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韶华初绽,幼颜簇柔绕指。从十年前的那场业火之夜延续至此的记忆与桎梏,那其间掩藏着对‘间宫明理’的怨怼甚至憎恨。或许女孩儿曾无数次地幻想神名垂迹予人复返,然而仅仅是拔除此身承载的血火业孽就几乎倾尽全部,走过这三千余日夜的吐血仿徨,所行所为皆不过是期盼证明她还没有丢失那曾熠熠生辉的年少之梦。
无法容忍与接纳曾经的自己这般怯懦孱弱的事实,十年前的‘过去’与十年后的‘现在’才会如此极端敌视彼此。
“记忆是梦的开场白,遗忘是梦的谢幕礼……属于‘她’的过去我无法改变,属于‘我’的未来她同样无权干涉,‘间宫明理’不可能永远都是那时候的模样,的确,你们注视的那道身影从来不曾丢失奔赴远方愿景的天真与热忱——但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就非得是她?若说‘间宫明理’拥有的‘特别’全都仰赖于她所爱之人无条件的付出,若说这条失去鲜花彩虹簇拥价值的义人之路从来不象征盛煌加冕的赞礼、而是一场一场无止尽无意义杀戮过后的污秽满身……”
仿佛从全身细胞流溢出近似诅咒的感情,女孩儿此刻阴沉得似要滴出水的魔性视线死死咬住面前的少女,每个音节渗透极具破坏意的喑哑,苍色天幕般的绀海双眸盈满猩红血丝,稚气可爱的人偶五官似如癫狂的魔鬼起舞般阴翳扭曲。
“那‘她’跟‘我’究竟是犯过多少错,才要以‘间宫’之名诞生于世?”
这十年来的每个选择就像是她交付给‘间宫明理’的答卷,选择‘间宫明理’会选择的、做‘间宫明理’会做的,抵达‘间宫明理’没能抵达的那个未来,对世界展示‘间宫明理’拥有的资格与价值。
三千余日夜的回首,她从女孩儿到武侦、从E级到R级、从武侦到武检补、从武检补到武装检察官……
每一步都险象环生,走错一步就将满盘皆输,然而她永远能有恃无恐地涉险过关。
“只要‘间宫明理想要做到’,那么‘我就能够做到’。‘间宫’之名就是拥有这般不可理喻毒性的祝福,想来,要是‘她’没有远赴东京成为什么正义使者,就一辈子蜗居在茨城这个地方过安分守己的生活,纵然‘间宫明理’这个名字不会被所有人熟知,至少、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拼命用谎言与欺骗来掩盖自身面目可憎的怯懦和卑劣……”
‘过着理所当然生活的普通女孩儿’与‘手握她人生杀大权的武装检察官’,二者对‘间宫明理’来说不过是晚餐要吃味增汤还是热牛排的区别,然而若说后者相较于前者需要十数年之多的颠沛沉沦,期间甚至必须忍受扼制手足血亲遭受不合理报复之时燃尽全身血液的愤怒与憎恨——
“那是不该被允许的罪……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理解,那时候的‘间宫明理’简直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她明明有过拥抱自己梦寐以求的平凡生活的机会,却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间与其背道而驰,用那些荒诞滑稽的梦来欺骗自己沉溺于这谎言雕琢粉饰的自毁美德,一如她每时每刻在逃离她人给予的依赖。说到底,她并不关心自己要成为谁、她只想扮演好你们眼底的那个间宫明理、哈……诚然,她能够做到、且天衣无缝、‘间宫’之名会实现她的一切期待。明明如此……那无数次繁华落幕过后的焰彩迷离,为什么还会令她感到这般难以喘息?”
