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标题

作者:knight_leo
更新时间:2012-02-23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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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長夜


黑夜降臨。

櫻色的微光朦朧照耀著夜晚。

地面上燃燒著家家戶戶的火焰顏色擾亂著夜的底部,黑暗成了天空中最孤伶伶的帶狀景物。

覆蓋天空的淺紅色光芒殘酷地抹除了黑夜的氣氛,逐漸增加亮度。朝地面突出的光之峰頂端近到甚至有種伸手就能碰到的錯覺。

現在已經清楚知道籠罩雲層斜面的紅雪,不是雪。不是被風捲動飛舞,而是各自拖著微光的尾巴浮游亂飛。

豐日坐在土地裸露出來的內側庭園中央緊急建造的小型五角堂前面,仰望天空。那座五角堂是由地面立起柱子支撐地板與屋頂,並用木板填滿縫隙而成的簡樸小堂。

豐日頭靠著的門板另一側,能夠隱約聽見好幾個痛苦喘息的聲音。

這時候,庭園邊緣的樹林裡,出現兩團火炬的亮光。

衣服上滿是煤炭的兩名神官走來。走在前側年紀較大的神官走近豐日,遞出手中成束的紅色布繩。

「已經準備好了。」

豐日點點頭起身,接過布繩。

「豐日大人,那個東西抵達地面時……會發生什麼事?」

跟在後頭的年輕神官仰望天空問道。

豐日搖頭。

「人與野獸都被燒光,能夠在地面上行走的只剩下化生了。」

「怎、怎麼那麼……」

「事實上已經有好幾個村落被燒毀了。」

另一位年老神官沉重地說。

「所以安撫聖靈的儀式不可少。只要幾個女孩的性命就能夠解決的話……」

豐日沉默地轉頭,打開小堂的門。

火草蟲的火零星散佈在被切割成五角形的黑暗中。

習慣黑暗後,看到的是躺臥的女童們。

立在中央的柱子纏繞好幾圈鎖鏈。

那鎖鏈是為了一切準備就緒時,將獲賜聖靈的女孩綁縛在柱子上。

「唔……」

豐日腳下傳出呻吟。

一名女孩醒了。她轉過頭,微睜開眼睛,想看清楚豐日。

「……豐……大人?」

女孩們一個個注意到豐日,緩慢蠕動著或發出痛苦呻吟。豐日蹲下,把臉湊近其中一個女孩。

「快睡吧,痛苦終究會消失的。」

「豐大人,謝謝。」

「……對不起。」

「好熱喔。」

「誰……在叫?」

黑暗中女童們含糊的聲音回蕩著。

豐日以紅繩將每個女孩的右腳踝與旁邊女孩的左手腕系在一起,少了一條手臂的關係,他只能用口銜住繩端,相當費力地綁上。

「豐日大人讓我來吧。」

堂外的神官說。豐日搖頭拒絕。

這是為了避免斬殺時手腳噴飛而綁上的紅繩。他想要獨立完成。

成功將五人系在一起後,當作祭品的女孩們成為一個圈,環繞著中央的柱子。

無地自容的豐日起身走出小堂,關上門。門外的兩名神官也咬唇低著頭。

「……公主,怎麼樣了?」豐日問。

「公主是指?」

「啊,不,就是柱之女。」

「還在下面。」

年老的神官回答。

「是嗎?」

「那個……柱之女也會死嗎?」

年輕的神官語氣沉痛地問。

豐日搖頭。

如果死了,還比較好。

「直到降臨的聖靈將火目式的力量燒光為止——她都將以屍骸的姿態繼續活好幾年。」

聽到豐日的回答,神官逸出呻吟。

或許全都失敗了比較好——豐日心想。呼火咬破柱之女降臨地面,把一切生命燒光,就會帶來和平。

「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們。」豐日說。兩名神官端正姿勢。

「把關著公主的——柱之女的牢房門鎖打開。」

年長的神官蹙眉。

「這是……什麼緣故?」

「別多問。」

「但是——」

「這是必要步驟,千木良也清楚。」豐日撒謊。

神官的臉仿佛在口中含了苦澀的東西似的,最後還是不甘願地鞠躬。

目送著朝樹林離去的兩人背影,豐日心想。

就讓公主選擇吧,是要長久持續的痛苦死法,或是刹那燒盡的痛苦死法。

他希望公主逃走,這樣一來,呼火就會如同破雲而下的冰雹一般降落地面,把所有活著的東西都燒光——

只有自己留在這片焦土上。

以前也是一樣,每個人都留下我自行離開。

為什麼?為什麼我必須守護他們?

