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匣之中(十)

作者:庄小蝶
更新时间:2025-02-06 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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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7日(晴)


我是什么时候发觉这个世界的虚假的呢?应该是那一天吧。母亲生命凋零的那一天——不,或许在那之前我就有所察觉了,但我没有接受真相,我丢弃了那个发现真相的自己。幼小的白纸只接受大人以世界之手施予的色彩。如今想来,这个世界从不掩饰它的破绽。当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在遥望太阳落山时,我问母亲太阳是什么?山是什么?太阳是灰烬的先决理念。山是无数灰烬的必然。那山是怎么把巨大的太阳给遮住的呢?山从来没有遮住太阳,是我的“看”遮住了太阳。太阳在我有限的生命中一直存在,即使我亲眼目睹太阳的毁灭,那毁灭的也只是对太阳的分有的毁灭。太阳本身是永恒的,就跟我一样。而这种永恒,也不过是对第一种永恒的摹仿。这些都是被“看”遮蔽的东西。我能看到事物,是太阳给了事物光,又给了我看到光的能力。“看”本身是具有欺骗性的。我看到的世界自然也具有欺骗性。那一天——他们仅凭“看”就宣判了母亲的死亡,擦净她的身体,给她穿好天衣,为了不让躯壳发生改变,又将母亲关进维持灵魂永恒不朽的密所,设立几尊佛俑,代替母亲无法活动的身体行使职能。这是很荒唐的事。我的世界崩塌了。自那天起,我在地狱中彷徨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我做了自己的鬼,做了陶茧的鬼,做了一个幻象的幽灵。我感觉不到我自己了。我不断撞击地狱的大门,以血淋淋的身躯一次次央求父亲打开它,用抓痕、嘶喊、喑哑的诅咒和黑暗的黄土,海浪般全拍打到他心口。终于,在我即将形神俱灭之际,他动了血浓于水的恻隐之心,将那密所的位置告诉了我。我找到了母亲。林中暗室。防腐剂。黏土。陶俑。蓝色的纱布。还有那如蜕皮的小动物般洁白柔软的身体。我在令灵魂迷醉的芳香中把它肢解,解放了困在炼狱中的最初的爱,从一个永恒的国度上升到另一个永恒的国度。只是我保留了一部分。一部分母亲的余烬。

——我实施了卑鄙的分有。在生养我的水归还给子宫,怅然的一切流向天国之前。

我是卑鄙的女儿。自私的女儿。软弱的女儿。粗粝的女儿。嘶喊的女儿。凶残的女儿。血的女儿。浑浊的女儿。灰色的女儿。恸哭的女儿。遥远的女儿。解构的女儿。不存在的女儿。没有五官的女儿。两张脸的女儿。无翼的女儿。流血的女儿。后理念的女儿。蓝色的女儿。安全的女儿。降落的女儿。轮回的女儿。未来式的女儿。冬月三的女儿——

我作了父亲的帮凶。

我继承了父亲继承的匣子。

我把它两次偷了出来,转继给世。

匣子的蓝色是时间的蓝色,是原始的流动和永恒的印象。

匣子矩体陶制,八角直锐,严肃的迫力外显,四面画有许多只眼一样的黑漩涡纹,在密密麻麻的眼睛丛中,覆有一只三足乌。乌羽赤色,各面一只,从尖喙到张开翅膀的躯体、一上两下的足,像一个完全用三角形拼接起来的僵硬符号,保持着腾飞的姿势却静止住,远不如它周遭窥来转去的眼有生气。尖喙共同指向上方的陶盖。这方匣的穹顶更是蓝得摄人心魄,缠绕着一种无限封闭、请神降身的奇异气质。在它正对着的底部,三角形冥火熊熊燃烧,烧尽匣中的薪柴,袅袅升腾出一派狂热的歌舞气象。