要是‘她’从未感到孤独,为什么会与‘你们’渐行渐远。
幼齿五官缓缓晕开幽邃诡异的魔化笑意,似刽子手摆弄失去生命气息的冰冷尸体,纤细柔荑溢出苍白的猩血杀意。
对于以不同身份视角与女孩儿接触的人来说,她们认知的‘间宫明理’这个形象有着极其矛盾的割裂感。
在与其并肩前行的伙伴们眼底,‘间宫明理’单纯就是个人畜无害、个性纯粹、稍微有点儿小偏执的普通女孩儿。
但或许这种价值对于本就在充满硝烟火药气味的业界沉浮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大人们来说并不少见,少女为此曾对某位意外来到东京的黑手帮首领提起过女孩儿的存在,谈及其与‘武侦’或‘武装检察官’这类正义使者角色的区别,然而不知是发现这位素来淡漠疏离的少女友人并非像他刻板印象里那般不染红尘,还是惊讶于她们这些蔑视生命人权的业孽之徒会破天荒地忧心她人,不可名状的新鲜感与好奇心如墨水晕染般浸透进感官神经,狂撩炙热的求知欲望令这位彼时出身于曼哈顿贫民窟,年仅九岁就为抢夺半截过期面包边的饱腹权而蓄意谋杀自己亲生父母的男人心动不已,知晓在少女面前无需维持那徒有其表的儒雅,男人不禁大笑道:难得的趣味话题,桃子,相当难得。你要知道条子们拥有的那份猎豹般的野兽直感与我们这类不法者赖以生存的断尾求生,其间差别如同两枚一美分硬币的正反面,至于共通点?桃子,你知道的——我们从来不缺乏将这份贱烂生命付之一炬的疯狂与决绝,因而难以寻到一个彼此满意的答案,但是我想,你的那位小情人会是一个天生的赢家,在你之前她就已经吸引到足够多值得信赖的优秀伙伴,这种过于不合理的个人魅力实在美妙,甚至会让她身边的伙伴们跟随她完成几乎不可能的逆转。你知道的、桃子,大多数的赢家并不喜欢风险之类的不稳定因素,我不是说这样不好,但像你的那位小情人那样永远饥饿与嗜血的自毁天性的确让我心向神往。你知道的,我很少说真心话,但在你面前我毫无保留。桃子,我相信这位与我素未谋面的‘Akari·Mamiya’小姐,她的未来或许不会如你期望那般辉煌盛大,但绝对足够令她问心无愧,请相信我,桃子,至少……你应该相信她。
坦白来说,作为近年来纽约布鲁克林地区風头正盛的黑手套,这位才华横溢的黑手帮首领与少女亦不过点头之交。考虑刻意吹捧与利益拉拢等因素,或许那段起源于生意职场方面的酒桌类评价对少女来说并无理睬价值,然而有趣的是——它却与彼时另一位远在伦敦贝克街久居深闺足不出户的金发友人对她与女孩儿之间另类关系的评价如出一辙。
‘我虽然不偏好夺友人之妻,但要是有机会,我想我不会介意跟那孩子共进晚餐的,希望桃子你不要拉黑我。’
诚然,少女对女孩儿的看法并不会因谁的立场评价从而改变,然而,她眼底的‘间宫明理’究竟是哪种模样?
“小桃,你知道么?那座美丽富饶的东方国度流传着这样一篇诗赋:天畔何人初见月,天月何年……初照人。”
風止月熄,仿佛再看不得女孩儿以这般阴翳模样吐露业孽的神名将视线移开,自诩这不过是一场稚子迷路的插曲,她们不会在此停留太久,亦无需耗费太多心神为那已然债台高筑的答案添砖加瓦。
清澈透亮的苍天之眸瞥视着身后只剩残垣断壁的神社鸟居,以歇斯底里过后的颓然音色朝少女开口——
“……‘我’的一切就是从这里·茨城开始,从十年前的那场业火之夜开始,从你们掠夺间宫一族代代相传的秘传杀技·鹰捲而擅自扰乱并破坏某个女孩儿的人生开始——”
不知多少次咀嚼那犹如银针穿骨般镌刻在这幅身躯深处的遥远追忆,简直就像没有尽头的西西弗斯之刑。
从失去那段随处可见的平凡生活起,跟随她的仿佛只剩那些充斥着冰冷不可逆选择的业孽桎梏。
对‘自我’的扼杀与重塑,永远不会满足此刻拥有之物的贪婪以及欲望。
她不确定,自己做得不够好么,自己付出的不够多么,自己还要怎么做,自己到底还能做什么。
