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房门合拢，旋即被轻轻地锁上。

克洛迪娜的居所内外，就像是两个世界。

相同的两个人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情感的爆发却和未曾发生过一样，就像台风来临时，降下阵阵狂风骤雨之后，身处台风眼下的宁静。

真矢的心境也是类似的时雨初霁。在荒原上郁结许久的巨石刚被搬走，留下的首先是一个空荡荡的空间，而后才是象征着释然的松懈。

此时此刻此地，真矢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身处异国。房间里典雅的装饰、昏暗的光线、熟悉的气味，和那个她，一切线索都在给予她无限的安全感。

对于被安全感包裹着的她们而言，任何的语言都是多余的。

三拍子舞曲融合着爵士的和弦，在空荡的会客室间交织出美妙的音场。

咚咚嗒、咚咚嗒、咚咚嗒。

圆舞曲的节奏敲动，这对曾经的情侣互相挽起对方的手，即兴地跳着。在这一隅并不算大的空间里，她们将身体互相贴近，随着节奏摆动，又小心地转着圈。

微弱的星光映着窗玻璃，与客厅内昏暗的灯光交叠，给了它一个完美的观众席视角，又让它将这混杂的光景投射回舞台中央。星光是火花，在两位演员的眼中悄然绽放。在那里，仿佛也能看见星辰的倒影。

真矢舒展着左臂，等待着克洛迪娜引导的下一个指令，而她的对手在两人灵动的步伐之间调皮地控制着路径。她的身后，是洁白的、在夜景中蒙上一层灰色的沙发。

在舞曲的下一个小节，克洛迪娜顺势倒了上去。

天堂真矢惊讶于平衡的突然打破。即使常年的舞蹈训练能让她自己维持住舞步，她也还是选择了故作配合，顺着对手的拉力一起倾倒了下去。

于是，在“噗通”一声的闷响过后，房间里的事态变成了：栗发的日本人、浅亚麻发的混血儿，与一袭灰衣的法国沙发依着渐变的顺序叠放在一起。

一时画面陷入了静止。真矢一边撑着沙发，为身下人留出一片可以呼吸的空间，另一边的右手则按在克洛迪娜的胸前；而克洛迪娜的双手仍然缠在真矢的腰间。

她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靠得这么近了。

火焰仍在燃烧着。

真矢可以感受到，她正面对着的这个人的心跳之剧烈，和自己相比也不遑多让。

心跳之余，真矢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闪过。她倏地撑起身体，挣脱宿敌的怀抱，坐在沙发的边沿。

刚才那逐渐迈入疯狂举动的趋势，于情于理来讲都不合适。她想。她试图维持脆弱的理智。她意欲站起身来。

直到挚友的话语把它轻轻揉碎。

“想要的话，就来夺取吧。”

克洛迪娜朱唇轻启，露出了如水滴瓣美丽、行将坠落的舌尖——被安放在她微蜷舌面上的，是银白色的、反射着房间里昏暗灯光的铂金戒指。

真是老套的故事呢。

真矢至今还能回想起，在wild-screen baroque的舞台上，同样熠熠生辉的“闪耀”。

而那时的她，在这样的闪耀面前，失去了勇气。

如今，演绎相同剧本的主角终于不再畏惧于面对内心的情感。她闭眼迎了上去——

一曲以钢琴回到了不甚完美的主音大七和弦作结。

四目相对。

天堂真矢扯开她右臂上的白色丝带，而西条克洛迪娜以半敞开的米色大衣作宣誓。

这出戏码就这样优雅而粗暴地在会客室的沙发上上演。

十六

另一首爵士以一阵萨克斯独奏为引子。

天堂真矢的左脚踩在地板上以作支撑，而右腿自然地跨坐在克洛迪娜的身上。她俯身张开五指，把身体的重力倾注于此，并把它压在了克洛迪娜的前两节肋骨上。

这样的压力，是熔铁的刻印，使得克洛迪娜失去了正常呼吸的勇气。她放弃了与力量作对抗的企图，任凭她的对手在她的身上肆意摆弄。

“我希望在和你做爱的时候讲法语。”

天堂真矢半坐起来，停下了解开克洛迪娜衬衫衣扣的手。

不仅仅是因为她身处巴黎，也不是因为对法语各种各样的滤镜或刻板印象。

“因为你讲法语的样子很可爱啊，Ma Claudine.”

真矢手臂微弯，挺起身子，拉近了她与克洛迪娜脸颊间的距离。

世界陷入了某种万籁俱寂。

克洛迪娜的双眼斜视向一旁的梳妆台，似乎是渴求真矢去那里取出什么。

明明她还什么也没做，克洛迪娜的喘息却好像从未停止过。

哼，这样的小心机，也还是一点都没变呢。

天堂真矢故意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她稍稍坐直，像是要去那里寻找什么。

“还在犹豫吗，天堂真矢，”克洛迪娜微微抬起脖子，俯下头，似笑非笑着用挑逗地语气说道，“你这么爱我的话，那就好好展现出来啊！唔...”

真矢是不会去拿的。她的视线现在已经容不下其它的事物了。

C-lau-di-ne。

舌头在接触软腭后，又轻轻地在齿龈处敲击三下（第二次以后是舌叶贴近上齿，压缩出一个小空间的、带一点俏皮的可爱的音素），C-lau-di-ne。

再一次的深吻后，真矢轻声念出了她的名字。

在圣翔，同学们会叫你次席；在剧团，同工们直呼你姓；在正式签名时，你会用新古典风格的字体端正地写下你的全名。

可在我的怀里，你永远是——

“Ma Claudine.”

言语的对象此刻却涨红着脸。慌乱着找不到归处的桃红色的瞳与微热的脸颊相映成趣，就好像那里有一簇将燃又被停止的风郁结着的火苗。真矢感受着她手上的微振动，仿佛可以隔着胸口感觉到她逐渐加快的心跳。她用手继续探向别处。

她的台词，她的嘴唇。她的双手，她的渴望。

她的轻嗔，她的笨拙。她的低语，她的熟稔。

她的停顿，她的节奏；她的和谐，她的和声。

她的飞跃，她的天空；她的苏醒，她的困倦。

如是构成了她们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