。我的脸颊常感到这种扑面而来的热情火焰,它渴求着无尽的食材与佐料,以及一个永远与它相伴的厨子。我并非生来就是厨子。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的日子还不算惨淡,那时那女人不赌,家里也永远有个高大的男人打点一切,只是在他埋入泥土之后,短暂的生活也显出它本来的长久面目。此刻它又换上了伪装。一股热情的气流不是从外部,而是从我体内散发出来。简小姐的手很瘦,当时不算很亮的灯光下,可以看清她手背的血管。她的血管。我的血管。涌出伤口的血像一根根蛛丝缠绕的红线,将整座黑暗的房间编织起来。从吊灯牵到窗帘,从窗帘牵到龟木偶,从龟木偶牵到青绿峰顶,从峰顶牵到静止的河流,从河流牵到浴室的门把手……好几次,我的意识在这错乱的迷宫中穿来穿去,最后总回到浴室的门把手上。那门后的水声早就停了。我失控的遐想也灭了好几次。我躺在迷宫中心,继续等待。等待寂静中响起轻巧的脚步,等待简小姐从流水中回来。


“能帮我吹下头发吗?”

简小姐忽然从浴室里探出头,这般问我。

她湿漉漉的长发倾垂下来,与侧着的脖颈形成优美的扇形夹角。

我由她的声音在脑海中盘旋片刻,方才领会了这句话的含义。

“好、好的。”

我的喉咙被从浴室飘出、还没到身前的水蒸气熏得沙哑。我从床上起身,将弄皱的睡裙抚平,好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乱。

她扬眉打量我的动作,嘴角弯成月牙的弧线。

我一边朝浴室走去,一边暗想她难道感觉不到寒冷吗。冷空气与热气正在浴室门口云蒸雾腾、交合出一片旖旎的仙境气象。当我驱使双脚好不容易走到她身前,却发现她并未如我忧虑的那样一丝不挂,而是穿着和白天那件连衣裙同样颜色的睡裙。我分辨不出两者有什么区别,只知道她发丝还淌着水,即使把毛巾摊开披在肩上,水珠还是在往下落,未免太不拘一格了。

“快进来——”

她抓住我的手腕,将门关在身后。

“吹风机在这儿。”

她坐到不及我膝盖高的圆木凳上,被头发打湿的后颈一览无遗,背影看起来像一道出水的谜语,亭亭玉立、心思难解。

这人对距离感的把握绝对很怪。

我盯着她的发旋,常识被一缕一缕地导向不可知处,诱使灵魂沉入理智坍缩的黑洞。我是要做什么来着?对了,是要给她吹头发。我看了看手里的吹风机,拇指抵在开关处,轻轻一推,热风便径直朝我的眼眶涌来,几乎把睫毛都吹到眼皮内了。我眨了好几次眼睛,将吹乱的刘海拨向两边,才勉强睁开。一两滴眼泪顺着脸颊下滑。还好有镜子上的雾气存在,我这副丑态才没有被她发觉。

“萤?”

她叫我的名字。我愣得太久了。

“镜子上有雾气,我擦一下。”

我从梳妆台上拿起特意为此准备的酒店毛巾,在镜中简小姐胸部以上的虚像的位置胡乱抹了一番。镜面变得清晰,方形的毛巾擦痕中,还有几处手指过于用力留下的指痕。这下简小姐的视线即使直视也能看到站在她身后的我了。

我一手拢起她的头发,一手将吹风口对准柔滑的发丝,保持着既不会烫也不会冷的距离。

简小姐应该在穿睡裙之前简单擦拭了下。不过即使这样,托在掌心的头发还是有水珠往外渗,在风力吹拂下甚至渗得更快,给人一种掬住流水的感觉。我尽力控制流水不让它从指缝渗下,以免将简小姐本就被水打湿的衣服弄得更湿。就这样,等手中的头发变暖、抚顺之后,我又重复去处理其他的部分。我没去看镜中她的脸。我怕视线从黑色的绸缎上移开后,就再也无法集中起来了。可她显然没有这种打算——

“你方才没用浴缸吗?”