犹如阴影魔障般缠绕此身的彷徨与挣扎,好似直至她跌入永劫无期的绝望长夜之前都不会止息。
或许这一切就是以‘间宫’之名诞生于世的她注定衔过的代价。
追忆跪倒在那条业火焚目的破碎街巷无助哭泣的稚嫩身影。
距离那一天已经远行十年,期间丢失与断舍、忽略与遗忘的东西实在数不清。
因而,哪怕这份心情不是出于她的愿望,大概只是对迄今为止‘间宫明理’诸般过错的诡辩与忏悔。
……要是那时候死在那里的话该有多好。
飘落指尖的枯叶瞬息间被搅碎成片,稚气甜美的幼齿五官此刻似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般露出泫然欲泣的小兽模样。
“茨城……这座养育并见证我作为‘间宫明理’时期的故乡就像那份愿望的具象体现,幼时承诺此生背负的信道,跌入泥泞路途的时候无数次紧攥那被‘她’赋予的愿望与期待,走过这条崎岖狭隘到没有灯火与路标的空梦道路,抵达‘她’曾梦寐以求的那个未来,距离那一天走过十年,然而这座荒废至此的御林神社,已经什么都不剩。”
仿佛隔着幽深静谧的密林眺望着断崖彼端的霓虹璀璨,那犹如炼狱般的惨烈光景,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都感到作呕。
启自江户时代传承至今的间宫氏族理念:为守护而战、为从那些只想看到世界肆意燃烧的囚徒獠牙保护她人而战、为拭去那些因横行世间的恶念罪行而哭泣之人的泪水而战。
哪怕身负瞬间就能夺去她人生命的瞬杀之技,彼时从满目疮痍的狼藉故乡启程去往未知远方的女孩儿心底怀揣的、不过是希望避免‘保护她人’这一行为被杀戮与死亡的污秽沾染扭曲的稚嫩憧憬。
如此具有大义凛然气质、闪烁着其盛煌璀璨辉光,值得尊敬拥护的华美理念。
“八年前的那场重逢的确来得猝不及防,明明恐惧得牙齿都在颤抖,身心却不可避免对你的出现感到雀跃亢奋。”
苍色天幕般的靛蓝海眸缓缓泛起与女孩儿软糯气质极其违和的妖冶辉光。仿佛妄图伸手摘取无毒无害的纯白風信,指尖触及枝芽才堪堪发现那几欲盛开的花苞深处散发着极端渴望鲜血滋养的赤裸杀意,如铡刀划破脖颈般令大脑沉醉。
“小桃,你知道么。那时候,我想过要答应你的条件——成为你的玩物,来换取符丁毒的解药。”
稚嫩幼齿的清甜音色伴随逐渐喑哑的语调晕开诡异骇人的妩媚嗤笑。
“绽放于田野的口服毒药·夹竹桃。我的确不认为自己能够赢过这样的小桃,但心底的某个声音却这样说着——”
……不需要赢过她、你只需要、杀掉她。
……‘间宫明理’拥有这样的权利。
……倘若天真稚嫩的温柔与真心无法塑造通往令你憧憬未来的胜者之身。
……那就用猩血染目的尘土满身来捷越与践踏那些自以为是的繁文缛节。
……要让那张倾倒众生的清冷脸庞对你屈膝尊卑、唤你为主、奉你为神。
……值得‘间宫明理’为之骄傲的模样、将那卑微发霉的梦定格于此的子弹时刻。
……只要‘你’想要,那‘我’就可以。
犹如朝身处荒漠跋涉已久的濒死囚徒递来一杯清甜甘露的空灵音色朝她低语呢喃。
“想来,或许就是因为那时的自己怀抱着‘只要成为武侦就能涤尽这令人作呕的杀戮手段’的稚嫩憧憬,所以之后将这双手穿透那些肮脏心脏的时候才蓦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毫无长进的这件事。”
——无论如何都不可擅自轻视践踏生命降诞沉浮之价。
——纵使长夜茫茫无边亦将寻觅坚守此身清廉正直的义人之心。
——以此赞颂拥戴末法浊世弄臣诡笑涤荡其愚角悲怜逝者溺亡哀哭高天回望之途。
间宫明理‘期待’成为这样的人。
间宫明理‘应该’成为这样的人。
间宫明理‘必须’成为这样的人。
“小桃。这片迷雾漫目、无论前望还是回首都只能看到堆满来时路途的逝者枯骨与没有灯火路标的忘川归路,名为‘间宫明理’的初心与希冀都已尽皆消散,这里如今只剩我一个人在走……走得好远……走得好久……走得好累……”