世打开盖子。

——这是家族的传承。不可窥视匣中之物。不可冒犯先祖权威。那些浓缩在主体观念性想象中的至高幻影。我一只眼窥视匣中鬼魅,她们惊慌逃窜——无数的妻子、母亲和女儿,胎生的血脉在此断裂。供放匣子的神龛常撒有蓝色的磷粉。我早已扫清障碍,破坏禁忌,把它改造成部分妈妈短暂停留的驿所。我告诉世,匣子内壁有四张人面,它们是真实的想象,永恒的活物,但不要恐惧,它们不是此世的对象,它们已超脱界限,上升成一种理念。在这假象的世界中,我们比它们高贵。

那四张脸异常古拙、平静,将外部的狰狞和迷狂,衬托得愚蠢、低劣。它们共同表现出一种对现世的无视和淡漠。它们的视线交汇在本该是里外纯净的蓝色穹顶处——在世把盖子拿开后,它们最后落向的是世好奇的眼瞳。世就这样看着它们,就像母亲如何看着这个世界里的我们。

“这颗蓝色的星星,就是姐姐的母亲吗?”

一颗以蓝色细纱和母亲的发丝编成的星星,里面包裹着一点余热的灰烬。

“那是我启程的指针。”我回答。



10月28日(晴)


今天中午,世带我去湖滨看了电影,作为我们启程的标志。

我们十一点出发。地铁在高架上行驶时,车厢里注满了正午的日光,像白色的小船在摇晃。电影结束后,我们凭着湖边的护栏吹风,湖面上传来电影里双簧管和长笛合奏的乐声。走过横贯两岸的浮桥,来到对岸,与我们同一影厅的三位女孩正在广场上吹奏。蹁跹的水蓝色长裙在晚霞里织上闪亮的丝线。

影厅中将人包裹的情感,如今又流到外面的世界,继续演奏它的旋律。我们伫足听了半个小时,回到落脚的地方已经晚上八点。



10月31日(晴)


今天是万圣节,是XX乐队发布新专辑的日子。我和世都喜欢听她们的歌,之前还拿主唱的声音进行调校,去翻录一些动画角色曲,或者找人写台本制作哄睡音声。在音乐软件上购买了专辑后,听着耳机里怀恋的女声,还有乐队成员挑战自我的全新演奏风格,心中感觉很奇妙——

再过两天,我就要同这与我品性契合的乐声告别了。它却在这时展现出让我在意的新面貌。

——不过前往妈妈身边才是最重要的。即使这时遇到了值得托付时间的喜爱之物。

世事总不如人意。离别后人间天籁就不再为我演奏。我曾经历过一次追悔万分的诀别,现今它又想要上演。景观激发的真实情感反应会给人带来伤害。除非灵魂的羽翼冲破天空,上升到永恒的快乐天国。

黑夜里,大街小巷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鬼怪。半日的停留,拆解联结的旅途,让我有机会与假冒的同胞一起分享人生最后一个夜晚。背着镰刀的死神、头罩南瓜的小鬼、尖顶帽女巫、蓝色连衣裙的双子、全身缠着染血绷带的爱丽丝、蝙蝠和小丑、剪刀手爱德华和被人团团围住的吸血鬼爱德华,还有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双脚捆在一起的清朝僵尸……不同世界的鬼怪们相聚一刻,黑色的判官执经卷文书驱使鬼卒维持秩序。

“你快乐吗?”判官在街上逮住鬼怪一个个问道。

我当然快乐。因为天国的大门已为我敞开。虽然我在这个世界的体验比较痛苦,但我心里仍然是轻快的。不管生命和我自身有多么局限,最后通向的终点都是那无垠世的博爱。它会为所有人敞开怀抱,将自身蕴含着的喜乐同所有孩子分享。

但我没有把这些讲给判官。

我们和判官玩捉迷藏。玩累了,就随便找一家清吧进去喝酒,只要在晚上十一点之前赶到火车站,坐上最后一班火车,在梦境中度过最漫长的一晚,好好与梦象拥抱,与蔓生在这个世界的一切想象告别。

火车穿入薄雾,驶向最后一站。

那里——

天使的羽毛是火扎的。

天国的窄门是水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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