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济胥顺风车，我到三十六重天顶，直奔玉京，不见师父。群山静定。天道似乎不因一人作乱、众神悲欢，而生出丝毫动摇悲悯。

  “九幽海，”济胥说，“该在九幽海。削完天宫，又整饬冥界，阿玄野心志在鲸吞三界！”

  “冥府公事原是师父分内之事。”我说，“师父掌管生死，权柄在握，为何偏偏要反？”

  “我怀疑，你当面询问也得不出答案。”

  问不出，但，不能不问。济胥巡天的龙车，平日每到傍晚，便引领死者走向冥河。我们乘龙到了九幽海边，海水因沉浸了好几位天神帝君，此刻折射出异样的光彩，像一片巨大的萤石照亮昏暗的四周。济胥探了探阿玄的灵动，以龙化舟，载我渡海。

  我们抵达枯草与白雪掩映的琉璃岛屿。草梗扎出雪堆，像一截截的铜丝。我曾梦到这里，循着梦里的记忆找见一处干燥的洞窟。洞口有门禁，无形无色，拦住了济胥。我闭上眼，大步向前，顺利闯入。门禁不阻拦我，我很快见到我的师父。

  叛逆天道的惩罚，是即身堕魔。师父仍是仙身，可煞气已然充盈命脉，汹涌冲撞每一处关窍、每一寸灵台，如不能自行疏导，自救于危难，必将毁于注定的反噬。

  我想要近前。阿玄高啸一声，两眼暴突而眉心骤然裂开，整个人被一股惊人的强力自上而下、由内而外，生生撕成了两半。

  月亮从我怀里飞出，化作寒天宝镜，清光骤起，将漫天的煞气反照回去。动荡之中，我隐约预见月亮承受不住这份冲击即将破碎，仰头望去，从师父一分为二的残骸中，闪出另一道身影。那忽然现身的人物，将月亮宝镜连同广寒神光收在掌心，只手托起我，飞冲出洞窟。积雪与碎石在我们身后轰然坍塌，掩埋了方才的一切。

  济胥接住身形趔趄的我。我们一起看向带我逃离险境的陌生人。

  灵光似水，长发如瀑，那人把玩着月亮，见我在意，将圆月掷还给我。

  “新神降世，”济胥行礼，“不知尊号大名？”

  “叫我水沄。”新神笑吟吟看我，“小一，与我缔结神契，我将成为你唯一的神侣。”

  我的心剧烈疼痛起来。一颗心在水沄的注视下，如红色莲朵裂成八瓣。骤然降临的重压使我匍匐在地，我拼命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想要蜷缩起来，想要独处，想要脱身离去，回我在人间的居所。对，水沄只是梦，师父没有死。我要回去。

  见我恐惧畏缩，水沄抬手，收了神威。

  济胥惊喘一口气。我泪流不止。

  水沄眼神很亮，眼波月光一样流淌，流进我破碎的心房。心的每一道缺口，被重新填补、弥合。水沄的神光与师父如此不同，我明明知晓，偏要存着一星半点的侥幸，只盼我师父还有一丝生还的希望。

  水沄将目光投向琉璃岛屿以外的九幽海。海面折射的光芒已然沉寂。瑰丽的光泽褪去，水面之下，仿佛有什么窥伺着，蛰伏不动。

  “一念之差。”水沄说，“玄天执意如此。小日神，天界一摊子事，现在谁管？”

  济胥毕恭毕敬：“无人照管，万物各得其所、各行其是。”

  “理当如此。”水沄说，“只说眼下，三界内外，生死律法，原是玄天掌管。小一，以后你来看顾冥界，承袭玄天衣钵。”

  我不明就里：“可我只是照顾月亮的小仙，而且。”近乎呢喃。

  “真正让你施展的场地，远非你眼前所见。”水沄说，“况且你觉得，你师父让你忘掉前尘，是怜你，还是罚你？”

  “你到底是不是我师父？”我还未细细思索，大颗的泪水顾自涌出、滑落。我心一惊，不由哽咽了。

  水沄的眼睛淡若无色：“无妨。忘不掉的，你且记着。记不起来的，暂不必说。”

  周遭的白雪反着冰莹的光，水沄话里的寒意洞穿了我。我一直相信，自己记不起从前，就该努力找寻。找出过去，认清我的前路，然后，尽我该尽的责任。如此，我才成为完整的我。可水沄教我不要找、别问。我怎听得进？

  我生起气。表面上，我却行礼，说：“好，我学，我做。我自努力，救我能救的人。”

  我赌气，水沄不置可否。济胥平常话多得很，迫于神力威压，似也说不出俏皮的话。

  在我眼前，水沄摊开手掌。一盏莲朵，红艳的，在神明手心绽放。

  那是我的真心。

  我忽然感到干渴，内心焦灼，像什么见不得人的私密被公示于众。

  红莲裂成八瓣，每一叶都有皎洁的脉络，贯穿其间。水沄合拢手掌，我深吸气，心感觉冷。熟悉的压力包围了我。我回到我在尘世的房间，盖着我厚厚的衾被。

  手脚温热，心口仍闷闷发痛。我蒙头抱膝，缩成一团。

  我堕入睡梦。梦里有人帮我照看月亮。她对月亮做了什么？月亮重新变得轻盈，一团溶溶的水气，没有沉淀，没有消减，没有冷寂成冰。

  她轻轻告诉我，去海底，海底有钥匙。

  我闭着眼醒来，摸索着，下去找水喝。经过镜子我愣了一下，回到镜前，我的容貌似乎发生了变化，说不上来。我凝视着我的形象，直到济胥的龙从镜的那头探出爪和胡须。

  “你好！”我乐于见到我的老朋友，甚至忘记口渴。

  然后我直呼不妙：“糟糕，我月亮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