釉液褪色的苍白唇齿似撕扯血肉般朝少女低吟那段绝不会说给其他人听的疲倦与自嘲。
她曾在无数夜晚的十字路口看到那些呆愣在原地的稚嫩身影。
无数与她相似但不相同的孩子们,她们就那样站在路边哭泣。
——身前没有灯火。
……身后白雾茫茫。
不断咀嚼那份噬骨穿心的空落感与饥饿感,懵懂无知的稚子们茫然驻足这片诗歌与繁星痕迹纺织的苍凉天地。
仿佛从十年前迎着燎燃业火盛大逃亡的那个月色明亮到令人憎恨的夜晚起,她就总是目睹这般光景。
眼睁睁看着那些本不该落得这般窘迫境地的人们深陷绝望与迷茫纺织的泥泞沼泽,无论她怎样伸出手都难以拯救,待到某个时刻回首俯瞰,发现全身手脚都已被渴望鲜血滋养的锋利荆棘缠绕囚困。
它们欢呼、它们雀跃、它们饥饿、它们渴望、它们侵蚀、它们掠夺、它们拥有……
那些阴暗病态的负面感情就像无数道同时划开肌肤血肉的手术刀,冰冷刃锋贯穿心脏将其绞碎,从血淋糜烂的花苞深处窥望豢养名为‘孤独’的饥渴魔物凄凉悲鸣的失真瞬间。
我们目睹、我们憧憬、我们承诺、我们背负、我们实现、我们醒来、我们失去……
生命初诞的心之海拥有容纳一切寂寥与苦痛的轻盈辽阔之原,亦注定在不算合适的时间倾落淋湿身心的如潮暮雨。
或许身负常人所不能及之威能的自己能够强硬扯断那些锁链桎梏,将血肉撕裂飞溅横流的满目猩红视为不值一提的伤痕筹码,拾起那自诩正义的伪善旗帜继续肮脏丑陋地狼狈爬行,成为她人追捧憧憬的‘救世主’。
不过……这还挺累的。
“‘我们为何远行’,追逐繁星流动的痕迹纺织那日深埋心底的期待,我们启程远行。那场无法拒绝亦没有余地的盛夏梦呓,我们不曾忘却、不曾告别……‘间宫’之名承载的理想与信道无关乎人性本善的初拥亦或人性本恶的癫狂,华彩绽尽空城泪,羽衣庇慧墨染时。我已经厌倦所谓的‘做你自己’,就像‘她’从不在意‘间宫明理的心情’……”
近乎以呕血催吐般音色诉说的话语并不拥有多么庞大的叹息哀怨,这是理所当然的么?因为‘间宫明理’这个人的组成部分不过是一位身陷破败绝望现状的孱弱稚子因极其戏剧化的人为祸患被迫选择一条不属于自己道路的偶然巧合,并非那些凭借自身意志踏足自我磨砺的淬火鎏金道路的大义者们注定成就的救世天命?
身份赋予的天职与自我本能的特质之间不断撕扯的矛盾旋涡,在意识到‘自己无法履行职责’时的恐慌无疑将成为对人格的侮辱,它会豢养并激化一种极大的不协调感,若是无法自我消化或调和这种不协调感,生命就将在自我崩溃的尽头寻求极端的满足与解脱。
诚然,女孩儿对绝大多数事物的认知仅限于‘个人臆断’的自以为是。
一如她从来不曾思考心底对这座城的珍视与少女那些裹藏着封喉猩毒的蜜饯话语究竟孰优孰劣。
想来,这条令她趋之若鹜的绮丽梦路就是有着这般不平衡的偏差机制。一场波澜壮阔的犯罪事件结束后会是什么?另一场惊世骇俗的舞台开幕?那‘间宫明理’渴望的就是将这一次一次积累到无以复加的特等大奖紧握于手,亦或……在一次差之毫厘的失足落败之后——就一睡不醒?
若她践行至今的这条救赎之道终将持续至‘间宫明理’身心尽数磨损崩溃的永眠长夜。
那间宫氏族梦寐以求的‘义人’姿态,究竟是在跨越诸般苦难试炼之后于时间尽头驻足回首为铺满来时之路的逝者哀哭的证道人,还是因一时疏忽而落得满盘皆输结局让那些象征金钱与名誉的骰子筹码成为此身荒诞墓志铭的殉道者?
“入夜的睡眠是死亡的预演,它逼迫我们为世界展现自我的价值、愿望的温度。每一夜的睡眠都与赴死无异,然而我们总会醒来,如同鸟儿生来就属于天空——‘命运’仿佛永远对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有着近乎浮夸的宽赦……小桃、谁都不会拥有这个资格。谁都……不该拥有这个资格。”
久远以前,谁朝她诘问:我们为何远行?