吹风机运作的嗡鸣中,她开始同我搭话。

“我没这种习惯。”

毕竟我住的地方从来没有过浴缸这种东西。租的房子里那间浴室的热水器还是坏的,总是洗着洗着水就凉了,必须有人在厨房把它重新启动。这种事常常是三更半夜我来做,因为那女人回家的时候我早已经睡了,我洗澡的时候家里又没人。一开始我还会在身上没有泡沫的时候裹上浴巾跑去厨房重启一下,后来发现洗冷水澡比浑身冒着热气跑外面溜一圈更容易适应。人类毕竟是恒温动物,比起忽冷忽热的刺激,还是一直保持某一温度,即便是低温,也要好很多吧。而且不是还有洗冷水澡对身体健康有益这种说法吗,虽然我没查证过,但不妨碍我将没被颠覆的一律视作真理。

我的手指穿梭在她如水的发丝间。这般来回打理的动作,让我想起七岁前的那个家里的织布梭。不知为什么,在我记忆深处总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使用织布机织布的姿态,投纬引线的织物是雪一样纷飞的银白,在那无所不觉的记忆空间内,与她的银发拥有同样质感。

我的心思被满是流水性质的记忆物填充,眼里噙着一层悠久的雾气,倒不是泪的前兆。

这房间真暖和呀。

我给她梳着头发梳着头发就开始傻笑了。

这人怎么对我这么好?我身上真有什么她想要的东西不成?哎不对,她还真想要我什么,甚至一个月前还慈眉善目地要我把整个自己交给她呢。

我被热气闷晕的大脑恢复了一丝清明。我开始打量镜中的她,还有自己。

的身体。

当然,手上也没闲着。

眼前的人的容貌总有一种模糊感,好看自然好看,甚至可以说好看极了,否则我也不会乖乖跟她来到这里,这我承认。一副美丽的外表总能轻易在人心里种下好感,只是这一与她整个人散发的气质相比,就显得模糊了。一团雾气、一阵异香,或是说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类似气味又非嗅觉能捕捉到的东西,如时间尽头不息的泉流一样涌动着,从灵魂满溢出来;就是这股美的、崇高的、至善的激流,将人对她的感觉全攫住了。面对她,仿佛突然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与这股激流发生亲密无间的接触,于是空有现实质量的容貌对人来说遥远了,可以无关紧要,可以隐身在眼前。我到现在也看不清晰她的脸。或者说明明在看,却又没在看。视线一到她身上就被扭曲了。我不清楚这是引力织就的陷阱,还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只要这个人就在眼前。

这听起来有些可怕,但实际接触却——有些舒适,整个人完全放松了下来,从桎梏中脱离的解放感就好像人变成了鸟。

我注视着镜中变作鸟的自己。

很可惜,我的视觉还留在现实世界这边。如果刚才没擦掉镜面上的雾气就好了,那样我的形态就可以充满千变万化。不过我是以这副姿态受到简小姐注意的。这副姿态——你长得怎么样?我问她。好吧我要承认你没有什么气质,你大脑里除了片面的、干瘪的、毫无活力的套语对答,唯一的知识就是人怎么吃饭怎么活着。所以我们不谈没有的,只评鉴一下你的外表吧。这副外表吸引了简小姐的注意。简小姐的眼光当然不会差,以及虽然不愿意在这里提起那个人,但你还是继承了她的容貌的。这毕竟是她赖以为生的东西,如果并不出众的话,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给她救济甚至放贷,争抢着把与她的关系长久延续下去了。她也就只有这一个优点。那你呢——你好像目前也只有这一个优点。那简小姐为什么会想要你呢?仅仅是因为这一个优点吗?

——仅仅是因为这一个优点吗?

……仅仅是因为这一个优点?那是不是只要随便换个好看的人就行?是不是?——你躲避我的视线干嘛,我问你是不是。是不是那个时候遇见简小姐的如果不是你,随便换个别人也行?说到底,简小姐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在你家门前那条街上呢?像她这样的人,明显与你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甚至与整座小城都格格不入,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又在那个时间遇见了你呢?

