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4日(晴)
父亲死了。
消息很突然,就算我在梦中它也第一时间把我惊醒。
我坐在床边,看着息屏下去的手机,也看不清时间是几点,像条溺水的金鱼般把落地窗的窗帘全部拉开,让清冷的月光照进来,让虚幻的房间被银河灌满。这时,我感觉自己作了个鬼魂,浮空的飘游使情绪得到安息。
我飘下楼,来到客厅。神龛因植物染蓝色绢布的覆盖和木框的遮挡,暂不在此世。
那儿是鬼魂的禁地。
刚才的电话中,父亲不停向我道歉,“对不起,不要再做那样的梦了,原谅我吧,我已经答应让你们在一起了,你又为什么非要折磨我呢?你还想要什么?”
父亲不明白。我只想要他帮我。帮我去找妈妈。别让妈妈等得着急了。
——如果他还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的话。
9月29日(云)
沐浴。洗去一二三四肢的污垢,水流淌过五官,冲净脑中六识,七零八碎的渴求放飞九霄云外。
珊瑚绒的兔子耳浴袍挂在浴室外间。无复孑遗的躯壳坐在定制工艺的全身镜前。
我喜欢看肉体被镜面框住的视觉图像。它让以骨骼为框架填充血肉的壳显形。走不出的窄门变成视网膜上的神经信号,处理人生流向急缓的信号灯指导我揭开皮肤,修理内部的无声语言。
十厘米长的修剪刀,原先两支一起的剪子形态不好掌握,便在拆开躯壳之前先拆开它,让它以单个的轻便形态存在。以外物才能触碰外物,这正是肉体的麻烦之处。暂且将精神聚于左臂一点。侧过来,正面朝上,像处理案板上的食材一样对待它,我已等不及再次体会到灵魂的肢体伸出紧贴着的碳制外壳的快感了。刚洗过澡的肌肤是光滑的。在这光滑之上又有粗糙的凸起,那些疤痕有的已不太鲜艳,有的还像一串细绳——红色的,可以充当祈福作用——但我从没见天空打开过一个入口,只有出口越来越少了,夜游及外的出行越来越不方便。先不管这些,集中精神感受。用拇指和中指夹住刀片,食指按住刀脊,挤压,像压死一只蜜蜂,尖端先刺开一个缺口,再用力一拉,因肌肉的阻力未能画下一条完整的弧线。不过不必失落,你看,从这凹痕之下鲜红的符号已流露,它们开始逃逸。这次别从原来的点入手,往红线上偏移一个点,继续划。这次的阻力更大,但划得更深,扯开的封锁也更多。符号已漫泻出来。每次按压都会溅出几滴,每次划动都会飞出一些落到膝盖上。大脑变得昏沉。别停下,快继续,意识已开始从肉体向灵魂的转移了。这道裂口现在看来像一只睁开的眼。它已经完美,懂得自主排除更多的填充物了,去进行下一处的解放吧。一处、两处……大脑越来越沉,经过一阵强烈的晕眩和呕吐后,意识忽然清醒了几分,刻意忽视的痛感也减轻了,盼望已久的清明终于到来,我的部分的主体从肉体转移到灵魂上,可以神明的视角俯视这间浴室甚至更大的空壳里的一切了。雷电落入幽谷,濡鸦惊起,地的水攀爬上岸,溶化粼粼的白骨。浴室里弥漫着一股香波的青柚气息,还有灵魂在身边徘徊时,令肉体颤栗的类似木犀香的香气。手臂上睁开一只只血淋淋的眼。扒拉或是按压皮肤,成群的符号便汩汩流出。虚实撕扯之间,低头一看,双腿和实木凳之下,已是红潮一片。好像梦中的那片湖。我素未谋面的埋骨地。我朝母亲的追赶又进了一步。
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怕会给父亲敲出端倪。若把我和妈妈一样关进黑暗的盒子,无所事事地受人供养和监管,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晃悠悠地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手机,拍下照片,将显圣的神迹颁发给我的信徒。躺进浴缸洗净并包扎好身子和浴室后,神明从一众感恩的言论中发现了一条把她愉快的心情打翻的不敬之词。
又是她。
好。也是该见见她了。
我同她约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