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7日(云)
“我将阿莉莎一点点抬高,把她塑造成偶像,用所有喜欢的东西装点她。而今,除却疲乏之外,这番经营还剩下什么呢?一放任自流,阿莉莎就会降回平庸的层次;而我也一样,若处于那个层次,就不会再爱她。为了与她在同一个高度相见,我单凭自身努力抬高了她。这番令人疲惫的美德努力到底有多么荒唐和虚幻啊!如果我们当初都少一些自大,这份爱情本来很简单……然而,从今往后,坚守一份没有对象的爱情,到底有何意义呢?这是顽固,而不是忠诚。……”
合上书本,读完今天的文章,敲动手指,抹去声音的存在。从罗列三千世界的景观之海中挑选一座进行巡演。夜夜不同的旅途,必须被人注视着,否则就不算完成。
我们穿行在荒原上。头顶的星空有着雾一样的蓝色,像是她面颊上的纱巾,轻柔,又无从扯去,好比水中的云。清新的气流从云絮下穿过。迎接我们的,是一层一层、自正门向四周延伸的宅邸。宅邸前有条河床,河床已经干涸,里面东倒西歪地排布着密密匝匝的石像。石像的姿态千奇百怪,但面部无一例外都被一团浮动的雾气给遮住。我们的经验不够,尚不足以穿透迷雾,看到宅邸主人有意遮掩的石像的本来面目,只是它们张牙舞爪、或双掌合十虔诚跪拜的姿态,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净。宅邸早已老旧,院墙四周摆放着一圈鲜红的蜡烛,在冻得生霜的土地上如星般明灭。这副景象让我着迷。
“进去看看吧。”我操纵声音的权柄。
“好。”世说。
正门的狮子头铁环生锈了,轻轻一推,门便吱呀呀地打开。入目是一片苘麻草。
“要穿过去吗?”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只能穿过去了吧。”
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何况穿越苘麻本身就是一件让我着迷的事。我满怀期待。然而接下来,我的期待却落了空。身体穿过苘麻,疼痛穿过虚妄,灵魂穿过空无的海。我郁愤地从古宅的世界走了出来。
身体往后随意一躺,任由中央空调的冷气沿四肢游动。
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又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我心里窜起一团火。究竟触及我的真实的痛为什么那么难得?为什么连一丝渺小的期望都不想满足我?我厌恶这个世界的一切。我拨通电话,以新的想象填补欲望的渊壑,订下今晚后半夜的聚会,帮助感官行使对干瘪、丑陋的空洞的欺骗。
“今天下播有些早哎。”一日聊天房里,世发送了这么一行消息。
我无视了她。
以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但那归属于过去的我,我记不得了。
乘上夜航船,在宛如从彩绘玻璃窗透射进来的流动的光彩中,我坐在舞厅一角,期待有人上来搭讪,随便发生些什么让死气沉沉的躯体活过来。可身旁的座位一直空荡荡的。
我向侍者点了杯椰林,不一会儿,她端着托盘送了过来。
她拿起酒杯放到桌上的姿态,还有因晃动而浮起的些许泡沫,让我想到除自己之外,那些先我之前来到这里的人中,是不是有谁也受过同样的招待,见过一样的光景。透过酒杯看外界,舞厅仿佛一座彩色的溶洞,黑暗和光彩衬托的猫头鹰装饰,与丛生的钟乳达成了一种音乐性的协调。这种协调在亘古的静寂与流逝的客人间建立起连接。我手肘支在桌上,托着下巴,盯着清澈液体入了迷,眼神涣散之余,注意到对面有人盯着我看了好久。我一聚焦视线移向她,她就立刻把头扭过去。今晚我不大想主动,只继续趴在桌上,等待命运自主发生。她又试探着扭过头,见我仍盯着她,立刻转过去,半途,又停住,慢吞吞地和我对上视线。终于,她犹豫片刻,走了过来。
“嗨。”她在我的邻位上坐下,穿一身暗紫色连衣裙,披一件灰夹克,锁骨处有行英文纹身,染着一头松石绿挑染中长发。
“嗯。”我应了一声,“你好”,出于礼节又含糊地补充了问候。
“是‘简’吗?”她看了眼我手腕上的身份牌。一小枚铜叶上印着“简”字。
“……音?”我读出她身份牌上的代号。
“可以聊会儿天吗?”
