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名鬼(一)

作者:庄小蝶
更新时间:2025-03-31 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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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简小姐。

简小姐是非人的生物,我想她总有一天会被放逐到世界之外的。

“我也喜欢你。”简小姐如此回答。

我知道简小姐满口谎话。但看着她脸上不曾褪色的笑容,我愿意相信在这梦幻持续的时间里,不停变换的世界对我将永远是真实的。尽管我一无所有,只剩溢满灵魂的、廉价的爱。

我到底要花多少爱才能换这笑容为我停驻呢?我盯着它。

它不是面具。面具是我。

我有时想颠倒关系,从简小姐那里买来什么,哪怕只是这样一抹笑。

我认为这是比生和死沉重得多的问题。为了使这个问题通向我想要的解答,我愿意对由我做主的生命做出任何改变。

——一个冷冰冰的东西钻进我叠放的小腿之间。

简小姐侧着脸,与我四目相对。她的脚冷冰冰的。

她的身体总是冷冰冰的。那是一种木犀香似的寒冷。让人想起早春的腊茶和地窖下的生蜜。

简小姐出现的地方总有这种香气。我甚至觉得它是简小姐存在的一部分。我想把它闻尽。

可我不能。

我如果对她表现出某种主动的欲求,她就再也不会向我索取如人饮水般的快感了。

到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简小姐会从我的世界里消散?连笑容逐渐淡去的过程都没有,整个人直接从我的世界里消散?

——不要。

光是想想我就难受得要死。这样的我绝对是往一个如履薄冰的地方生长了。

已经失足的我,有可能继续失足下去,直到失去想象、失去灵感、失去一切。

那绝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未来。



我第一次和简小姐见面,是两年前一个血痂色的黄昏。

那时我在想自己究竟是个怎么样的生物,为什么一米六的个头里仿佛有着一万六千米的恼人心绪。若是把它们全抽出来,扎在一起,让我家赌鬼老妈拿去上吊都绰绰有余。可她不会这么做。作为女儿我也还没到与她以命相向的地步。我只是做到每晚她烂醉回家倒在门口时,放着不管看她会不会冻死。可她一次也没冻死过。第二天仍生龙活虎地揪着我的耳朵骂没良心的死丫头,你的生活费学费是谁给你出的,我都没让你出去捡破烂,你倒敢把你妈丢外面了?早点跟你爹后头死了算了!

不过这种时候其实是最安全的时候,我穿上校服就要去学校,她就算打我也不至于下重手,顶多朝我肚子踢两脚,然后亲自替我把鞋印擦干净,因为之前我有次顶着前后一身的鞋印去学校,同学老师大惊失色,最后连她也被叫到学校,在办公楼谈了一上午的天。当然,没人知道那鞋印是她的。我没想要出卖她,这是我俩心照不宣的默契。这默契会持续到我上大学,因为到时候什么补助好像就会转移到我身上。她没再养我的必要,我也与她一别两宽。那次主动给她找麻烦的经历以一顿前所未有的毒打告终。最后她不得已给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理由是带我去看莫须有的医生。这个医生叫时间。时间能治愈伤痛果然是个真理。从那以后早晨便成了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间。早读课同学们睡眼惺忪,我倒为走出家门而兴奋;晚自习同学们摩拳擦掌等待自由的呼唤,我却只当那铃声是催命铃。能不能闭嘴啊。午休过后的每个铃声我都给它这样来一句。

能不能闭嘴啊。

那天之后没多久我又想给班里每个同学也这样来一句。她们倒挺善解人意,我话还没说出口,她们就在我面前闭上了嘴,我觉得我也该闭上眼睛,好配合她们演完这场无声的校园喜剧。可别的班的学生却没这么配合。她们没必要在我面前表演。虽然是小城市,但作为公立中学,校园还是比较大的,每天擦肩而过一个别的班的人或许就要花好几年。别人凭什么顾忌你?让所有人都体谅你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决定眼不见心不烦。

哎呀,她们在议论谁啊,我可不认识她们说的人。你们又在说谁呀?赌鬼养的孩子、没爹的野种?谁啊,我不认识。只是不认识有这么好笑吗?你干嘛一直盯着我?我身子脏?谢谢你。你怎么还笑?你又在笑什么?还是有点同理心吧。你说什么?你在笑一个婊子带大的**女?随你讲吧,反正跟我没关系,你就尽管笑吧,当心别笑死了。喂,你拍我干什么?别碰我,你有病吧?怎么?只许你说,我就不能说话吗?还碰?你再碰一下我试试?去你*的臭**。去死吧你!

