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听得走廊里一阵纷乱脚步,二三十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名将佐走来。那将佐见到泽永行凶,刹时间变了脸色,慌忙叫着“住手”派人上前,把泽永缚作一团,当即拖将了出去。理御定睛看时,却是金藏的医官南条。他煞白着脸,走进号子,上下打量了理御几眼,见她并无大碍方才匆匆斥退从人,低声道:“理御小姐……小声些,我有要事相告。”
理御默然点头,听着南条说下去。南条又起身左右环顾了两眼,才低声道:“老爷不知怎的,或是失心疯了。一口咬定大爷蓄意谋反,你、夏妃夫人和朱志香小姐都是党羽。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劝过,劝不住。嘉郡王来说过情,廉亲王妃(注1)也来过,昨儿个缇骑营的菲阿查尔德侯爵和布莱姬特将军(注2)也来过,说情也没用,国法也吓不住,老爷敢情是铁了心……”他略略舔了舔嘴唇,又说下去,“方才又给我发了刑签,要我拿到慎刑司,刑讯你们几个问出口供。噶普将军才劝几句,被老爷吩咐锐步营赶出屋外,剥了官服。二小姐路上偷偷吩咐我,问你们什么,不要一味强项硬顶,保得自己皮肉不受苦才是最重要的。跟老爷现在没理讲。她已经吩咐了我侄女南条兰跟着布莱姬特将军火速赶奔秋叶原天京,向皇帝陛下上告此事。总归搬动皇帝、佐仓御妹、夏洛特御妹任何一人,就能压老爷放人……”他想着楼座同他说的“若是搬不来救星,我不惜了这性命,城北去寻远坂大小姐(注3)通报理亲王,调兵打破丹诺林救人!”,想了想又没敢说出去,再嘱咐了理御几句“看开些,总会好的”的不疼不痒话,匆匆转过身走了。
理御听的满心忧虑,一会儿想到绘羽楼座尚存骨肉之情,一会儿忧心南条兰越级上告能不能成功,一会儿担心这儿的刑讯手段。她素来以“君子不近庖厨”自勉,不料今日落得这般境地,龙游浅水虎落平阳,任你胸中才略再高也无用武之地。忽而又想起金藏这般绝情,夹着母亲两代怨仇血泪,不禁对金藏多了几分痛恨之情。出了会儿神忽听得狱道里沉重脚步,两个锐步营兵士拖着个人横穿过来。那人遍身血污走都走不得,只堪被拖拉着脚像个麻袋般向前移动。离得近了理御才借着摇曳的烛光看清——赫然是藏臼。藏臼也不知怎么瞥见了理御,高声叫了句:“理御,到了那儿就招了……”话音未落就被拖拉到了那一头,他喊叫的什么再也听不清。须臾脚步声又反折回来,两个兵丁中间推搡着一人,也是像理御一般儿赭红囚衣手枷脚镣,却正是夏妃。再过一会儿不见夏妃回来,反倒是把朱志香也提出来推了去。
许久才有两个守卫过来提审理御,照样是一路推搡到正堂门口。正看到兵卒们把夏妃和朱志香从里面拖出来。夏妃也是满身血污不省人事,朱志香脸色苍白紧咬牙关,见了理御刚喊了声“姐姐……”就被推走。理御只觉心如刀割,咬住嘴唇任那些丘八把她推到正堂。
说是“正堂”,不过是一间略大的石室。墙上横七竖八地挂着铁镣大枷鞭子木棍。地上不远处放着一盘铁链,似乎是刚刚从炉子里拿出来,通红一片炙热逼人。墙边一字排列着夹棍拶指老虎凳脑箍锡蟒等种种极恶的刑具。上首坐着条大汉,上身敞开赤条条不着一丝,手里拎着条鞭子,鞭梢都染得通红。见了理御发出桀桀一阵怪笑,如夜枭嘶鸣般令人不寒而栗,“我说你们这些该死的,一个个放着尊荣富贵不享,非要做这种枭獍的行为,须知欺师灭祖最饶不得——老实招了,我前原圭一通报老爷,说不定还能饶你们一条命——老实招了吧!”理御刹那间无名火起,想要同这家伙折辩又犹豫了下,想起南条传的话,又心知同这种人无理可讲,只淡淡说了句“我招了”。圭一哈哈大笑,左右士卒随后取过纸来。那供状写的颇为粗陋,倒是事理明白。里面叙述藏臼一心起意谋取家督位子,今次打听得金藏授直亲王,富贵刺激不免决心动手。安排夏妃控制宫城,朱志香带兵进城诛杀异己,理御居中调动控制金藏,自己等着事成之后收取果实,对外宣传金藏是病死云云。下面一片空白专供签字。只见藏臼笔迹签着“所供是实”‘夏妃笔迹凌乱还带着几点血迹,写的却是“荒谬”;朱志香笔迹凌乱全是乱涂乱画。她身被刑具活动不便,拿过笔只签了个“是实”。
