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布莱姬特和南条兰赶赴京师,却扑了个空。宫里对外宣称皇帝“重病”暂不理事,国政由皇后马克雷密斯和皇妹夏洛特(注1)共同执掌,只管军务无权决断大事。只讨来皇后一纸私人信笺,要金藏“酌情处置保全为上”。两人心知这不是正规圣旨御言,未必能镇得住金藏。无奈并无别法可想,布莱姬特先赶赴缇骑驻扎的东陆斯坦索姆大营,面见佐仓杏子再寻门路。南条兰也带着皇后书信倍道回转丹诺林,这一路算是完结。
南条兰尚未回城,梨花已经先行离开。她和楼座定下三条计策,一文一武一混。文是审判之时挺身直言,硬生生分清黑白,看金藏能否硬着头无视众意继续不放人。武是借力威压,讨得皇帝圣旨或借诸家亲王出面,压服金藏放人。南条兰一路不成,缇骑信骑早已赶到楼座府里,通报事败,这武计已去了一半。文计上,据瓦尔基莉亚汇报看,金藏已几近不通人事,每日也不接交宾客封臣,就如同困兽般在房里乱转。凡有来人,无论是由,一律一句“滚”赶撵出去。就是御封他直亲王的圣旨到来,也只站着接了旨意一语不发。幸好如今军务倥偬无人和他计较,要不然这“侮慢大臣”的罪名又是一桩子。面色上也是渐无人色,黑气氤氲。这文计也八分不成了。两处凶信传到楼座府里,算得上雪上加霜苦口嚼黄连。楼座把那封信翻来颠倒看了六七遍,冷笑道:“父亲的脾气果然吓人,连皇帝都不敢来触霉头——廉亲王嘉郡王面子都敢碰,皇后私信未必有多大用。况且现今军务繁忙,各处的事情都忙得热锅蚂蚁相似。前日才来的邸报,靖胡侯(注2)已经兵临克里斯汀,两面交仗——我看到那日,一家亲王也未必能来。噶普倒是讨来了符水禁咒——我说梨花,咱们不如现在冲进宫去,照老头子迎头一泼,如何?”
后半句明白是气话了。梨花沉思片刻,才缓缓道:“文计武计都不成,只好用混计——所谓无法无天就是混。二小姐,这明白只剩一个法子。那日审判的时候,我们暗命强人,打破法场救人!”
这明白是个铤而走险的招数了。先不论成功与否,就是一处失手,问起来罪过恐怕比谋反不小。楼座暗暗咬了下牙,道:“就是这样——哪儿有占山的、霸水的,寻些武艺精奇的亡命徒来,要银子,不成问题。”说罢就起身,从抽屉里拉出厚厚一沓子银票。
“我本是个孤臣,没那么多闲钱。”楼座把银票放在桌上,面上表情若喜若悲难以捉摸,“这是昨日姐姐央南条送来的,我当时寻思是封我的嘴,退了回去。姐姐又亲自送来,对我说‘我知道你为侄女们这事情奔波,这只当给你的盘缠——休惊心,这不是买你舌头!摊开了说,收拾大哥我有份儿,对夏妃理御我下不了这手!父亲眼见半疯了,你二哥在后面灯下黑里不知做些什么——拿着!若有不够只管来取,这也不是咱俩的情面,权当拿钱买右代宫后代一缕血脉!’这血亲有时还真是个好东西——哪像父亲,平白无故要杀女儿孙女!”言到此处不禁有些哽咽。梨花默然了半天,说道:“二小姐,咱们当初的判断没错——这事情因大小姐起,却非她所为。就是二爷,我也疑心……”
话说半截,忽听得门口有人来报,女仆送上名帖,却只写着“奇理绘”三字。楼座心烦意乱刚要不见,又想起当日一番谈话,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奇理绘那张精致面孔,便更改心意回了句“请”。须臾奇理绘已经迈步入门,依旧是银发白衣。身后却跟了个男子,也是一身天青色风衣背了口刀。奇理绘见了楼座笑了笑道:“二小姐还记得我么?当日一见,我推算出二小姐有个心病,不知准否?今日当着——啊,这位是我旧交,姓威拉德名莱特。是理亲王麾下的首席裁判官,本是奉理亲王命给理御殿下送一封书函的。路上碰到我,我说丹诺林翻了天,你只管跟着我来就是了——今日再给二小姐算上一次,如何?”
