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日（云）

在人生的终途，我走入一片金黄的桦树林。阳光钻进口腔，黑羊吮吸鲜嫩的青草。一万只光盈的精灵从草尖追逐过。朵朵头颅的花流泪，掉落一只只眼睛。那眼睛的晶莹又将黑羊吸引过来。上下四方，奏起一片潮汐起伏的乐响。临死前的身体得天国点化，感官世界变得清晰、明媚。世握着我的一只手。我握着母亲的另一只手。我有三次受难，出生、遗弃、交合；我有三种幸福，放血、幻梦、死亡。一条大鱼冲破银色的云层，流云顺着鳞鳍滑到地面。

云雾被夕阳渗透。牛头高高悬挂树梢，空气向四周逃离。犀牛首，野兽的尿液，青铜的礼器，不可侵犯的领域，原始遗民的庇佑所。它向我垂眸爱的符文，就像未升起的太阳倾注过期的酒盏。世的身体在颤抖，但向我的爱把恐惧推上断头台。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不要被它拆散。天国的无垠之花从云间凌空栽下，摔出一串串葡萄般的血色果实。我捡起一颗含在唇间，蓝色的潮水下，把它过渡到世口中。在留她的齿痕。我的舌血。恐惧被海潮压没，橘红的图景沉入海底。

蓝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故乡的白桦林，安置着一座座四世同堂的方匣，每匣仅一墙之隔，露天的空无将生息连接，可以清晰听到别家匣中孩童的吵闹、炊器的微鸣、熏烟的火燎……我们避开永固的村庄。锤石敲击、太鼓铮铮、铜铃播响、执杖叩行的祭祀礼乐回旋。独是我闻。清澈的夕雾赐予听者殷泣的疼痛，世从我脸上读出被强迫的厌恶与不适，握着我的手更紧了。

海底浪漩歪扭。森然的乐声步步紧随，一如少年的我追逐不可及的童年残响。

我拉着世。母亲拉着我。生命早期的稚拙依次浮现，阻挠我对它们的背离。在视死之眼中，如今它们一个个美丽无比、让人眷恋。但时间一去不返地奔向深渊。死亡给我带来新的目的，永恒的太阳照射进遍布裂痕的瓶中世界，我的眼与它齐高。我抛却所有留恋，追赶海潮中母亲的背影。

一处处堆起的木柴，每一根都用兽血涂画上鲜红的三足鸟纹，再浇上原酿的尸油，由威严长者用蓝色火把引燃。篝火环伺中，中央的祭坛上，蓝色的祖匣不见踪迹。大量的牲口被分别绑在石柱旁放血。没有纤巧的果物盘碟，只有生命转变成的鲜血汇聚的河流，顺着祭坛的缝隙渗入地底，尽显太阳最后一刻悲壮的余烬之美。身穿蓝色布条服装的年轻人围着篝火与祭坛跳舞，手拉手，每个人只能看到映照在他人脸上的火光，和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

桦树林中只有浑浊的黑夜。但海面上全是透明的浪花。

舍身的海怪掀起波涛，送我登天国。

浑身是面具的多面人们在人间抬头，目睹浑浊随月升而沉降。

我和世抵达蓝色的湖边。一万只濡鸦从脚下飞过，打碎一万只眼睛，搭成桥，通向湖心的子宫，天国的前院。

我们开始仪式。

爱的巫术慕求圆合的月色。在太阳分有的见证下，我们在湖边的草丘上摆好七十一根白烛，邀请月光流注，以银色的火引燃烛心，使照明长久。在永恒浮动的白辉之上，清浊自分，世脱下我遮身的衣裙，让肌肤接受完全的沐洗。白烛橙光。黄金洒落的裙摆。天空倒挂十二根藤蔓。每根藤蔓结出十二只天使。她们羽翼相连，给我一次次死亡，将循旧的摹仿同化成全新的景观。世深入我体内进行雕刻，刨开褶皱的心跳、取走幻梦的眼，暗红的血在肉上苏醒、隐匿的羽翼突破肩胛开展。享有自私的爱，延长死的痛苦。她会像我爱母亲一样爱我。我在痛苦中追赶上死亡。死亡带来灵魂的清明。清明带来天国的呼唤。我的重生随晨光开始。遍布疤痕的瓶体见证灵魂的出走。太阳尚未升起。陶茧的血在蓝色湖泊中扩散。我的官能在解放中扩至天地。世打开匣子，释放出残存的母亲。母亲不再是母亲，女儿不再是女儿。纯白的余烬飞向天国。太阳投下了一束光，没有隔阂与差异的纯白天使夹道相迎。

11月3日

今天是重生的日子。

我所有的母亲在这里全部获得。

入此门者 不赡骨血

开此花者 不得凋谢

登此国者 不受亵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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