“为什么是我呢……”

明明是自己都不清楚是否说出口的言语,在这时、在机械吵吵的噪声中,却得到简小姐意外的回答。

“因为萤是特别的啊。”

浴室的雾气消散干净。

这人果然是菩萨吧,读心术附带魅惑效果,让人防不胜防。

——哪里特别呢?

我很想这么问她,可看到镜中她半是明快半是悲哀的神采,遥感到那面容背后含而不露的、绝不轻易向人宣泄而出的奇异光彩,我又一次把语言打碎咽进肚子里了。我害怕。

哪怕是谎言,只要有这句话就好。

在这个房间里,我们迟早会坦诚相见。

我关掉吹风机,简小姐黑洞似的头发恢复成高空行星环流尚未活跃前的原始状态。干燥中散布着柔润,有着过年时泥塑背后烛光放射处的温润触感。

她从圆凳上起身,我完全被她挡在镜子外,只有抬起视线才能看到她的脸。

“应该快到了,先去吃晚饭吧。”

她拉着我的手走出浴室。


刚来到客厅,就听玄关那里响起敲门声。简小姐像个迎接父母回家的孩子般小跑过去,打开门,同蓝色的小蚂蚁问好,接过它搬运过来的食物,向它道谢,然后目送它不知疲倦地前往下一户人家。

看到这一幕,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将来。我长大后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呢?答案是一片空白。就像去解一个套了无数层的谜,每个谜底都是下一层的谜语,每个明天都是下一天的过去,无从拿起。

简小姐来到沙发前,将酒店备好的晚餐放在茶几上。白色的沙发与木质的茶几相对,五彩的灯光落在纸做的包装袋上。简小姐从封口处将它拆开,那里好像是用订书机钉起来的。晚餐共有两个袋子,一大一小,小的是两份蛋糕和一盘水果沙拉,大的是一份松茸汤和一份京酱肉丝、一盘凉拌海蜇。简小姐将食物冷热分类地随餐具摆放好——其实也就是以松茸汤为中心依次摆开。她把所有带肉的往我这边推,自己则抱着水果沙拉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本来在犹豫该不该帮忙,看到她这般行为,不禁疑惑她什么时候变成了素食主义者?

“只是有时候不习惯吃肉而已,鸡蛋啦、奶酪啦还是会吃的。”简小姐解释道。

我看着她瘦削的身体,心想世间的现象果然并非没有成因。

我拿起她放在我身前的小碟子。白色的瓷器,没有漆器的沉重古拙,轻盈得仿佛能在指尖站立,边沿处印有三只青鸟印花,如衔尾蛇般隔着一定的距离呈彼此逐尾之势。将食物夹在碟子中间,注视着它,莫名有种灵魂先一步被青鸟分食,自己再食用被抛弃的肉体的恍惚感。这恍惚像是弥留之际不弥留后的无为和无措。

“快吃呀。”

有个声音催促我。

不是简小姐的。是谁呢?左顾右盼左顾右盼。

我站在中学时代的廉租房里,透过蓝色的钴玻璃,看到一只青鸟口吐人言。

“怎么了?”简小姐问我。

“没什么。”我将肉丝裹在千豆腐皮里,筷子夹起,送入口中。

“好吃好吃!”啁啾的青鸟,沿着碟沿飞翔。

我的视线追着它绕来绕去,撞上连结的红线,晕倒在碟子中心。

云里雾里云里雾里。

倒下的视线变为可口的盘中之物,成了水果沙拉的一部分,被她用竹筷夹起。

简小姐的嘴角,一松一抿,将樱桃含在嘴里,鲜嫩的汁液在半掩的双唇与微露的牙齿间,如流霜的红唌闪电,在深锁的闺门之内,迎向外界开合松紧的天光——那天光卷起一重重床帐。那天光在一层层盖头之外。那天光和简小姐的眼光同质,时而流眄、时而低垂,乌黑的云絮挂在它的两汪明月之上。简小姐寒山樱叶,刚洗过的脸颊上泛许殷红,像是幼稚园的孩童刚停止娇嫩的雪仗。

