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巡演第一天的演出就到这里结束了,感谢大家的到场!...”
在回到休息室之前,真矢欣慰地看着因完美的演出而欢呼狂喜的观众们。
在关系者席的一角,大场奈奈笑着挥动着右臂,向着台上致意;她身旁的神乐光看起来更冷静些,却也在不住地鼓掌。
谢幕是她仅次于演剧过程本身,第二喜悦的时刻。
在舞台上,就要好好演绎出自己该演绎的角色,这是她的信条。无论幕布下在讲述什么故事,无论面对什么样的观众,只要身处镜框中的人造的世界里,她就可以用自己最好的状态去应对,尽情展示她的优雅。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谢幕的时刻和其他同工一起安心领受每一句赞美。
但是在无数个重叠着的角色的影子之间,身为天堂真矢,她自己的灵魂,仍会操纵着牵引她一言一行的丝线。正如,她在倒数第二幕的结尾,用眼角瞥见大场奈奈和神乐光期待的眼神的时刻所想的那样,即便她一直不愿意这么做——基于她的演剧信条,或曰职业道德,私心永远不能影响舞台表现——但是友人的鼓励也的确为她带来了更多的动力。
自己的灵魂额外带来的平和的心情直到她在终幕开演时无意间看到另一个人为止。
在舞台灯光的散射下显得更加温暖而朦胧的、亚麻色的身影。
她没有坐在关系者席上与大场和神乐一同观演,而是在前排的另一个角落。她一言不发,只是把目光停留在舞台上。
不,不是的。
她凝视的并非舞台,也不是演员们饰演的任何一个被赋予姓名的角色。
她的眼里潜藏着的那个角色,或者说,那个灵魂,只有与她对视才能被看透的心底的灵魂,此时正赤裸裸地暴露在射向舞台中心的夺目灯光下,被光影交错间的荆棘无情地鞭挞。
演员打破第四面墙真是大忌。真矢在动作间腹诽。
身为出色的剧团成员,这点扰动没有对她的表演产生太多负面影响。它只是像羽毛一样轻轻落在心上,在谢幕的时候用微弱到几不可察的轻抚引着她往角落的方向多瞟一眼。
角落却空无一人。
她绝对不是幻觉。天堂真矢毫无来由地把它当作事实。她无疑地、完整地、纯洁地信守着。
不过,关系者席的确还有空余的位置。
“...是的,团长,之前还没定下来的预留席位的事...嗯,还有一位...”
休息室里,天堂真矢一边对着镜子卸妆,一边通知邻座等待着的工作人员。
“她,对我来说,是无比重要的人。”
二十
从休息室离开的天堂真矢差点被走廊转角的画面吓到。
“做得还不错嘛。”
火之剧团的领衔主演正把穿着一袭正装的身体半倚在墙边,挂着一如既往黠笑的脸半转过来,轻佻地鼓着掌。
就算不考虑西条克洛迪娜黑猫一样随心所欲的性格,在演剧界小有名气的她,借助某些熟人的渠道出现在后台,细想起来也并不令人意外。
“我知道你会来的,”天堂真矢叹了口气,稍稍站稳,又慢慢走到克洛迪娜身边,“不过,直接跑到后台来,的确是大胆了点。”
“那是当然,毕竟本大爷的魅力让我无所不能。”克洛迪娜露出她小小的虎牙,“我刚准备走工作人员专用口离开,剧团的负责人就突然很兴奋地钻到我面前,嘛,也许对她来说比较可惜,毕竟我没有随身带笔的习惯。
于是,克洛迪娜堂而皇之地走进了不对外开放的后场。
“首场公演我可是看得很尽兴啊,天堂真矢,很符合...应该说,超过了我的预期。
“我的确在其中,看到了超出舞台的事物。”
“承蒙盛赞,我的克洛迪娜。
“虽然它距离我想要追求的、完美的舞台,还有很远,
“但是你的评价,我也一点都不会觉得过誉。”
克洛迪娜稍稍收敛了笑容,脸上多了一分复杂的情绪。
“是吗,好,那就好,今天我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她小作停顿,“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真矢牵起克洛迪娜的手。
“还有...当然是要感谢你啦,从巴黎特地跑过来也很累的,对吧?
“而且,你的到来,让我的舞台表现更加出色。
“王女阿尔米莱娜的角色,因为你的到来,变得更加鲜活。”
自法国远道而来的女人没有听到她想要的。她那被紧握着的手微微沁出汗水。
“所以,”
克洛迪娜向前踏一步,跫音在走廊间回响。
“那个问题,你现在...
“考虑好了吗?”