圭一拿过供状,扫视几眼,笑道:“算你灵便——扛着不招,有什么好处?不过叫你这么轻松过关,太过不过意——也得让你吃点苦头!”左右随即听命,把理御双手吊起,挥起皮鞭没头没脑就抽打开来。过一会儿见理御忍痛不语,又换了新花样——用竹篾条蘸了盐水,抡起来呼呼带风,盐水沾满全身如火烧炮烙。理御银牙紧咬,心中又恨又悲又痛又觉凄凉,硬是忍住一语不发,痛到后来只觉头脑昏晕全身麻木,似乎看到母亲揽着自己低声轻语,又似乎看到那日黑夜里结识的男子冲她微笑……意识一会儿就堕入了黑暗之中。
画押既完,金藏亲审“藏臼党”的告文随即发到城中各处。每日城里居民早就窃窃议论此事,城中事务只剩留弗夫一人掌管,楼座绘羽各自闭门不出,似乎只挨着那一天到来。此刻拿到文告,楼座虽有准备,仍不免如遭雷震般全身战栗。正巧梨花噶普等人也在一旁,她把文告递过去给这几人略略看了,冷笑道:“父亲真是糊涂了——且不论大哥‘谋反‘证据不足,居然想出光天化日亲审儿孙的勾当来!还嫌我们家脸面丢得不够多?现在各家亲王公侯,都知道我们家闹出了这档子事儿——他就算不顾忌父子情分,连贝阿朵——”后半句因为事涉宫闱,便住了口。
“我看这事有蹊跷。”噶普也是一脸焦急神色,“这事儿前瓦尔基莉亚(注4)就跟我说过,老爷是中了邪,神智有些不清醒。还说老爷时常坐在那儿,面容就变得奇怪——”她略略定了一下,“那面容竟像尸起的僵人一般,看着都怕人。老爷往日都看书,一日拿过书来看,没翻几页就起了火,骂道‘这什么字我不认得’撕了书——那书是蒲留仙的鬼怪故事,他原极爱看。我昨日去劝他不要动刑审讯,被他赶出来时,我亲眼看见一只黑蝇,从他耳朵里飞出来!”
“黑蝇?”古手梨花忽然道,“首若荧惑,飞鸣无声。身起绿绒,专食……噶普小姐,那只黑蝇的头是不是红的?”
“我想想……”噶普想了想,“的确是,看着像个蜻蜓模样。”
梨花面容顿时大变,她看了看楼座,仿佛被人卡住了脖子般,许久才低声道:“首若荧惑,飞鸣无声。身起绿绒,专嗜僵肉。楼座殿下,这是尸蝇……这种东西只在墓葬之处出现,嗜食尸体血肉,却最惧生人阳气。平泽博士《博物志》(注5)里说过,每遇古墓僵人,多见尸蝇。活人身上,如何……”
她住了口。楼座刹那间面色苍白,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噶普急道:“你说老爷是行尸走肉?那他为何又能说话,并且行动与常人无异?”梨花低头道:“这我也不清楚,不过尸蝇不近活人,乃是天生习性所致。飞入常人耳中之事,断不能有。”
“别说了!”楼座猛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我们如今,还得按照活人办法对付这事儿,不是么?噶普,你最近无事,烦劳替我去虚渊山,请圆神(注6)一趟。若她不在,要些符箓法水。能找到平泽博士一伙,也叫她们……暂且过来。梨花,你帮我商议一下,如何搅合了这场审判——事到如今,我也把话挑明了。不管姐姐哥哥们怎么想,我好歹是右代宫家一员,要让我看着理御朱志香被解送西市(注7),断断不能!”
注(1)廉亲王妃:指水野蓉子,廉亲王佐藤圣正妻,与右代宫夏妃交好。
注(2)菲阿查尔德侯爵指西冯·菲阿查尔德,封赐福侯,职任缇骑营都指挥使。布莱姬特将军指莎缇莱萨·L·布丽姬特,缇骑营首将。此处“国法也吓不住”乃是指二人欲以国法为依据带走理御等人,但被金藏拒绝了。
注(3)远坂大小姐:指远坂凛,理亲王阿尔托莉雅正妻。
注(4)瓦尔基莉亚系金藏宫廷总管,噶普恋人。
注(5)平泽博士:指平泽唯。世传她是搬山摸金行里出身,博览众般物相,著《博物志》记叙各种神奇动植物。
注(6)圆神:指鹿目圆香。在虚渊山修炼,是当时有名的退魔师。
注(7)西市:是丹诺林的刑场,专一在此处斩首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