我急忙把视线接回家。闭眸将它紧锁。

似有寒风在眼皮内的黑暗中呼啸。珠圆玉润的眼珠被纤弱的红丝根系勉强固定。

眼皮内外到处是这样的症结。

简小姐似乎也是如此。她的视线不时向我投来。不过,它更显自然,带有一种谛观、一种落落大方的意气,丝毫不见畏怯的姿态。她的体态也是同样,宽颈的睡裙滑至肩头,轻薄但不显裸露的名贵织物给人一种月华似的通透感。

一部分食物抵达它的归处,大部分食物被剩下了。

简小姐让我去洗浴间刷牙。

“要刷两遍哦~”她全不在意姿态地躺在沙发上,向我喊道。

干嘛用这种语气?我又不是被孩子要求带两件玩具回家的母亲。

我自以为是地这般腹诽,好给自己廉价的自尊留点颜面。

浴室里,上个夏天的热气留在了镜子那侧,仅是刷两次牙的时间,体表竟感到有些凉意。

我将双掌半拢,靠在嘴边,呼一口气。在确认食物的味道消去、只剩牙膏的清香后,才放心地回到客厅。

简小姐已经等候多时。

她招呼我坐到身边,让我伸出手,捏住我的手指仔细观察。她捏的力道不算重,但独属于她的身体的那种清冷,随着这般刺激,在我体内如失控的鱼儿游走。先是温热掀起阵阵的痒,然后清冷强使它平静。她为什么要捏我的手?我的视线在她低垂的双眼与我的手背间来回寻找,最后找到她的视线是落在我的指甲上。我可没听说过看指甲算命的手法。

“又该剪一下了。”她低着头说道,声音因此变得不甚清晰。“你喜欢留指甲吗?”她问。

“不喜欢。”

“那为什么这么长?”她听后很好奇。

“长吗?”

“嗯。”

“——可以抓人。”

“抓谁?”

“讨厌的人。”

她盯着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后莞尔一笑,仿佛要将所有讨厌的事情全都包容抹掉一样,说:“我给你剪一下吧?”虽是在询问,语气却让人感到不容置疑。

我点头答应。

简小姐毕竟是买下我的人。我有什么权利拒绝她的要求呢?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觉得我的指甲不算太长,太长会用不了力,抓人不成反伤到自己。这种长度的话,大概再留一两个星期就能恢复过来。

简小姐跑去床头柜那里,拉开抽屉,翻找一阵,找出一把银色的指甲剪。

这家酒店的准备还真齐全呀。我看着那银光,心想所有的酒店难道都是这样体贴人意吗。

简小姐让我侧过腰,把手伸给她。她在我的双手间来回审视,最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似地说,“先从这边开始吧。”她牵起我的右手。

你做决断的标准是什么呀?我想问她,但此刻所有的神经都被手指吸引了去,抛弃了原本职责,没有一根愿意理会语言。

很怪。

很不对劲。

哪有人这样剪指甲的?

她用大拇指在我的指缝处摩擦。她的指肉来回遛,每次与我指甲下的指尖接触,凉丝丝的酸痒就立刻铺满甲床,就像菩萨临凡前先施展一路圆觉果位的佛光,然后教化凡人断舍离。我的指甲被视作该当撬动的心脏,力臂反转、内外颠倒,月牙咬合的钳口的目标,仅是那寸欢喜的细胞结缔、羞赧的皮肤延伸。它何至于此呢。当那肢体末梢的角质被咔嚓剪下后,一部分灵魂收缩回体内,一部分来不及断舍离的,如莲花落下,在木板上跳舞。咔嚓、咔嚓……一根手指被染红。一根手指被染红。那些是血?红的心头血、莲花血,还是菩萨的血色佛光?我的十指仿佛在遭受一场妖艳的痉挛,无数细小的雷电丝在尖端回旋,麻麻的、又清凉如蚕丝牵扯。她的牙齿落在上面,像咬开茧壳,接着舌尖凑来,蚕絮、连带着甲床的充血都被吮吸干净。就这样清理完双手后,她发丝凌乱,几缕含在嘴角,露出邪魅的笑。我感觉自己像是个被充胀的气球,每滴血都噼哩噼哩地快要爆炸——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精心地舔舐我的十指。她的虎牙尖有几分殷红,那是被刚才的樱桃果肉浸染的,她还没去刷牙,我的手指被她当作饭后甜点对待了。难怪她非要把她的那块蛋糕留给我。这样她才有胃口享用另一份甜点。简小姐以非常玩味的表情盯着我绝对红透了的脸,我别过去视线,不敢与她对视。然而她下一个动作直接将我点燃。