“奇理绘,用不着算。”楼座语气骤然冰冷下来,言语里似带着刀枪剑戟,“你都来了,恐怕普丹诺林的人,都知道我忧这个‘直’字。大可不必弄些假惺惺锦绣文章——有什么来意只管说!”奇理绘浅笑道:“二小姐无需如此担忧,如今不仅一人想要留理御殿下活命。前面几次书信再加这次入京,我已把情势了解个大概。请相信我,把情况略略说知与我,我必然有计策保得理御殿下平安。”如此镇定,楼座倒去了几分疑心——理御等人现在凶多吉少,若要再落井下石,似乎大不必要。又不知怎地,一见奇理绘就有种异样情愫……她又从莱特那儿取过关文信函来看了。关文上印着理亲王阿尔托莉雅的印鉴“川澄观波”,信上却是理亲王絮絮叨叨问询理御日常生活习惯,及去年北上冬之城,与她的女儿依莉亚·爱因兹贝伦是否处得好。楼座心里奇怪为何理亲王给理御写一封这样的信,倒是信实了二人来意。就简要把事情大体说了。二人听得都满面惊讶,须臾大厅里又各自沉默。奇理绘呆了半晌,咬牙道:“二小姐,正途不通只有险途——以我之见,恐怕到审判那日,理御殿下众人,无一能引得直亲王开恩。您就算当庭抗辩,也必然无济于事。唯有纠集豪客,当场砸监破牢,就势儿挟了她们几个远去。您恰好管着丹诺林大营,手上略松松劲就能漏过几个人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是唯一的法子!”
“奇理绘先生说的没错。”梨花冷冷道,“对子孙滥加刑罚,是不慈;擅诛无辜之人,是不仁。我们这不是违法乱纪作乱,是救无辜之人!我今日就起程奔东陆,寻峪刮湖,总归赶得及那天回来,劫了这法场!”
“贝伦卡斯泰露卿,听我一言。”奇理绘缓缓站起,“寻峪刮湖行不通的。这种差使,不是寻常蟊贼莽汉就能干的,非得武艺精熟、胆大心细的人。贝伦卿此刻动身,时间来不及,只有一月不到。从山野乡峪里,搜罗可用之士,何其难也!我倒有个去处——”说罢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楼座梨花噶普去看时,却是“十三”字样。楼座沉思片刻,道:“东七西六…?”“对。”奇理绘一脸微笑,“东七西六十三省(注3)总镖局。镖局之内,尽是能耐之士。镖旗往东西南北四路走,无有贼人敢动。天下也独有她们一家,敢于干这样的买卖!我此次来,就带了三样东西。二小姐一封书信,加上这样东西,能让总镖头明玉侯绯樱闲(注4)毫不犹豫,接了这桩活计!”
她从褡裢里拿出三样东西,众人定睛看时,却是三枚印章。分别刻着“川澄观波”“远藤华谢”“惠雪”字样。梨花楼座噶普都赫然变色。噶普道:“这是…理亲王诚亲王廉亲王的私印?”奇理绘微微笑道:“正是。十三省总镖局不接官事,不涉禁条。也就只有这一着,能让明玉侯听了我们的调遣——别忧心,理亲王印是我亲手从希尔维世子(注5)那儿取的;廉亲王诚亲王的印,我也知会过本主,印倒是用萝卜现刻的。”
楼座一把抓住这三枚印章,脸上带了一丝异样的红晕。沉默良久,才压抑着激动低声说道:“我这就修书给明玉侯——天幸夏妃姐理御妹朱志香侄女(注6)!”
注(1)皇妹夏洛特:即夏洛特·苏利亚·海瑟琳克,皇帝同父异母妹,年龄略大于佐仓杏子。
注(2)靖胡侯藤林杏,楼座同期名将。
注(3)东七西六十三省:东陆七省,西陆六省,意为该镖局统管这十三个省份的活计。
注(4)明玉侯为封号。
注(5)希尔维世子:理亲王阿尔托莉雅长女,依莉亚同父异母之姊。
注(6)理御妹:按辈分论楼座与理御可以姐妹相称,此处是楼座一时高兴说走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