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日(云)
今天下午去美甲店洗了指甲。黄昏一起去了西郊的寺庙。在挂满红色灯笼和祈愿牌的回廊下撞上人类小孩挥出的彩色泡泡,人像风一样不见了,泡泡飘得满园都是,池面上幻影纷纷破灭。而在池里,锦鲤在被阳光和硬币反射成青黄色的水中游弋。像在照铜镜——我这身烟青色襦裙的裙摆上也有很多漂亮的锦鲤花纹。
晚上去逛了新建的市博物馆分馆。长假期间那里延迟到九点关门。比较喜欢的是刺绣特展和青州佛像展。展览的佛像都是残缺的,导览册上说是人为故意破坏,几百年间面对残缺的佛像祈福,心里想要倾诉的心意想必不会有半分虚假吧。我理解这种行为。
10月4日(晴)
早上。去医院见了穗。
穗站在窗边。白色的窗帘与墙。显眼的黑发。在这赛璐璐式的微风风景中,短发露出眉眼,我觉得穗长得像某个我见过的人。一叶印象飘出窗外。我并没有关于那个印象的记忆残留。
穗把额头贴向我。
这是很新奇的改观。第二个耳孔的耳环,绵延的思绪被拉长。
穗抚摸我的耳朵。“求你快回这边来吧。”
朝露献身百合的纯白花瓣。拥入怀中的力度为时已晚。
我想起母亲身上的蓝色细纱。
改变不是因为时间。我走出穗一视同仁的廉价温柔。
海狱似的家里世在等我。
10月5日(云)
给世拍照到凌晨三点。
世比我小五岁,除了身高比我低十公分,胸围几乎没有差别。我让世试穿了很多我以前的衣服。
穗说我几年前有段时间爱吃奶油包,在家松松垮垮、不戴文胸、不化妆,胡吃海喝了一个多月,逍遥得成了弥勒佛,体态丰盈到再不节食减重,就渡过甜点苦海,无法回头了。
好像就是那段时间我认识了穗。
看着世穿上我当时宽大的衣服,脑海中浮现出原来还有这么回事。
改天问一下穗好了。
11月3日
为了什么而凝聚着。
在那一方小小的狭室内,一墙壁十二寸金身佛像,不可计数。人是被挑选的人,从万千变幻之中得到人身。从泥土中得到生命,从生命中得到生长。受水和空气的抟弄。月亮站在旷野上独享黑夜。待发绺和牙齿入葬。你走出灵柩。蓝色轮廓型的舞蹈小人儿围绕着空地欢度永恒显圣。
你站在空地上。向我告别。
光阴的箭再追赶不上你。宛如逻辑的先后。
我迟来的解放将融入水。
先验的书写掘出墓地航行。
10月10日(雨)
残破的雕像,枯萎的槲树,恶劣的天气。这座宅邸给人的感受一向死气沉沉。此刻,一颗头颅,一枝总归凋落的花,忽而有了妖冶的转变。
大风掀开草结。昆虫离地飞翔。疤痕显显作痛。
魍魉注目的世界流入了血。像经期一样,它在痉挛和耐受中得到生命。把身体撕裂成两半。让有味道的血注入空洞的子宫,让生命创作一个没完成的孩子,静止正在孵化动态,分生的世界等不及要降临。
我和世满身鲜血。许多世界上升到同一维度。
悬浮在里世界之海上的人作神明观,俯瞰海面下一举一动。他们很少冷静,经常狂热,他们原要互相监视,却陷入狂热,冲入海里,扮作某一世界的信徒,光芒万丈地躺在他人的玩味视线之下。那光芒源于海水对灵魂的分解与放射,是单向的、不可挽回的神格的逃逸。千浪翻涌,群鱼竞食。旧神成了海水的养料。一座座里世界由此功德圆满。
在这座宅邸,她们是“简”的信徒。里世界的景观之海容纳万物。
我有时也从她们中招募旅伴,通过主动的下放表演让旁观的人获得趣味,趣味为我汇集大量饱和的反馈,一部分的存在意义就在其中。然而这种下放具有凶险。它非人人皆可为。景观之海的无度扩张渗透到海上世界,诱惑各种人群自我下放,或主动欺诈,或装疯卖傻,最后失去飞翔的力量再也无法逃脱。我不属于这类人。因为我不谋求海上世界什么。我仅谋求灵魂与她的相连。
选择了世后,这种我与信徒各取所需的稳态发生了改变。
“今天也有人找你抱怨吗?”我们在废弃的古宅里一处处寻找密藏。
“别理她们。这儿就我们两个。”
“这样不好。”世已经习惯了向我提建议。
“哪里不好?”
