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日(雾)
“我还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世说。
“最多只是在想象中遇见过——从网络上、或偶尔节假日来家里的小姑姑口中用只言片语组装起来的想象,跟实际一比差太多啦。您常来这样的地方吗?您的真实身份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一直都觉得您很神秘,虽然我关注了您很久,但也不觉得对您的生活有多少了解。您在里世界表现出来的个性,和您在这个世界表现出来的个性,差得不是一点。您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很好奇。所以趁有这样一个机会,便约您出来看看。我想看到更多、更全面的您。您就是吸引我到了这种地步。”
她一见面就糊里糊涂地向我表白。
我因她这种完全没有边界感的性格受到困扰。
我叫了辆车去接世,在伪装成地下车库的行所入口前见面。世的形象比我想象中娇小许多。她一副时下流行的水手服打扮,看上去像个中学生。八点十分,世从接待车上下来,一双棕色皮鞋和黑色小腿袜埋入夜色,奶茶棕外套和深蓝色裙装好似黑暗结出的种子,以颈部为界限的高马尾和领带迎风飘摇,像新生的幼芽,被我带进光线喑哑的隐秘场所。世的外表太惹人怜,让我犹疑今晚的报复是不是有些残酷。她乖顺地跟在我身后。一头小鹿来到激情四射的昏暗林地,新奇的目光不知将被今夜改变成哪般模样。
穿过密林,西边的方位有光,猫头鹰在流光溢彩的设置中起飞。设定中的布面风景,照旧由舞台上的乐队施工建设,音乐如梭交织,世兴趣颇深地望着舞台。舞台上,一身黑袍的主唱对灯光师说:“老师能不能给些灯光,这首变拍比较多,她俩(指了指吉他和贝斯)看不清手上的东西容易弹错。”一团蓝色的染色灯晕在二氧化氮的雾气中飘落二人身上。“谢谢老师。”主唱像个黑魔法师似地鞠躬致意。几次呼吸后,她手指一动,从合成器下飞出一只云雀,振翅声唤醒了密林中的走兽,一场极乐的狂欢在白昼秩序崩毁之后上演;落入蜜饯陷阱里的小鹿试图在狂欢中保持清醒,但清醒也是早被讨好的假象,震颤的鼓声捶击它的心口,流动的乐句钻过背叛的缝隙潜入门内,清醒无处躲藏;我劝得她杯酒下肚,清醒便像颗苹果被一口吃掉。眼下,小鹿也成我的盘中餐了。可云雀忽又一阵清啼,将先前酝酿的幻境全部打破——
演奏到第六首歌,主唱再次开口:“不好意思。昨晚喝太多酒,下楼时不小心把门牙摔断了,现在唱歌漏风,就不唱了,多给大家表演几首后摇吧。”
银质麦克风和乐器反射出夺目的亮光。台下一片聒噪的欢笑声响起,世也被她们鼓动了。
“呀,哈哈,”她把酒杯一推,“我还是第一次尝这东西,喝不了那么多啦。”
她脸上天真的笑容向我反击。我好想把这刺眼的笑容给撕碎。我要让单纯的小鹿沾染上这里的污浊。
“我们聊聊吧。”我主动出击。“你为什么想和我见面?”
她从微醺中回过神,讶异地问我:“为什么您会这样问?我很早就关注您了。若我记得不差的话,和您一同去过里世界的人都能得到和您在这个世界见面的资格。我不认为这份记忆有错。”
“这项规定已经改了。”
“哎?什么时候?”
“刚才。”
“……您比我想的还要任性呢。”
“没这回事。”
“更任性了。”
“被废除的规定不需要遵守。”
“您只管说这些小孩子气的话好了。当然,我会听下去的,如果您决定继续说的话。您只管把对话无法建立的状况当作我的过错好了。”
我意识到世原来是个伶牙俐齿的人。我向来只擅长自言自语,即使身处里世界不得不和那里的人发生交流,也会有意选择我能使之延续下去的信息,利用语言对文字的优势,展现出强势的一面。但眼下的交流可不一样。我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安。这小鹿比我想象得还要野。
“您昨天的图像我也看了。”它开始用头上的角撞击捕猎网。
“嗯。”我呈防守态,时刻戒备着。
世双手捧着酒杯,眼神里的幽思飘向远处,橙黄色液体在她的玩弄下和我的神经一起荡来荡去。“我很羡慕您,”她说,“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轻易做到他人不敢想象的事,让很多人为您倾倒。我也是其中一个。但我和她们不同,我和您之间没有想象的差别。我也有过和您做同样的事的想象。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是对等的。您比我走得更远一些的是您真的去做并且让它在这个世界实现了,而我只能在日复一日的虚妄中想象着它,无法踏出脚步,只奢求有一天它会主动降临。我知道这是很傻的幻想,这种无须有的期待根本毫无意义,但它却给了我一种幻觉,一种我和您之间仿佛没有那么多距离的幻觉。每当听到里世界响起您迷人的嗓音,每当通过照片和影像看到您染满鲜红的身体,我就禁不住颤栗。我想象您就在我眼前,而我什么也不敢做,只是静静在您眼里站着,我甚至就像现在这样不敢在妄想中去看您,我害怕您的眼中没有我的形象。”