為什麼——?

*

卯京道——京都東部的區域。

藏造大路橫貫東西的這一帶,已經變成無法稱為市鎮的火燒平原。

道路兩旁是成排燒得焦黑的坍塌房舍殘骸,紅色火焰在黑暗中處處熏燒,四周充滿焦臭味。小孩子在路旁大哭,裹著草席的男女臉色憔悴地推著載運少量行李的手推車,遭棄置的焦屍被野狗包圍,連火護都不見蹤影。

「好悲慘……」

伊月邊跑邊說。

她換上和佳乃一樣類似水晶聚的黑色裝束方便行動,不過仍必須小心昏暗夜路上沿途的車轍,或倒下的柱子燒剩的殘骸,避免被絆倒。

「總而言之,先往長穀部的大宅去。」

跑在前面的佳乃說。黑長髮隨風翻飛,後頸上和耳朵後面隱約可見發出青白色光芒的火目式星星。

我們有必須做的事——雖然腦袋理解這道理,但每次看見與父母走散的小孩,或是受了重傷動彈不得的老人等等,伊月就覺得心如刀割。

她們兩人別說弓箭了,根本沒有任何武裝。因為弓和戈都會影響潛入行動。伊月想起佳乃離開皇城時說的話。

『長穀部家裡不只有長穀部家的人,也許還有化生。在這個京城裡能夠赤手空拳與化生對峙的人,只有兩個。』

因此才編制了「之」組——佳乃這麼說。

——只有我們兩人能夠辦到。

斜眼看見瓦礫堆中哭喊的人,伊月的腳步沒有停歇。

不知不覺中她們已經進入長穀部家宅邸腹地。

伊月注意到時,佳乃已經停下腳步。看不到隨處燃燒的火苗,也聽不見人聲,有的只是灼燒喉嚨的氣味,以及仿佛從地底湧上的騷然聲填滿黑暗。腳下踩的不是土壤,而是砂礫。道路兩旁原本連綿不斷的房舍不曉得幾時已經消失,她們站在空曠的地方。

「沿著圍牆走。」

佳乃小聲說。

伊月這才注意到她們是由破碎的圍牆間進入大宅腹地。正面可見幅員廣闊的建築物影子,寬廣的池水水面倒映著淺桃色的天光。

「這裡是……長穀部家?」

「是的。不過……」

兩人壓低聲音沿著圍牆走,並四處張望廣大的腹地。濃烈的黑煙停滯,看得出主屋屋頂也正噴出煙霧。

——長穀部也被化生襲擊了嗎?

「真奇怪。」

佳乃喃喃說著。

「那個名叫千木良的女子應該有能力操縱一般的化生才是,由大宅被燒光看來,這……」

「佳乃與她認識嗎?」

佳乃轉頭。

她雙眼上的火目式發出微光。伊月感到一陣寒意,才發現自己的火目式也在無意識間發熱。

「我不認識她,不過我知道她會怎麼做。」

「為什麼?」

佳乃搖頭,重新轉向正面再度踏出腳步。

伊月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千木良時的情形。在蓮曉舍,桐葉就快要墮落成為化生那時候。響箭貫穿牆壁,白色長髮女子現身——伊月當時還以為那是佳乃。

——因為很相像嗎?

繞過水池靠近主屋,主屋沒有燈火,也沒感覺到有人跡。她們甚至還看到柱子被燒毀導致屋頂崩塌。

「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佳乃這麼說,伊月閉上眼睛,終於從焦臭的寂靜中聽出端倪。