二人的身姿静止着。
回廊里安静地只剩下了深深的呼吸声。
真矢先是注视着克洛迪娜的双眼,随后又避开了她的视线。
“明天、后天,直至千秋乐的每一场演出,在关系者席的第二排正中间。”
似是答非所问。
“如果你还会来的话,我将非常欢迎。”
“嗯。好,好的。我知道了。
“再会了,天堂真矢。”
在一声深重的吐息以后,克洛迪娜施礼,随后转身离去。
看似没有尽头的长廊又只留下了她一人。
二十一
天堂真矢还没有想好。
无论是在前一天晚上,突入舞台后场的克洛迪娜面前,还是现在站在落地镜对面凝视镜中的自己面前。好像除了保持沉默她就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一样。
事已至此,她也没有什么去思考的余兴,只是木然地坐在桌前,准备晚些时候再看看有关舞台的事。
“是的,我在舞台上也能看到你们...谢谢你们今天抽空来看我的演出。神乐也是,替我也向她问好。”
是大场奈奈来的电话。
“今天的舞台,很完美哦。bananice~这也多亏了作为女主角的小真矢的绝妙唱功和演技呢!
“往后的几天,我会每场不落地观演的!小光的话,我还不太清楚,如果她没有安排的话还是会和我一起的!”
天堂真矢一边听着电话,一边翻着《里纳尔多》的台本琢磨。
“哦对了对了,小真矢,你知道吗,我今天在剧场看到了小克洛!
“一开始我还不确定。小克洛应该在巴黎才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就这么想着,结果刚散场的时候正好和她碰上面了。
“我问小克洛的时候啊,‘只是顺路来见识一下日本一等剧团的舞台,才不是为了天堂真矢来的呢。’——就这么说着。哈哈哈...她还是这么有趣呢。...
“说起来的话,小真矢你后来有去过巴黎吗?我记得之前你提过的...”
“嗯,在剧团空闲的时候,去稍作游历了两天。巴黎是个好地方。我在巴黎,说是大饱眼福也毫不为过。至于西条的话,确是没有见过。”
对不起大场奈奈,小小地撒了个谎。
“啊——好可惜,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了呢——刚散场的时候,看她的神情好像要赶着去做什么事情一样,也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也许小克洛的安排也很繁忙也说不定。”
“总会有机会的。
“谢谢你,奈奈。往后三天的演出,我也希望你可以好好享受。”
只是,天堂真矢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希望这样的机会要来得再晚一些。
二十二
西欧夏季漫长的白昼消逝。
天堂真矢仍在伏案对着舞台剧的台本寻求精进。
地上的行李箱敞开着,内容物杂乱地堆叠着。天堂已经两天没有整理它了。
两天,整整两天,在那应许的位置上,她一直都没有出现。
舞台的确足够完美——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少了一个人对天堂真矢舞台上的发挥的确造成了一点影响。
在这两天的舞台上,真矢的确会在每一次幕布打开时,顺便往坐席中央瞟一眼,只是她的目光里一直没有搜寻到她想要寻到的人。
这使她指向顶灯的手臂的力量减少了两分——真矢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在没有她的时候,舞台可以变得更完美一点吗。
真矢一边思索,一边望着身边的配饰。
这是天堂真矢自己的丝带。在它的一角,罗马字“Tendo Maya”与白天鹅的纹饰很明显地揭示了这一点。她曾经非常喜欢这条丝带,经常将它作为头饰或者装点在衣服或箱包上。
而大概在毕业那年的七月,真矢突然找不到它了——只是丢了一件装饰而已,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就这么想着,她也逐渐把丝带的事情遗忘掉了。
直到一年后的某天,真矢无意间发现这条丝带正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和堆叠成山、使她完全失去分拣兴致的信件一起。
循着记忆里对它的喜爱,真矢又将它加入了自己爱用穿搭单品的列表里,此次欧洲之行自然也把它带在了身上。
说不定丝带给她带来了好运呢,真矢有时这样想。
在敞开的台本面前,天堂真矢摩挲着丝带出神。
在自己的名字与白天鹅的旁边,真矢碰触到了一些陌生的纹路。
不知是谁,在她名字的旁边,用秀丽的字体纹下了棕黑色的两个词,与另一人的名字。
Je t’aime.
Saijo Claudine.
“Je t’aime...吗...”
法语里有千万句情话,唯独这一句是最简单却最直接、最有力量的。
那种可能性闪过真矢的脑海。
...怎么可能呢,明明最后收到信的时候还没有发现。
可是,为什么...
但是,也只有她会这么做吧。
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条件,剩下唯一的可能性,即便再难以置信,也是事实。
在真矢最后一次收到信并且回信之后,并非石沉大海。克洛迪娜在收到回信后又写了一封,并且在此附上了两年前丢失的,也就是收拾行李的时候混杂到一起、被克洛迪娜带到巴黎的白色丝带——只不过,由于种种原因,真矢没有看到信件,却看到了信箱里的附带物。
也就是说,收信不回至今的,是天堂真矢自己。
既然旧情未熄,为何予我以绝望?既然余烬尚存,为何予我以断肠?
泪水再一次涌流。
真矢的行李箱被摊开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