世的手指开始玩弄她耳边的黑发。
我有在看她,但我们的视线不曾交汇,她自然不能在我眼中找到她自己。
“所以,我非常珍惜今晚,想让这一晚永远延续下去。您知道我对这一晚有多期待吗?昨天,或是今天,在把它们连接起来的漫长的上一个黑夜里,我的睡梦支离破碎。我从北方来,坐一个白天的火车,到车站附近用完餐再坐地铁赶到酒店,天已经很黑了。我尽量在十一点之前吹干头发睡觉,但我的梦里全是您,您的声音、您的脸蛋、您的身体……我兴奋得刚过零点就醒了。那时,我感到一切真是太美好了。我面临两个诱惑,一个在梦里见到您,一个在现实中见到您。这两个诱惑恰在同一条小径上,当我走过鲜花簇拥的梦中小径,现实的花园也就出现在眼前了。那晚我一夜没睡好。因为我对您的思念太强烈了,强烈到梦境充满了清晰的主观意识,不再是迷蒙的、让人沉沦的雾中仙境了。我和您见了面,愉快又紧张地和您谈天,我以为我的心愿已了,我以为见面之后剩下的只有离别,我忽然被庞大的孤独和不安攫住了,梦境被撕裂,我在不想分开的现实中惊醒。这时,梦境开始影响我对现实的感受。仿佛真正的我——真正的感官和处境都在隔壁的另一个房间里栖息着,在这里的我只是梦的残留,我一个念头就能开灯关灯,连仿佛随时都会有恶灵爬出来的老旧电视机也没那么可怕了。这里的我可以轻易影响这个房间,让它朝着我期待的方向变化。于是我又安心地进入梦乡。接着又惶恐地从梦中惊醒。梦将现实分成了四五份,那一夜我总是睡一两个小时就醒了。这样终于等到了白昼来临。我以为崩塌的秩序会随着太阳的升起和第一缕阳光的照射重建。但我错了。阳光是催情的毒药,它具有野性,将不受驯化的空气和水都蛊惑了。我对您的渴求愈演愈烈。我只要想象一下和您在同一个城市就再难抑制这颗躁动的心。我来到市中心的街区。坐在一家咖啡店的遮阳伞下,从远距离审视街景,选取主体的行人放大观察,无法保持冷静的心灵距离。这些人里会不会刚好有您呢?我对您的五官、身形和穿衣风格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尽管要克服从里世界上升到这个世界的限制,但我也有把握在人群中第一眼认出您。这时,我又从里世界得知了您的消息。您竟然说今晚有约会,昨晚熬到现在还没睡,要好好补一觉。我这才发觉整个街区的行人原来都是灰色的,只是着了您在我梦境中的色彩罢了。啊,原来昨晚在我辗转反侧,因不断回到现实世界而焦躁的时候,您正和我一样,在同样的境况里相处啊。我的渴望得到些许抚慰。我变得可以思考一些问题了。我想起来现在要见到您还有一个方法。我把过去我们在里世界所有的交流、还有您所有的文字图像影像都看了一遍,一直看到中午。我打开地图软件不断比照,最后终于确定了您生活的区域。我在一点钟赶到了这附近。光的散射还有颜色的划分,在这里是那么美妙,我肯定您一定住在这里。我眼中的建筑和人得到升华,姿态上变得那么神圣完美,那么像光、雾气和诗的蓝色梦幻王国。当我花费两个小时的时间确定了您居住的高层公寓大楼后,雾气中浸染起青桔和柠檬的香气,绮丽多姿的心境被一种宁静的氛围给笼罩,我的手好像能触摸到时间的分散和蜕壳,无视掉雾与光对视觉形象的干扰,在那斑驳不均的现代风景中,我找到您所在的楼层了。我回去了。我的心已被无尽的充实填满,从小到大,我从未经受过这种喜悦、冒险和背德一起要将心给撑破的感觉。再多一点,再多一点我就要像颗成熟的石榴,果实突破肉体的封锁了。我不能这样。在见到您之前,在得到您应允之前,我不能让这样的结果落地。我会克制自己。我必须克制自己。因为我是那么地仰慕您,这份情感必须得到承认。我不允许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破坏它。它是我生存的依偎。我之所以还选择继续活着的意义全在它里面了。”
世低头露出阳光般的微笑。我感到那阳光里藏着些清冷,就像朗月的清辉。
月亮留在西头。小鹿低头探入水中,影子搅乱清峋的月光。世如果真这么单纯就好了。我隐约觉察到她有自己的谋划。眼前的人心思单纯又复杂。我深知女性善于通过对话获得力量和施加攻击。她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以使那份支撑她走到今日的感情不那么脆弱。我接受她对我抱有感情。可这份感情的建立有几分是真实有几分是虚幻?她知道自己爱的是哪个世界的我,知道哪个是真正的我吗?我不知道。世对我的分支了解太多,而我对她一无所知。这是不对等的交锋。也许那个设下陷阱的人并不是我。
我抬头。两人个的视线对上了。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意识到了她的胜利。
和往常一样,我成功在对方的生命中留下永不淡去的痕迹。世则押中我的获胜。我赢了。但在这场狩猎的较量中,我的胜利变成了她的胜利的猎物。
一部分的我永远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