我在那个人脸上留了四道爪印。回家后,我妈出了多少钱就在我身上留了多少脚。

说真的,我感觉胃液都要吐出来了。我可能真的会被她打死。我也许等不到离开她上大学那天了。躺在被自己弄得一团脏污的地板上,我第一次产生了恐惧的念头。过去的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她是为了什么才活到今日的?怎么到了我这里突然中断了呢?陈萤,你是因为什么活到现在的?你怎么没去死呢?想死的话直接把身上最脆弱的部分往她脚下迎好了啊,你为什么要蜷缩起来只露后背呢?你在怕死吗?死……怕死——我好像真的怕死。我怕死在这个地方。倒不是担心给房东添麻烦好好的房子变成凶宅之类的,我只是不想死在这个女人的家,一个从来不属于我的地方。

我勉强睁开眼,看向她那被桌角挡住一半的、狰狞的、快扭成一团的、和我毫不相干的脸。

对。这里是这个女人的家。不是我的家。我至少得死在自己家里才行吧。

我在她歇息的间隙扶着桌子爬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世界中,她好像满脸惊讶地看着我。

对啊。我以前怎么没想过呢?就算力气没她大——我在心里比较了下体型差距,同时看向她身后半掩的房门——至少我还有腿,还可以跑啊。

我鼓足力气——趁她难得发愣——一口气撞开她,从廉租房里冲了出去。

20XX年。X月X日。

我第一次从她身边逃离。

这一天是我的生日。

我自己给自己决定的生日。


我在生日这天遇到了简小姐,所以它是一个美妙的日子;我以有生以来最狼狈的姿态出现在简小姐面前,所以它又是一个最倒霉的日子。

我恐怕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天了。



简小姐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

她一看见我,就露出温和的、仿佛能净化一切的笑容,说:“终于等到你了。”

在后来的相处中我才明白,她这话不只是对我说的,更是对一个逃出家门、刚好无处可去的女高中生说的。

“你怎么了?”

那人不顾自己穿的干净得不像话的长袖碎花连衣裙,将轻飘飘的手指搭在我的肩上。随意坐在绿化带边沿的我听到声音,抬起头,一双纤细的手立刻托起了我的脸。

好冰——

比简小姐的脸更先进入我生命的,是她凝霜般的声音,然后是冰冷的手掌。简小姐的脸好久之后才拨动我的心湖。在记忆能够拓印风景俯瞰新人之前,我眼里的景象始终是模糊不清的,一切都像在香烟缭绕的雾里,失了确切的形态。不过嗅觉倒是分外灵敏,大概是它更接近于无形的存在,所以在那木犀香的幻觉中,我下意识以为自己在蹲坐在绿化带边沿的这段时间里死掉了。但果然还是死了好吧——我全身震颤地感受着脸颊处传来的水草环绕般的长久爱抚——这样我就能在与过去性质完全相反的心灵的骚动中,永远打捞这灵魂沉醉的超凡体验了。

“好些了么。”

我没哭。但却好像停止了哭泣。

她的声音在迷雾中召唤出了实体的光。

原来不是幻觉啊。我感受着这一刻。香气、手掌、还有漂亮的大姐姐——

不对呀你谁这是我是什么啊?

本就模糊的视线变得更涣散了。我尝试把它聚焦起来,眼珠却不听话地到处乱窜。

“哭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吗。”对方略带怜悯地表示疑问。

我发誓我没哭。她绝对是看错了。至少我没掉一滴眼泪。

“你谁啊?”我把她推开。不然任由陌生人托着脸,显得我像是什么宠物似的。

“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姐姐呀。”

然而对方真的把我当傻乎乎的宠物。

我站起身就要走。

“等等——”

“玩笑啦玩笑——”

她从背后抓住我的手。那股奇异的低温转眼就从她的指尖攀附着香气,侵散到我的全身。我脚底结了冰,整个人顿在了原地,绝不是想留下来同她说话。

我没回头,她也没进一步动作,只有温度继续开辟沟渠,将属于她的某种神秘泉流往我体内引溉——一片任人亲近的花田在湿润的土地里绽放,它们久旱逢甘霖,每一朵花都对她生出了三千丈的好感。被花田丰盈起来的大脑变得晕乎乎的,连绵不绝的亲近感到底是源于自家孩子还是外来物种,一切都好像无所谓了。

“这副样子走在街上,会被当作坏孩子的。”

她看明了我的真身。我回过头。她冲我笑了笑。

我被她由内而外的气质给摄住了,心里感到痒痒的。在此之前还从没体验过这种感觉。

“跟我来。”

她牵着我往街对面走。经过学校。晚自习刚刚开始。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黄昏是鲜艳的红和流动的血。她的影子,像一只娇痩的小鹿,裙摆被风鼓起时又像一头进食的黑熊,它搅动阴影,搅动热闹的大街,搅动晚霞不让它凋零。简小姐给我的初印象就这样与佛光——那放射的光轮确实很像菩萨头顶的圆光——同长。


去往洛迦山的第一个渡口是药店。

荷叶色的背景与十字,红鲤色的三字招牌。这种连锁药店我还从来没进去过,光是看一眼店内和大型商场近似的布局,就知道池台上丹露的物价绝对与学校附近的小药铺不在同一世界了。

我被什么牵引至这里?站在岸边往里窥探,空无一文的口袋被荷风吹得瑟瑟发抖。

“青一块紫一块的,当然要好好涂药啦。”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犹疑,摇动双桨,小舟随暮色流了进去。