「……是歌。」

「沒錯。」

從腳下的土壤中,如水泡般浮上來的樂之音,在耳朵裡留下嘈雜後被天空逐漸吸收而去。不集中精神的話聽不見。不過的確沒錯。

這是當時聽到的歌聲。

是霞樓的響箭。

「在地下嗎?」

「我們殺進去。」

佳乃轉過頭,將手中的某個東西遞過來。

伊月不解地接過那東西,是用來掛在腰帶上、有著穗子的飾繩,金屬扣上有一個被菱形環繞的「之」字。

「答應我,我是領頭,無論如何都要聽我的。」

「為什麼……」

「因為這裡是戰場。」

佳乃果決說完的口氣,以及發出強光的視線,逼得伊月不得不點頭。

她把飾繩系上腰帶。

循著歌聲,兩人靠近大宅。飄蕩的氣味變強。伊月注意到是木頭的焦臭味,還有其他味道攙雜其中。

——這是……

——我對這味道有印象。

兩人由牆壁上的大洞進入大宅內。大洞邊緣還冒著煙。

黑暗中,好幾個白色物體倒在被燒毀、被踏破碎裂的地板上。伊月屏息停住腳步。

是骨頭。

人骨趴在地上。

伊月找到氣味的來源,就是化生的肉灼燒融化時的味道。她忍不住伸手按住口鼻。

「佳乃,這是——」

「是化生……」

佳乃蹲在最靠近的骨頭旁邊。這些骨頭的手腳、身體形狀幾乎沒有毀壞,還穿著燒焦的女性衣物,證明只有肉融化掉落了。

「應該是京裡的女子。火之血薄弱卻從火草蟲那兒接受了名字,所以身體承受不了。」

她又看向大宅深處傳來歌聲的方向。

「……是被那個給喚來的吧。」

「你認為只要能夠停止歌聲,就能夠阻止呼火嗎?」

「不曉得……我還有一件事情無法理解。」

「什麼事?」

佳乃沉默了一會兒,以耳朵和眼睛探查大宅內的情況,宅內只充滿死亡的氣息,沒有會動的東西。

「長穀部偷出霞樓的遺骨,以那首歌引導呼火命降臨大地……他是怎麼辦到的?」

「什麼意思?」

伊月在充滿敵意的黑暗中仍豎耳傾聽。

「現在不是能夠聽到歌聲嗎?」

「他如何把歌聲傳達到呼火命耳邊的?火之神沉睡的地方相當高。」

佳乃避開骨頭,小心翼翼地往大宅深處走去。伊月連忙跟上。走廊地板全被倒下的骨頭掩埋。大批墮落成為化生的女子們受到歌聲引誘而集合於此,最後精疲力竭地倒下。伊月皺著臉。「不管霞樓的力量有多麼強大,都不可能直接由地面呼喚呼火命靠近,否則那時候——開啟無名陵的時候,應該也會發生同樣的事情才對。」

伊月總算聽懂佳乃說的話。

她不曾想過這件事。

「應該有什麼才對。必須找出答案,否則就算停止歌聲,恐怕也只是枉然。」

恐怕只是枉然。

所做的一切恐怕只是枉然。

也許只有殺了茜和桐葉等禦明這個辦法了。

伊月搖頭打消突然浮現的想法。

轉眼就變成化生而腐爛的女子們——骨頭成了路標,引導佳乃和伊月在沒有牆壁和柱子可以確認的大宅之中朝深處前進。簡直就像是受到死亡誘惑。

她們兩人同樣擁有火之血,也許會受到那首歌的牽引走向毀滅。恐怖的想像開始侵蝕著伊月的意識。

終於——她們聽到霞樓響箭發出的高亢清澄的歌聲,混雜著大批女子低沉唱和祝詞的聲音。走廊盡頭是牆壁,與通往左右方向的走廊交錯。牆壁後頭應該就是連結主屋的北殿了。

伊月放低身體,從牆邊悄悄看了看右手邊走廊的情況。假如這是環繞北殿的外廊,那麼這建築物相當寬闊。能看到稍微後側的牆壁有條縱向光線。那是從門縫漏出的光亮。

聽見腳步聲,伊月嚇一跳縮回腦袋。

門一打開,伊月知道光和吟詠的聲音流泄出來。那聲音很快的消失,腳步聲也聽不見了。一定是有人進去了吧。

——從那兒動手,有困難吧。

——可是那裡頭有霞樓的遺骨……

「伊月。」

背後的佳乃輕聲呼喚。伊月轉過頭,見佳乃手指著走廊左手邊。

歌聲——從那裡也能聽見。

伊月定睛一瞧,持續延伸的走廊被黑暗吞沒。

在遠處的黑暗中——只有那兒有朦朧的光亮。走廊的地板上能看見白色物體東一個西一個散落各處。

——骨頭?

——連那種地方都有?