“嗯。”
她招呼侍者过来。“来杯绿里。加冰。记得不放柠檬。”她说着瞥了眼我杯里的柠檬,又问“你是一个人来的?”“一看就知道吧。”“我见过你。”她点头,绿色的刘海晃动,鸢尾蓝的眼影显出来,“真的。见过好多次。”她闭上眼,好像在记忆里掰手指,“大概五六次吧。”
“我不记得我来过那么多次。”
“诶——装新人?”
“随你怎么想。”
“哈!”她笑起来,“聊点什么呢?”她将双手托着脸伏在桌子上的我打量了一遍,眼睛一亮,说:“你的这身打扮——入秋前见你,你就穿这样。那时候可是夏天,就算一直开着冷气,可喝完酒去跳舞的时候不热吗?不会觉得身子束缚着伸不开手脚吗?干嘛一直戴着它?难道是什么我错过的流行风尚?”
音指了指我手臂上的黑色套袖。它和那些深受女孩们喜爱的冰丝套袖不同,它一不修身,二不防晒,松松垮垮的、兜着身体的热气,臃肿不堪。可我不能在人前摘下它。这倒不是家规的约束,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屏障。我没想过随随便便就把某一部分习性的成因讲给别人。那太傻了。
“防晒。穿惯了。”我拿习惯本身糊弄过去,改变话题道:“你的眼影很漂亮。什么牌子?”
“Ynaiel的秋季新款。喜欢吗?我手头还有两盒,不介意的话可以送一份给你!”
“介意。”
“哎呀,看来你是不太愿意和别人扯上关系的人呢。”她相当冒犯地伸出手来撩拨我耳边的头发,“那你的那些女伴呢?你和她们是什么关系?”
我盯着伸展翅膀的猫头鹰。
“不回答吗?这样少言寡语的会很难办呀。既然来这儿参加聚会,就和别的姑娘多说说话,培养一下感情嘛!这才是这里存在的意义呀!”
这当儿侍者调好酒,稳健地走来,把酒杯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是和刚才不同的侍者。
变换视角。眼下这位皮肤偏白,指关节清晰,骨骼运动像蛇般灵巧。看似松弛地握着杯柄,在不触碰杯腹影响酒温的前提下,轻轻将其斜抵在桌上,再撤开手,杯底自动平稳,绿色液体只如波纹微荡,甚至肉眼察觉不出来。
音盯着那绿色的小波涛出神。
“啊——”我低声感叹,被音听了去。
“怎么了?”
“一样。”
“什么一样?”她还在盯着杯里的酒。
“盯着杯子看。”
“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
“盯着杯子发呆。”
——在这里。这家地下行所。不同的客人看着穿着打扮相同的侍者亲手调好端上来的酒,以此为起点步入同频的思维漫游。
“你说话真怪。”她小饮了一口,我担心她鲜红的唇印是否会留在锃净得发亮的酒杯上。
“你叫什么名字?”
“简。”
“我是问真名。”
“简。”
“算了,不想说就算了。”她又饮了一口酒,喉咙蠕动,比刚才喝得多些。“其实我并不是想知道你的名字。只是,你知道,在那之前,总得习惯性问一下。虽然大多数时候得到的名字都是假的——嗯,我都忘了在这个地方一开始就有代号了。你这人真是挺让我着迷的。”
她直接抓起我的手腕看,细长的手指摩挲,在套袖和裸露在外的肌肤间来回绕圈,很痒。那是挂水时针头常刺入的静脉位置。她一用力,痛感便传来,触电般的酥痒跑到了心中的密林深处。
“怎样?要不要交个朋友?一晚上也行。”
我全身的温度都升高了。尤其是胸口和脸。
她遂了愿似地笑起来,将酒杯凑到我嘴边。“尝一口吧!就当你同意了。”
我浅浅地抿了一口。绿薄荷中和了酒精,呈现出一种清爽到回甘的奇妙滋味。
猫头鹰在她蕴含了整个夜晚的唇印里飞翔。
下次我也试着点这种酒好了。
走出舞厅,音牵着我在殷红的长廊穿梭,偶尔遇着几个戴着假面的同好,便互道“晚安”后,各自奔赴甜蜜的温柔乡。
11月3日
已经僵硬了。
趁他夜行,我只有一个小时告别。把永恒分有成图案,铸入安眠的器皿。这器皿是摹仿之物,汽笛声刚在森林里鸣响,让手越来越重,让顽固的肌腱与贪恋的骨骼不在余阴里伫足,霍霍的刃反射纸烛,吹灭了时间的河,留下一束青烟。祝您穿越窄门,树上结满的母亲洒落一地。
她在风暴中预言。过了今夜蓝色的小人儿就要生长。
请记住我的爱,像我记住您变幻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