身体下意识表示出抗拒。这种干净亮堂的欲不在界,让所有的恶行恶念全都无所遁形。我怀疑摆渡的女子有所图谋。但我身上有什么可惦记的?一条不虔诚的烂命加上与那人共享的一大笔因果烂债。即使这样还怀疑人家有所图谋?面不改色的少女,带点可怜意味地,对人念起无修行的咒:这位女施主你找错了人,小女子一无所有,折耗你的精力真是过意不去。这咒可会起作用?她听到这话会是什么表情?少女神思稍动,竟开始盼望摆了一路的菩萨笑脸显出可怕的狐狸原形。这种恶念在甘露湖上作青烟散,念主自当受戒。

“伤口如果放着不管的话,接触到空气里的细菌,会造成皮肤组织感染,然后出现红肿热痛,像是有无数的小蚂蚁往伤口里挤。晾得更久,蚂蚁钻到筋膜之下或潜入血液里,不停地吸你的血,让你全身各处都并发炎症,最后引发败血症,那时,这么漂亮的身体可就要从内部开始腐坏了。多可惜呀!”

在这一百一十七字的戒语里,不结痂的伤口在虚相中平安无事地长大,经历了一场由生向死的运动,而后回到现在的状态,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店员小姐用看妖怪一般的眼神看着我们。

然而这眼神里暗含的信息与我并不符合,我只是在以后来了解到的简小姐的风格重新审视这段时间。

不要把我和她当作同类呀。人类小姐。

我注视着简小姐的后背,她正专注地在柜台上寻找目标药物。当我把视线从她裙身上的玫瑰印花与腰部的蝴蝶结系带上移开后,标价的数字便像一道数学的玄学转向,那些不上不下的数理理念、真真假假的实在影像,一瞬间给了人一种脚踏两个世界的错觉。

它们固有的价值被注入形形色色的主观愿望,拔升到迥异于原来的高度,这时人们谋求的已是价值之外的某种东西。这个东西是不是人类世界独有的呢?鬼神不知,菩萨则只管享受政治经济学指明的福报。柜台上,我即使踮起脚也够不到的药品,简小姐只是手一伸,就像拿起一支船桨般,轻松地取了下来。我发现她长得比我高,粗略估计,要高十公分左右。

她左耳边有一枚淡粉色的蝴蝶发卡。像是从米白色的裙藕中长出来的。

“还要看下去吗?”

不知何时买好药品、结完账、站在一片墨色湖面上的她问我。

我从药店摄人的状态回过魂,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已在她身上停留好久,仿佛想在她皮肤下扎根,甚至要把时间都挤出去,惹得它在我之外加速流动了。

一缕缕夜色缠向魂灵。

一盏盏灯把城市点亮。

每一片瓣都在灯光闪烁的瞬间亲吻阴影。那阴影与世界同样短暂。

但且将它挽留——

等两个人的时候,让秘密与时间同样齐久。

白蛇在月上打结,狐狸在月下寻欢;她指点我眉心,宣告夏夜的下一站。

初次相见的我们在小城里继续摆渡。

不管上一个白天,也不管下一个明天。不管未来会有多晚,也不管心里有多羞惭。

今夜,整个小城都在水中间摇曳。


一百年前的护城河,躲开一百年的动乱,在新世纪之初被电子化的桥梁拦断。重工业打不了基的八百平方公里的土地,趋金的蚯蚓从内部将它掀翻。河岸两边的度假区吞吐着从市区过来的饱和游客。这片被我厌恶的土地在我之外的人眼中,又是副怎样的景象?我看向身前的外来者。

她一边看着手机导航,一边步履翩跹地走在桥上。丝织的裙摆在桥沿的灯光中变得通透,黑色的鞋袜反射出梦幻的蓝色油光。她空出一只手,将我与这景色连接。我们恍若融化在黑暗里。灯影交错间,一只偷星的猫闯入秘密的荷塘。

“就是这儿了。”

她找到夜的落脚点。我看向寄宿的酒店,蛛网般的灯光将金漆水泥的高楼笼罩。

这是什么供佛的宫殿吗?修建得这般富丽堂皇。原来在我那破破烂烂的小屋之外还有这样的地方啊。

她将愣神的我拉入炫目的灯光下。

“你决定好了吗?”

她低着头看我。逆着灯光,我看不清她的脸,那里一团清冷的阴影如面纱浮晃;在那阴影之外,她的每一根头发都在闪闪发光,仿佛小城一万户灯火全在那飘摇的游线间汇聚。

她在问我要不要和她踏入这座酒店。要不要投身这命运改道的河流。要不要一去不回地——

往下跳。

她给了我选择。可河流早已在我身后。

无处可去的我刚好遇到行善人间的菩萨。即使拜倒在她裙下的条件是献出自己的身体,或在这之后被不舍得拒斥的信仰掳走灵魂,变成离不开她的行尸走肉。

我试着眺望了下河流的尽头,发现水草环绕的河岸总比朽木腐蠹的暗室要好。

于是我半颗空心地踏入这条河流,浑然不知它导向的是怎样一往无前的深渊。


我投入她的怀抱。

那是一处温软如水、幽香四溢的地方。


“你好,还有,我叫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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