彼时女孩儿回答道:为一个足以与这一路颠沛流离相称的答案与结局。
生命就像一张空缺的画,有笔画,有色彩,充满着故事,而作画者往往在某个迫不得已的环境将自己塑造为机械的傀儡人偶。那些行迹糅杂着、堆砌着、不断填满这名为‘此刻’的像素点,最终绘成一副名为‘我’的画卷。
模仿别人做过的事、去看别人看过的地方、这种社会性动物共同的从众心。就像新闻头版多报道一两起自杀事件,那么之后的两个月,这类事件就将会增多五十八起。
一如那些盛世留名的魔术师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此刻做的事,只因在那每一场举世瞩目的演出背后,不过是现在的自己交还给过去自己的一份答卷。
“生命的桎梏终将豢养野兽,魔术的演出亦会纺织谎言……或许从她人的视角来看,‘拥抱’永远好过‘欺骗’,理所当然,若每一场‘演出’的本质都是将她人从生命的囚笼推往死亡深渊的杀戮、若每一次温柔的咆哮都是将被称为‘祝福’的污秽业孽涂满全身的罪罚……那我们究竟要走出多远,才能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寻回‘那时候的自己’……”
谢幕时刻的退场礼,魔术师总是用欢呼声、鼓舞声、报酬金这些东西来朝过去的自己证明此身残留着可能性。一如跨越十年之后,‘间宫明理’此刻拥有的这份名讳——
“那些目空一切的大人们往往厌恶武装检察官,厌恶我们那双如琉璃石英般不惧任何诱惑胁迫的眼睛与隐藏其间的同情甚至哀怜,就好像它们来之不易的地位名誉在我们眼底一文不值……诚然,权势的得失就像一场业孽滔天的赌博,没有谁不期望骰子掷出令它们拥获一切未敢奢望之物的奇迹数字,该说这就是世界对一无所有之人的特优对待么?这些谨小慎微且妄自菲薄的亡命徒们,明明已经赢得足够多,却还是比谁都要怕输——明明衣装华丽、姿态悠然,仅一只手就将那如雨的金钱重码加注,却不知道牌桌之外的另一只手已经被‘你’攥进掌心,血流不止……”
软弱怯懦的皮囊与狂野咆哮的灵魂简直是生命最糟糕的搭配。
一如所有为正向价值赋予反向意义的过程永远伴随着强烈的自毁倾向。
‘既定的现在’与‘逝去的过往’之间并不存在太多值得回溯窥探的情绪价值,所谓‘想回到从前’的这种想法,只不过是对韶华已逝的将死棋盘感到恼火发狂的无能与逃避。然而她们明明都知道——若非付出足够高昂的学费,我们每一次的选择就会理所当然般拥有‘不曾后悔’的年少轻狂乃至桀骜不驯。
没有选择。
没有余地。
它们任凭命运拨弄轮盘,孤注一掷、遍历死地而后生。
要是‘你’没有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那就很容易怀念与美化并不值得追忆的从前。
“小桃你说过……我是被选定的。没错,我的人生是在十年前被你们决定的,存在于此的‘我’是从那场业火之夜走出来的‘作品’,我拥有的一切皆是对‘她’的模仿与再演,相似但不相同的心性认知、背道而驰不谋而合的信道与桎梏,从那时遗落在这幅身躯最深处的夙望与嘶鸣纺织造就的模样,小桃……她·间宫明理是我仅剩的光芒·Akari。”
夜色凛冽如冰,突兀之间,女孩儿阖起双眸。
缓缓咀嚼那段与梦境无异的记忆段落,多年前被那位无法以正常人伦道德定义评判的少女为她展露的偏执与疯狂,那已然逝去的狂宴掩埋着不为人知的遗憾与哀鸣,致使她们以这般支离破碎的模样迎接避无可避的污秽满身。
她所一眼所见——纵使置身于死亡与绝望横行的极恶地狱,那些被称为英雄的人们依旧坚定讴歌‘人性的崇高’、‘愿望的温暖’,并以此为支柱描绘那些终将耗尽一切坠落大地的逐日者们梦寐以求的玫瑰色未来。
她所一手所握——这座以虚妄与欺诈编织的混乱繁杂剧场充斥着数之不尽的恶念还有欲望,让被迫背负她人期待,步履薄冰走着不被理解与接受道路的人们,遍体鳞伤地倒在失败的陨坑深处承受无止境的斥责嘲笑。
她所一心所问——明明知晓这条举步维艰道路的本质不过是用令人不忍多看的丑陋贪念与无法言喻的可笑肮脏堆积起来的狩猎场,然而那些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孩子们,为何直至生命走至尽头仍对未来抱持着堪称幼稚的虚赝神往?