「看來她們打算破壞牆壁進入。」

佳乃小聲地說。的確,走廊外壁崩塌,能隱約感覺到風在吹動。

不只有外壁,走廊內側有道龜裂延伸到天花板附近,從那兒漏出些許光亮。

伊月和佳乃互看對方,點點頭。

由牆壁裂縫窺看裡面,伊月差點忍不住叫出聲。

北殿的地面開了個巨大的洞,不對——應該說這棟建築物是一個由牆壁包圍、覆蓋著屋頂、貫穿大地的正方形巨大縱穴。

縱穴的四面牆壁上朝洞穴底端刻劃出急陡的坡道,仿佛螺旋一般。洞穴底部一片黑暗,隱約可見五個燃燒的火苗如河面星辰般浮現。就像是地底潛藏著巨大化生在瞪著自己,想要點燃火目式——這個妄想讓伊月雙腳僵硬。

眼睛總算習慣了黑暗。

她看出來洞穴底部的五個光亮原來是篝火。借著那微弱的亮光,伊月看見描繪在地面的圓形與五角形紋樣、成排坐在四面牆壁邊的幾十名女性——她們的頭髮剃光,身穿寬大黑衣,眼睛也卷上黑布,吟誦著降神祝詞。篝火包圍的中央,有名揮舞白髮、白袖,進行複雜舞蹈的巫女。

——千木良。

巫女面前的地板漆黑,那裡倒了個人影。

——那是……祭品嗎?

澄亮高亢的歌聲,以及陰沉的咒語唱和聲,從層層疊疊的地面深處湧上來吹拂伊月的臉。而將那厚厚的聲響等間隔切割的,就是千木良手上的神樂鈴聲。

「……果然是降神儀式——」

佳乃苦澀地說。

伊月這時候被一股奇妙的感覺抓住。低頭看向縱穴底部畫滿了石頭地面的紋樣,圓形和正五角形交互重疊好幾層……還有發亮的五個光點……

——這是什麼?

——好像在哪裡……

「我見過。」

「咦?」

佳乃轉過頭來。

「我在什麼地方看過這個。」

「看過降神的儀式?」

佳乃的聲音變得更小。

「不,不是,那個、那個地面上的——」

「那個印記嗎……那麼多層的印記,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在哪兒見過?」

伊月緘口。不曉得,想不起來。伊月也見過好幾種以圓為基調的印記,神壇的地面上、符咒的朱砂,不過這個和那些不同。

——在哪裡看到的?

——快想起來!這是……

——這是關鍵。

伊月屏神凝視眼睛底下的光景。五處篝火包圍巫女,巫女手背上有另一組發出青光的五顆星。還有躺在紋樣正中央的人露出的後頸上,也有微弱發光的五顆青火。

伊月摸著自己的側腹,正在發燙。

火目式。

——對了,火目式。

——那個篝火就是在模擬火目式。

——我見過和這相同的東西。

——見過這個印記被刻在真正的火目式上面。

伊月的記憶潰堤湧出。充滿水蒸氣的浴室、迴響的火護之鐘——伊月嘴唇顫抖,忍不住抓住佳乃手臂,指甲陷入肉裡。

「……伊月?」

「是常和。」

佳乃的表情一瞬間有些呆滯,接著又變成驚愕。

「常和的火目式上刻著那個。」

看向底下的石板,佳乃忍不住說:

「居然……居然有這種事。」

雪白的臉龐變得更蒼白。

「原來那個迫燒……是有用意的,從一年前,不對、更早之前就計畫好了。」

冷徹心底的寒意覆蓋伊月的手腳及全身。

對了,常和當時說過在長谷部家時,千木良親手在火目式上烙上印記。

現在在石室地板上的印記——以及烽火樓頂常和的骨骸上被刻下的印記。

全部連在一起了。

伊月想起佳乃說的——霞樓的歌聲無法從地面上傳到呼火那兒,但是只要距離呼火最近的火目身體與歌聲的源頭透過印記連結在一起的話……

——培養常和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嗎?

——就是為了把歌聲傳達到呼火所在的地方嗎?

