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1日(晴)
早上,在厨房冲了杯可可,配干面包吃。清洗茶具和果酱盘的时候,打开岛台对面的酒柜,发现储备不足,便取出手机通知了父亲,以便他回来后不至于从订购开始无用的等待。我不喜欢他回来。我一个人挺自在的。但这里毕竟是父亲的房子。
下午躺在沙发上用投影仪放电影,看的是易智言的《蓝色大门》。十七岁夜里和妈妈去游泳的时候经常会想到这部片子。今天也什么都没做黄昏就收起了尾巴。不甘心。我总觉得天黑是一瞬间的事。
我希望能用一倍的时间享受两倍的快乐。
——在追上她之前。
9月22日(晴)
今天下午去看望穗。
病人再一次受到幻觉的蒙骗,情绪十分糟糕。
我看得出穗生气了,急忙从病房里逃走。穗没有追上来。
9月23日(雨)
黑压压的群鸟惊起,荒凉的庭院连根鸦羽都未曾落下。今夜天气晴朗,可以看到落地窗外飘过城市上空的云。云在这座枯寂的宅邸中也停止了流动,变得像贴图一样。有时,眼前的世界像是假的,超出习惯和预期,某一部分出现了异常,想当作自个的错觉却明白地杵在那里,仿佛黑夜里的灯,把异样明晃晃地呈给人看。这时便经历了一场从头到尾的崩塌。在我生活的诸多世界里,这种事态十分常见。
乌鸦在屋脊上泣啼,啼声呕哑嘲哳难为听。它的姿影落在了圆月里,与屋脊边缘的仙人走兽相合。在它黑色的头来回扭动之间,整座庙宇都活了过来,呼啸的风划过肌肤,地面上的鬼影张牙舞爪,比在苘麻中穿行更让人不适。这是说肉体,不是灵魂。地震时,房屋不停震荡,人就想着逃出居所窜到外面去。灵魂也是同样。在身体遭到不适或痛苦的骚扰时,它便醒来了,一切苦和乐就都能让我感动了。
我不顾小腹抗议寻找古宅密藏。
从我同世踏入这座宅邸的那一刻开始,彷徨在古宅上空那阴惨、瞢暗、萧索的魍魉,就已饥肠辘辘地将我们捕获。世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只跟在我身后东奔西跑。明明是她主动寻求我的补偿,可当我们再次建立起连接,她却全无表示。我倒不在意这些,只是为了安抚那无数双无处不在的眼睛,我必须和世发生些什么。它们乐得看这些。我也借此维护我的灵魂,每天打开身体,对它进行缝补和取舍。
“找到线索了吗?”我停下来问世。
世摇了摇头。
我抛出下一个问题:“你上次离开后没再来过这里吗?”
世还是摇头。
“你最近在干什么?”
这下没法以肢体表示了。世果然开始思考。我试着从她的表情读出她内心的想法,奈何她身上的假面太过浓厚,我无从下手。“您真的想听吗?”世问我。
“照我教你的。”
世站在廊下,望着杂草丛中接纳月光的枯井,整理思绪,开始讲述起来。
我陷入她编织的语言里。
“有这样一个地方。那里的白杨平静,千万种耐风的姿态可瞬间凝固成一种。深秋,四支犀牛的蹄子踏过岸旁的聚落,枯叶在碎裂中发出干枯的回响。那儿的日出和日落总是重复。您看了一次就能想象得到一年的光景,也许实际上它还没有您想象的丰盈。让我从每天早晨五点钟的星光讲起吧。那里从黑夜通向黑夜,处处暗无天日。生活在那儿的人没有一个活在现在,她们话里话外谈论的全是将来。因为畏惧黎明而躲入暗影,但暗影中并没有她们寻求之物。她们的一天被钟声严格裁分,连吃喝拉撒都被施加一种绝对的秩序。变幻无常的新生来去。在那里,没有独立的个体,所有的角色都扮演着一个统一体。在那统一体之下,称赞的颂歌必须统一,行进的队列必须统一,心灵的意念必须统一。纯粹的黑不容许稍有异样的色彩存在。因为哪怕一点彩也将解放所有被它监禁的目光,顷刻间它的王国即溃散,世间不再只有黑暗。那里当然是地狱。但受人敬仰的神明说,顺从它,接受它的改造,天国的门便为你打开。这真是个笑话。天国难道会接受一只鬼魅的投怀送抱吗?未来的天国是虚幻的,地狱的锤锻是真实的。而况进了天国,难道就能做天国的主人,就能享受天国的花草雨露吗?她们当初是怎么过来的?从一个地狱,走向一个个伪装的天国。看看那天国的易容术吧。可笑的生命就在这追求无法实现的幻影途中磨损了。还不待走过几个‘天国’,永恒的冥土已在脚下张开大口,恭候她们的坠落。‘上悖天道,下弃人伦,引天灾以铸冠冕’,那孩子跃入深渊前是这么指控的。那真是一个灰暗的世界。不巧,我的生活恰在那里落脚。“
“从摇篮到婚冕、再到尸寒……这就是那儿的全部生活。如果我讲的这些让您不满意,请容我说一句抱歉,不好意思,让您见嫌了。我会继续朝着让您喜欢的讲法前进的。”
枯井一摊死水将月光反射上来。
我后悔让世开口了。
好麻烦。我一点都不想了解你的生活。干嘛要讲这些。只是做个样子用得着这样吗。真是一点都不会读气氛啊。活得也太天真了吧。
我把不满咽入腹中,从椅子上站起来。
在死寂的房间里走了七八步,重心一倾,倒在床上,感受着从身下传来的天鹅绒的松软与温热,一段时间后,心情得到平复。我想起枕边还放着一盒金平糖,是半月前父亲托人从海外带来的,作为一种拟人的替代来讨我欢心。我把它取出来倒在手里。这个时候它总算发挥了作用。像是流星群从瓶口倾泻,五六颗小小的星星如糖花般躺在我的掌心。我想象它们从哪里过来,也许跨过山,跨过海,掠过银河,从宇宙尽头的草原上一个念头似地出现在我的掌心,然后在口中与唾液化妆成酣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完成父亲的心愿。
可这份完成无法让我满足。我的灵魂不是吃下几颗星星就能感到知足的,还得我自己去赡养它。
我又吞掉几颗流星,两颗黄色、一颗青色,恢复稍许驱使身体行动的力量后,走向二层的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