身为在列之人,或许自己该对这种事视而不见,深知妄图践行一场欺骗、一次演出来释放这令她们彷徨无措到几乎容不得半分辩驳余地的血淋伤痛过于荒谬滑稽,然而她为什么还会看到那么多与‘那时候的间宫明理’相仿的稚嫩身影为之倾付韶华?她们不怕伤、不怕痛、不怕倾盆雨落淋湿全身地去执拗前行,拥抱遗落在此的夙望破片为其纺翼织羽,拾掇几度破碎的梦一意孤行,只为证明‘自己无愧于此生期待’的骄傲赤子热忱……她看得是那样想哭。
她们不知道么?她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或许行将就木。
或许濒临破碎。
或许强装镇定。
纵然如是,她们·女孩儿已然从‘间宫明理’成为‘Akari’。
此般回望,星辰倾落的爱与涙就要羽化彼时沧海夜祈愿拥抱的那个未来。
它会成为一份即将盛开的花束。
以一位逝去女孩儿的名讳与祈愿浇灌盛开的纯白之花。
跨越较夜还要幽邃黑暗的绝望深渊。
亿万生灵期待、仰望、追逐的繁星之巅。
从那折磨人的、伪装忍耐与智慧的王座俯瞰世间,将湿滑、陡峭、险峻、无法攀登的绝峰以此身踏足。
忍受那份苦痛、哪怕希望遥遥无期。
宽恕这些罪行、哪怕死亡近在咫尺。
蔑视诸般高傲、哪怕神名从不在乎。
用这双手紧握攥住的谏言与承诺去启程远行。
不要迷失远途。
不要改弦易辙。
不要将其舍弃。
要相信……它会到来。
要相信……它会辉煌。
要相信……它会盛开。
“要寻一份证明、一个……足以令我在足音跫然的黄昏时刻坦然说出‘我的一切从来无关乎间宫之名’的证明。”
——只要‘你’相信。
……那‘我’就可以。
珠雫滴落的苍海靛眸似上帝垂怜世人般轻挽起令人怀念的稚幼笑颜。
“从这座晨昏分割的神社告别‘那天的间宫明理’……小桃,我·Akari已经决定这样做,所以……要好好告别。”
轻语绕指,润湿唇齿。
宛如八年前她们彼此告别的那个夜晚。
幽邃视线安静瞥视着眼前强装镇定的娇俏人儿,纤柔指尖似把玩般捻拿起蓬软馨香的墨色耳发,撩动女孩儿心绪。
“Akari……没有‘过去’的人,‘未来’是不会来造访她的——”
低吟回响的音阶激荡起苍空眸底明灭流转的细碎辉光,掠过白皙脖颈的風摇动用以装饰与祝福香火客的纯白風铃,少女凝望不远处已然倒塌的天幕鸟居,绸缎般的浓墨色黑发被皎洁月色骤然点亮,流溢出霓虹似的朦胧光雾,纤冷柔荑微微抬起,陡峭山岩与林野间隙投落的白金色月光从污浊地板镀染开苍白的寂静。
“乃乃香说过:因为积累着‘过去’才会诞生出‘现在’,进而朝‘未来’延伸而去,无论怎样的‘过去’都不是无意义的,漫画既定的‘结局’永远与无法预测的‘开幕’还有‘过场’联系在一起,茨城从未改变过,它期盼Akari的归来、它期盼迎回彼时纵身负业火燎燃的愤怒和憎恨,亦怀抱从未改变的稚嫩初心启程奔赴远方愿景的那个女孩儿。”
空灵音色似露水般砸碎在青苔石板面,素来生冷疏离的妆容伴随逐渐失控的恶趣情绪剥离破碎。
“Akari,我厌恶‘人类’。厌恶那群将虚无缥缈的自我价值奉为圭臬,永远拒绝正视自己,只知从她人摒弃的残梦余响汲取不属于自己信道的两足鬣狗。就像现在的你——义人、武侦、还有她·间宫明理。若功成名就之时的鲜花掌声真的能够涤荡一切不安,那你为何还会回到这座她曾驻足祈祷的御林神社,妄图寻回那段已经永远无法回来的时间?”