如熔岩般的灼熱一股腦兒地湧出伊月的火目式。怒火就快從全身的毛細孔噴發出來了。

——與三百年相比,只活了十二年的常和或許很渺小。

——但是、但是這樣做……

力量不斷湧出,幾乎無法阻止。火之力傳到了發尾,視線突然染上一片紅色,伊月的腦海中充滿稱不上是風聲也不似流水聲的轟聲,將高亢的歌聲與低沉的咒語唱和排除得不留痕跡。

「伊月,克制點,會被發現。」

——無法原諒。

——我絕對饒不了這些傢伙。

「伊月!」

佳乃用力握住伊月的上臂,伊月卻沒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滾燙到連嘴唇都刺痛。視線下方有段距離的地面、圓形和五角形的紋樣、千木良的舞姿,以及五盞火焰開始旋轉。她暈眩得連腳下的感覺也消失了。

就在此時——

倒在印記中央的人影顫抖了一下。

伊月分辨出那是個趴伏在半幹血泊裡的白衣女子,亂糟糟的頭髮和衣服浸滿了鮮血而烏黑凝結,皮膚已經變成帶紫色的褐色,不可能還有生命氣息,但她後頸上的五顆星——火目式此刻卻因為呼應伊月激昂的情感而再次發光。

殘留在屍體上剩餘的火之力回應且燃燒。

——那是……

——那個當作祭品的女人是……

「伊月,不行!」

佳乃抓住伊月的衣領準備從屋頂縫隙離開,卻遲了一步。女屍揚起脖子,腐爛的眼球對著伊月,發出難以形容的可怕叫聲。

千木良的反應快如閃電,停止舞蹈、轉身仰望,和伊月一瞬間四目交會,下一秒她右手上的火目式一閃,從篝火拔出一道餘火破空拋向伊月,刺中伊月腳下的牆壁。

牆壁粉碎、飛散,伊月和佳乃的身體交纏、雙雙滑落,撞上縱穴的斜坡。排列在石室牆邊的黑衣女子們一齊彈起,扯下遮眼的布條。

她們的眼睛——超過四十只眼珠子全都燃燒著琥珀色光芒。

在無數視線注視下,伊月站起來。

——這些傢伙全都是……

印記正中央的千木良臉上掛著笑容。可以看見在她背後地面上,那位當作祭品的女子身體逐漸融化變形。

「……原來如此,看來陛下也採用了迂回戰術。」

千木良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聲音說。

「不過,歌聲已經充分流入天上,沒有人能夠靠近常和樓,已經來不及了。」

手上的神樂鈴響了一聲。

「千木良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發出野獸般的吼叫,舉手擺出持弓姿勢,手上出現閃耀的弓身輪廓,與拉弓的手之間浮現一道火紅燃燒的箭矢。

放箭。火之力旋轉貫穿空中,吹開石室的黑暗,光炸開、吞沒千木良的身體。

可是光突然消失。

被掃倒的篝火殘骸散落一地,血泊之中的骨頭碎片也飛散各處,巫女——就站在正中央,頭髮倒豎,目露凶光瞪著伊月,穩穩直立著。她的右手上是伊月射出的箭——她握著的那團火之力仿佛脖子被掐住的蛇一般掙扎翻滾,最後潰散消失。

——接住了。

伊月愕然。

她知道張滿自己雙手的火之力因為千木良的冷笑而逐漸衰退。

「好久沒有客人來了,這正是最適合的款待方式呢。」

千木良說完揮高神樂鈴,才發出響亮鈴聲,面無表情的黑衣女子們已經來到斜坡入口,朝伊月她們所在的地方跑上來。無數的感覺亂糟糟地侵入伊月的火目式。伊月才轉過頭面對女子們,就被佳乃抓住衣領。

「退開!」

「放開我!我要把那傢伙、那傢伙——」

佳乃一巴掌甩上伊月的臉,用力拉起伊月快趴到地上的身體,拖著她爬上坡道。

「我們不是為了戰鬥而來,你忘了嗎?」

佳乃的聲音刺進耳朵,仿佛在火熱的石頭上澆水般,伊月心中的激情與理性互相交纏,噴起了水蒸氣。

來到斜坡盡頭的石室出口,推開沉重的石門,這時聽到外側走廊左右傳來急切的腳步聲。火炬在黑暗中搖晃。

別讓她們逃了。抓住她們、撕裂她們的肉、咬碎她們的骨頭、吸吮她們的鮮血。從左右、背後壓迫而來的野獸欲望刺進伊月的火目式,連腦髓都像要著火了。

——她們全是半化生嗎?

