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海未并不算是失忆。”

白石将叼在口中的香烟夹在指间，点了点细细聚集的灰白色烟草碎末。长长地呵出在身体内部巡回一周的刺激性的气体，淡白色的烟像是冬季的自口腔呵出的温暖。

西木野的小臂抵着天台的隔离栏杆，她斜瞟着背靠着栏杆，因为抽烟而显得格外颓唐的白石，并没有开口。“——所以我说，”白石转过身子，把香烟丢在地上，高跟鞋尖尖的鞋头碾压着还冒着火光的烟头，“你也不要太沮丧嘛。”

“并没有。我并没有沮丧。”

西木野转回了视线，将目光投向隔着宽广的天井的住院部。

住院部VIP监护病房第五层第312号房间，住着还没有得到医生的出院许可批准的園田海未。

白石从脑科医师的深红色宽松制服裤里掏出香烟，她转过身去，给西木野递去一根纤细的薄荷味香烟。“这里是医院。”轻轻地啧——出声，白石将那根香烟收回，塞到自己的唇间。用掌心遮住风，点燃了那根细细的香烟。

“呼——”在淡白色的烟雾中，白石黝黑的瞳孔显得深不可测，“偶尔抽一根，也无所谓的吧，小真姬。”

——所以

——喏

西木野将点燃的香烟塞进唇间，深深地吸取着焦油与烟草相和的刺激气体。烟头的光火在夜色中明灭，園田的病房还亮着微弱的光，仪器的运作的细微光线隔着一个天井，西木野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園田的情况并不算是完全失去记忆。西木野也是知道的。

尽管比起同期进入大学附属医院的研修医，白石来得些许吊儿郎当。但她身上所包含着的惊人的理论知识与身为外科医的天才敏锐，让西木野综合病院的院长与理事会对其产生了浓厚兴趣。在正式获取医师执照后，西木野院长对白石递出的橄榄枝。

“诶，好麻烦啊。”白石的黑发很少搭理，散乱地披散在身后，毛躁的前发狼狈又不安地遮住她的眼睛。她趴在咖啡厅的桌子上，毫无形象地朝着園田哀嚎着。而園田身旁坐着的是优雅地品尝咖啡的当时还在就读医科大2年级的西木野真姬。

“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对于白石小姐来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那个时候大学3年级的園田，还没有像现在一样将前发留得绵长，可以夹在耳后。仅仅是软软地服帖在额前，像是高中时期一样的雅致。

白石毫无形象地晃动着脑袋，“——所以说，海未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到底为什么要跟小真姬这种性格这么麻烦的小鬼交往啊。”不安分地抽出手想去抚摸園田的面颊。却被原本安静在一旁享用饮品的西木野狠狠拍开，“白石融——”

“嘛嘛，小鬼还真是爱吃醋。”白石坐起身子，小臂托着下巴，她好笑地看着因为吃味而面露不爽的西木野，跟微笑着的園田海未。

“就当是为了可以保护可爱的小海未免受小真姬这个小鬼的欺负，我会跟西木野综合病院签订合同的。”

那个时候，園田笑得很开心的。

可惜，现在再也想不起了吧。白石融在漆黑空荡的主任办公室，点燃了严禁在医院吸食的香烟。借着香烟明灭的灯火，白石打量着摊在办公桌上的诊断书。患者氏名处的園田海未，以及落款处自己潦草的签名。被过于凌长的前发遮住的黑瞳，像是吸取了整个空间的暗色。

白石戳亮了扔在办公桌上的医院特许使用的低频率联络设备。

“喂——”

“西木野医生——”

“突然这么喊我？”

“这次我也无能为力了。”

白石所传达的可能是最后的绝望。

西木野害怕的失去的从来都不是再也不能以恋人的身份站在園田海未的身边，而是更为珍贵的存在。

恋爱是很微妙的。纵使可能关系破裂，纵使可能被前一任恋人所伤害，但人类可以爱上的，可能从来都是同一类人。

温柔的。

专情的。

包容的。

隐忍的。

沉默地用着深沉爱意包裹着自己的。

凝刻在记忆中的。

隔着再多的时间都能在记忆中闪闪发光的。

这样的你。

西木野真姬一次都没有对園田海未说过。

前田可能在哭吧。陪着自己站在園田的病房前站了许久。看着那个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休息。放松下来的睡颜像小孩子一样稚嫩，带着说不出的柔弱与可爱。西木野想笑，却勾不起平直的嘴角。

深夜的VIP监护病房安安静静的。过了夜间第一次巡视的时间，值班的医师也护士们在护理站处理着病历。安静的走廊只能听到自己平静的、与前田带着哽咽的呼吸声。

不知道是粗心还是怎样，第一次巡视结束后，护士并没有拉上園田病房的百叶窗。西木野的手掌抬起，覆在擦得明净的玻璃窗上。她在玻璃上轻轻呵出一层薄雾，指甲圆润地、在水汽间勾画着園田的轮廓。

那个人仅仅是安静地沉睡着。

不知道她梦中有何许的光景。

能看到園田闭上的唇角处小小的笑容。像是第一次约会时，她送自己回家时，在街角与自己挥手告别时，嘴角的细小笑容一样。满足的、带着喜悦的细小笑容。

搜刮着宏大却薄弱的记忆，西木野从未见过園田有过如何活泼的大笑。那个人一直是那样温温柔柔地笑着，被如何对待，在心中有着如何的伤痛，对于自己，那个人永远都是那样的笑容。

就像现在。

就像现在唇角处、那个细小的笑容。

在梦中很开心吗？海未。

最无法告别的是，那么多的回忆只有我记得啊。西木野的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她的掌心还是固执地贴合在那里。前田大概还是安静地抱着文件夹站在自己身后吧。但是，她一定可以明白吧。

哪怕只是短暂的接触，那样温柔的園田，她一定可以理解吧。所失去那样温柔的園田海未，究竟是如何苦楚。

没有去哭。眼眶干涩地像是洒进一把沙子，却落不出泪来，西木野咬紧下唇。不再是園田海未的恋人并没有关系，仍然喜欢着那个人的心情并不会发生变化。只是在那么多的岁月，一起创造的那么多的记忆，只有自己记得。

“融，说真的，总觉得，好像梦一样啊。”对着联络设备的麦克风处轻嘲着。

“我跟海未在一起的日子，”

“海未喜欢我的日子，”

“那么多想到就会觉得开心的记忆，似乎都不见了。”

“好像海啸啊。”

“在沙滩上拼命书写了那么多不舍得失去的语句，”

“就这样被哗啦哗啦地带走了。”

“我——真的好不甘心。”

被留下的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