宛如八年前的重演。
对人性与人心皆抱持如此极端厌恶态度的少女。
因认知不足而失去与其对峙辩驳资格的女孩儿。
胜与败、仿徨与挣扎、至善与至恶的喧嚣命题。
仅凭话语是不够的。
“因为你不想承认——不想承认‘自己已经成为一个迷路的孩子’这个事实,为此不断祈求期盼这间御座还保持着你离开之前的模样。因为它是你此刻内心的缩影与象征,对已然失去倾听迷途路人愿望价值的起始之地,你只会在将其跨越之后去往别处寻求新的痛楚以及满足……而那所谓‘最后仅剩的路标’,十年前遗落在那场业火之夜的业孽夙望,哪怕你真的能够实现它,在其前方等待的只会是再一次重整归零的自毁赌博,以这般空无一物的寂寥心灵与病态偏执的极端认知堆砌成的空白尽头,Akari……”
——那里是不会有‘间宫明理的未来’的。
夜色寒澈如水。
质问裹挟流風回荡天际,不讲道理的委屈在齿间氤氲发酵,女孩儿亦满心恨火地死咬住少女幽邃如夜的清冷视线。
鸢羽般妖冶蘼醉的精致五官似全然不知她身陷的忧愁怯弱,清澈剔透如紫曜水晶般的眸就像波澜不惊的山涧泠泉,无论斥以怎样恶劣的反驳责怪都不会给予任何溺爱与安慰。
“说来还真是无趣,我从来不认为你能扮演好‘谁’,但的确对你追寻求同存异时那股不合常理的热情感到诧异。然而这些表现从不拥有价值,倘若你真的认为自己能够扮演好‘间宫明理’,那为什么还会像现在这般惶恐不安?”
唇釉涂抹的淡樱嘴角轻扯起讥讽弧度,清冷视线流溢出的嗜虐笑音简直是令女孩儿厌恶的欢欣满足。
“某个令我极端厌恶的女人在与世长辞之前提过这样一份命题——她对我说:‘生命为什么仿佛永远都在渴望她人给予的爱?’。与你分别的这八年来,我不断重复着那个不会告诉她的答案,咀嚼那段作为‘女儿’被她依赖与嘲弄的时间。答案简直与她恶趣低劣的品行如出一辙,其不过是因为——她们……永远不会去爱‘活在此刻的自己’。每一次梦醒、每一次逃离、她们习惯仰望那片仿佛能容纳一切遗憾悔恨的错位天堂,深信这样就能将那些不堪入目的阴暗记忆与不被接受的偏执认知全数否定,让此身残缺的灵魂骄傲绽放……Akari,那样的空白是她们穷尽一生都无法逃离的。”
生命这个系统的演化过程本就充斥着无数极端且不可逆的业障缺陷。
失落、迷惘、不安、后悔、嫉妒、愤怒、憎恨——被诸般情绪浸透的心,纵然习惯冬寒亦会被春意灼伤。
或许直至此刻,女孩儿依旧拒绝正视与接纳八年前那段她与少女之间沉染褪色的黯然离场。
诚然,生命仿佛永远歌颂着恪守自然选择的秩序法则,然而它却从来不曾听到那些劣等不安心灵的喑哑嘶吼。
“……她们明明知道的,‘间宫明理’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憧憬的对象——会对她人的接近与好意感到惶恐不安、被那些翘首以盼的视线和紧咬不放的期待追逐着、撕咬着、强装镇定地等待被谁需要、视而不见地嗤笑咀嚼怯懦、以此伪装拒绝任何人依赖的生硬疏离。乃乃香为其纺织的谎言没能宽赦业孽、乾樱为之诉说的告白没能动摇缄默、明明应该说服自己承认‘间宫明理不值得被爱’这个事实,但为什么还要看着‘她’?为什么还是想要爱‘她’?为什么就这样理所当然遗忘——‘间宫明理’从来不习惯与谁告别,因为那段无法诉说的空白从始至终都喧嚣得这般弦断音绝……”
倘若白昼赋予黑夜等价,那曾照亮前方愿景的启明灯火她·我该去何处找回?
倘若义人等同罪人,那这贯穿胸膛心扉的灼热苦涩我·她该要朝谁寻得原谅?
倘若她们生来就是这般羸弱,十年前那场燃尽视线囚困此身的焚心业火,间宫明理究竟还能朝哪位神名祈求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