——这人在我脚背上亲了一口。

她连剪指甲的理由都不找了,直接托起了我的脚。

我一把将她推开。只有这个绝对不行!我的理智在我耳边摇响警铃。我把它想象成小学院墙上刺耳的黑色打铃器,陈萤啊陈萤,你可一定要做个好孩子,千万不能长歪呀!我做起小时候自己的贴心老师。你怎么可以用你的脚去触碰简小姐的嘴唇呢?这也太不尊敬人了!

简小姐困惑地看着我。

我这可是为你好呀。我装起大人,讲道,虽然我不是什么生物老师,没办法科学地教育你,但这可是权利的错位和性印记的焦虑是源自童年母性的缺失导致的自我认知的混乱和对特定部位的符号学恋物癖是压抑的童年召唤无意识的深层欲望的反映和心理防御机制屈从于唯乐的力比多的快感是病态的是对物移情的婴儿的摄食情结总之是不对的是不应该有的是要好好改造的是要废除的是会生病的是不好的是不对的是不应该有的是要好好改造的是要废除的是我的嘴是在说什么东西啊!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

没脸见人了——

我拒绝了简小姐我打破了规则我的人生大概到此为止了。啊不要好灰暗我不要这样的结局时间能不能重来啊重来后再亲我的脚我还会拒绝简小姐的我的人生果然也就只能这样了吗。

黑暗。闭上眼睛后的黑暗。

小时候每当我和那女人吵架我就会闭上眼睛,等到冲突结束后再睁开。这样一闭一睁,所有不想有的事就都结束了。可现在不管用了。不管我怎么闭上眼,本该空无一物的黑暗里都会清楚地浮现出简小姐困惑的脸。我尽量不去看她,只盯着闭眼后那些黑色的、每当把精神投向它它就会更迅速地、永远运动在精神之前的、漩涡状的东西。

忽然,我看到了一阵幽香的气。

然后,又闻到了一阵轻声的笑。

一只手放在我的头顶,像抚摸小狗一般揉着我的头发。我睁开眼。

“好,今天就听小萤的。”

简小姐接纳了我的任性。她把手抽开,将我一人留在客厅,起身去洗浴间洗漱了。


等到简小姐的背影被墙壁遮住后,我把视线移到床头柜上,那里在我刷牙期间,简小姐点燃了一根细长的线香。那是一根棕色偏黑的木犀香。腊茶浸渍过的白檀,生蜜浸润过的木犀花,将这些按份量放入瓷器中压实,存入地窖里窖藏,再辅以时间的佐料,香气会因时间的剂量而更浓、留香更久。在生命的某个段落,我见识过很多次这种线香的制作。

我盯着它,心想这就是简小姐身上香气的源头。

它与酒店内化学加工的香氛不同,没有那么浓或深沉,它很清、但不淡,没有在化学属性的深度上用力,而是在自然的广度上绵延,又因经历了时间长久的沉淀而非速成的催生,因而又具有一种生命自然生长至今的厚重。

我走到床头柜前,将它无死角地细细打量。黑暗中,燃着的那部分还可以看到一闪一闪的火星,无处不在的氧气正穿过房间与烟。

为什么简小姐会随身带着这种香呢?

我产生这个念头,然后得到身后含糊不清的回答。

“阴外煤油这古乡气窝汇税布着的。”

我转身,看到一个奇怪的白色生物。像一个蘑菇。

不,像一个晴天娃娃。

仔细辨认,原来是披着床单。

“这是哪里的外星人打扮吗?”

“Hello?”

哇,外星人向我打招呼了耶。我稍显做作地陪她玩角色扮演。

“不过外星人也使用英语吗?”

“はじめまして?”