“就算你不理她们,但你还是要继续表演下去的对吧?如果你习惯了把她们看轻,以后表演时绝对会流露出这一心思的。你不是真的在演戏,你只是做你自己,又恰巧和她们渴求的形象相合,你利用这点继续早就变质的扮演,像在饥饿的流民前伪装到底的假冒食品。你千万不要无视她们对你的过分要求。她们面前不是只有你一个,而是一整座永不停歇的工厂。你只是口味独特到她们产生上瘾的依赖,真要与她们为敌是伤害不到她们的。”
“我可以让她们失常。像毒瘾发作那样。”我想起那些无礼之徒的僭越。
“不对哦——她们对你可没有这么深的爱。”世从电脑前站起来,冷冷地俯视我:“只有我才对您爱到这种地步。您应该记住的。不是吗?”
“我知道。”面对世,我的情绪平复下来。
我坐在椅子上环住世的腰,把脸埋进她怀里。
我迷恋世身上每一道香气。尽管我们用的是同种牌子的香水。再寻常的东西一旦和世有了联结,对我而言都是那么特别。世给予我的感情是那么独一无二,超过父亲,足以使我将身后的一切全留给她。思绪渐进之间,原本清新的香气变糜烂。今夜柑橘又一次成熟。
我搂着世的腰从电脑前推到床上,把世压在身下。明明个子比我小,可头发散开、咬着唇看我的样子又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气韵。
我们的结合是血流不巳的。
不如说我渴望疼痛,而世渴望着那个享受疼痛的我。这是完美的融合。世界并非永远真实,总有揭开面纱露出空无幻影的那一天。人间没有道理,人生的道理就是这样在混沌的现象中抓取真实的反应,一次次地体验、过瘾,在结局没来之前给自己注射几支灵魂梦游的灵丹妙药。去看到终点。看到终点后,所有的享受都得到放大,甚至超出生命的局限,触摸到永恒之外的不安全感。那里,渴望像星光一样闪烁。
世的牙齿咬在我的脖颈上。微少的血液放逐。我们克制着不渴求更多,在我命定的终点到来之前。冷气像是舞台的造景装置,制造出一种肢体更容易交缠的痛觉。世伏在我身上,弓着腰,发丝垂覆,进攻的方式很强势,又十分顺从地回应着我的期待。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支反应灵敏的玩具,明明是下方受到搅弄,却一个激灵闪过,刺激沿脊椎冲进大脑,从上方紧闭的口中泄出声音。世以疲惫又得意的笑容俯看我。“我早在想象这一天了。我也好想在您身上留下我的印记。但我一直恐惧着。一想到要和您做,一想到天亮后,那青涩的、从遥远的童年小径中一步步走来的我,就要在晨曦下如花束上的露水消失不见,我就害怕。我恐惧这种总有什么要消失的变化。我想占有您。您能不能也占有那个即将消失的我,把她永远地留下来呢?”世盯着我。为了更好地享受接下来的体验,我撒了谎,挺起腰吻住她,在她舌上留下我口中的血,她以为得到肯定的答复,便将正在消失的自己全数交给想象的我了。
没有一个女人不站在平原上的夜晚忧愁人世。生命像星光一样由她们接引到这世界。她们比谁都早地接受鲜血。在夜色的盖头下,视线被切断,我想念着那位迎我来到世间的姑娘,远在天河之外,想念断成残絮无由组接。我亲手将她放飞天外。现在,我亲爱的母亲,我也找到能送我飞翔的人了,她是我离去后的世界全部,是我厌倦的时间的蓝,是编造神龛的全新的手。我们走出散乱的胸罩和内衣。月光下,端详起彼此身上仍在融合的血。血流到庭院里的花丛上,寂寞遥望落地窗外神秘的航行。巨大的眼在气泡层外打转。
世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