“这是异世界的语言吧。”

在生命的另一段落里,我在简小姐的带领下,看了好多国外的电影和动画片。这种或许可以称得上是爱好的东西,可以在无法预测的各自不同的命运之中,给人以相同的生命体验,从而缔造一种同类相系的归属感。

我也披上外星生物从床单内吐出的另一张床单。

黑色的视野从头顶垂落下来,短暂的静谧包裹了我。我们就像打开窗,从河畔邀请进来的两只鬼,体表莹动着白色的月光,自己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抚摸确认对方的存在。从窗外飘来的水汽让我想起之前随意瞥见的买鱼放生的善男信女。那条鲤鱼锁在盛满清水的塑料袋里,最后它跨越有机物的薄膜,来到无机的环形水道。我和简小姐想必也是这样。

隔着光滑的床单,用手去触摸被另一条床单包裹的身体。黑暗中,任何感触都是那样纯粹、陌生,像是婴儿观测人世的初体验,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不同的是此刻的我们没有佛法所言的胎中迷,而抱有清明的神智。

这是简小姐的手掌、这是简小姐的肩、这是简小姐的脖子、这是简小姐的耳朵……这是我的胸。

简小姐的手在我胸部抓了一下。脂肪缩紧的挤压感让人不好受,但它很快就被一阵激流冲散,浮泛起绵长的暖意。同时,高级丝质睡裙的柔滑感,使得简小姐的手掌比直接接触肌肤时更惹人心痒,仿佛胸前的睡裙成了她手掌的一部分,致使任何紧贴在身的衣物都变得让人心惊肉跳。心灵在震颤时往往做出超人的举动。我屈从这股魄力,迈出一步往简小姐那边靠。简小姐的手臂因而往后一松,整个人被相反的力道牵着向后倒,我就是在这个瞬间大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结果也被意料之外的力量带着随她倒去。好在简小姐身后就是床,我们只是变成相拥着躺在床上的姿态,没有人受到伤害,但我却呆住不敢动了。

我们保持这样的姿势僵持着。

那根香烧了九点九毫米。这是我瞎编的。黑暗中只有我的思想才能看到它,而我现在是一个满脑子简小姐的傻瓜。简小姐怎么不动了?是我太冒昧吓到她、让她生气了吗?还是我虽然没什么事,简小姐在倒下的时候却摔疼了?黑暗从脚底掀开一页光亮窥探我的胡思乱想。我挣开床单。

你怎么了?我出声问她。可我的声音并没有听从我的指令——这样做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向自身之外出击吗?它越过我的无意识,直接请示我的理性。不。这个时候理性什么的就丢一边吧,我需要顺从这愉悦的激情和迷人的慌乱。它们让我的行动更加勇敢。掀开这盖头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哦?简小姐的静默仿佛在这般提醒着我。我扯开包裹她全身的床单,银色的月光如茧丝般凋落在床上,电气昏暗的房间内,星河的乳带迢迢降下无垠的天光。我如剥开层层叠叠的花瓣一般,褪去简小姐身上的睡裙。

她平静无波的视线落在我身上。足有十秒钟,简小姐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让人不禁怀疑在那时间静止的黑暗的九毫米里,她的视线是否也这般如谛观人间的神佛似的超然、锐利。我有些惧怕这眼神,它让一切都自惭形秽,见识到自身的微不足道。我的视线仓皇逃离,顺着简小姐的眼窝、鼻尖、嘴唇、下巴、脖颈,在那身体起伏的平原与流动的晚风的航道上寻找意气相连的心安之所。

简小姐朝我伸出手,冰冷的手掌贴在我脸上。

视线安定下来。影像不再摇晃。

我们在对半的世界中央面对面。

她揽住我的后颈,渐渐贴近的脸颊间,时间的粒子跳迁如电,香烬的头发缠绵作结,两条粉嫩的河流交合之际,小暑的野花在上个时节四散,授衣的夜雨帘外白露飞鸟;环绕的舌撬开汲水的两支彩陶,于是激情的泉流点燃了久无人烟的旷野。


我看到无数个简小姐与我在燃烧的平原上起舞。



我要打赏

打赏请先登录

粉丝排行

您目前的粉丝值是:-
排行是:-
打赏动态 更多
  • 还没有打赏记录
没有找到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