恐懼消弭了伊月的激憤。她被佳乃拉著,一出石門後馬上跳進正面牆壁的破洞裡。手臂刮到裂開的柱子,竄過一陣刺痛。被燒成黑炭的地板崩塌,就在她們差點滾落地下時,佳乃的手臂及時撐住。

「嚕啊!」

「嚕啊喝!」

已經不是人類女性,而是化生的那些東西,吼叫聲逐漸逼近。

伊月和佳乃在黑暗的大宅裡摸索前進。每當正要轉過走廊,就會看見火炬的火光閃動,她們連忙跳進房間裡。好幾次被折斷的柱子絆倒。佳乃拖著左腳,她的大腿被尖銳的木頭尖端刺傷。野獸的氣息、呼吸、呻吟,松脂燃燒的聲音,壓迫火目式的感覺,這些不留縫隙地包圍兩人,逐漸縮小範圍。

她們穿過傾斜的木門,跌進小房間裡,地上散亂著沒燒完的紙屑,公務桌的桌腳折斷了翻倒在地上。這裡看來是書齋。

「讓我看看你的腳。」

說著掀開佳乃的袴。拔出刺入大腿的木片時,她讓佳乃咬住自己的手臂,避免痛得大喊。

「能走嗎?」

伊月攙雜著紊亂的呼吸問道。佳乃搖了搖慘白的臉龐。

「她們包圍過來了。沒想到數量這麼多。」

「對不起,都怪我……」

無法壓制自己的激昂,是因為呼火的聲音靠近所造成的嗎——伊月心想。或許是因為這副身體,以及這顆心已經快要變成野獸了。

「那個屍體,是茜的母親。」

「嗯。」

她和茜一起被長穀部家收留之前,伊月只和她聊過兩三次,不過伊月認得出她,恐怕對方也認得出伊月,才會死了也——

「可惡,那些傢伙、那些傢伙……」

「噓。」

佳乃遮住伊月的嘴。

房間外面——隔了好幾層牆壁的另一頭傳來神樂鈴的聲音,以及含糊的說話聲。

「……放火把她們逼出來。反正這座大宅已經不需要了。」

是千木良。

好幾團火炬的火焰在黑暗中舞動。

接著聽見木頭爆裂的聲音,煙霧飄進兩人躲藏的小房間裡。

——自己放火燒大宅。

———可惡,看來只有強行突破了。

——佳乃能跑嗎?

伊月轉身正想再一次確認腳傷,這時佳乃突然站起來。

火延燒到她們身旁的柱子和牆壁,火光從側面照亮佳乃的臉。刻著火目式的眼睛迸出微光。

「……佳乃?」

「我先出去。」

「咦?」

「我去牽制千木良,你就趁機會趕回禁宮去。」

「等、等等!那樣做的話——」

「我沒辦法跑太遠,我們一起逃會被抓住的。」

佳乃以強硬的口吻平靜地說,稍微皺著臉,痛苦地用手按住不斷出血的大腿。

「我怎麼能夠放下你自己走!」

「你為什麼老是這樣,馬上就弄不清楚該做的事!」

佳乃冷冷地打斷伊月的話。

「不快點向皇宮回報現任火目身上刻印的事情,只有一事無成啊!」

「可是!」

佳乃伸手摸了摸纏在伊月腰帶上的飾繩。

「這是領頭的命令。」

「……笨蛋,你在說什——」

「你忘了我們的約定嗎?」


佳乃的眼裡靜靜燃燒著悲痛的決心。

「我隸屬『之』組,你懂這是什麼意思嗎?就是我獲賜了禁忌的『死』字。」

伊月吞下正要說出口的話。

「我是被判了死罪的人,我犯的過錯不會消失。讓我隻身接任火護,意思就是要我死在沒有任何人看顧的戰場上。」

「佳乃——」

「說起來我這條命是當時踩著雙葉的身體保留下來的,沒有理由讓伊月你為我擔心。」

雙葉。

伊月想起那張有著豐盈黑髮和溫柔微笑的臉龐。她一直在佳乃身邊照顧她、守護她、保護她,最後丟失性命。雖然只和她說過一次話,伊月現在仍能想起她的動作、話語的點點滴滴。

——佳乃也要和雙葉一樣地……

——不可以,我絕對不允許。

「我已經受夠了。」

伊月抓住佳乃的雙肩。

「我不要再看著每個人死去卻什麼也辦不到了……你為什麼、為什麼就是不懂!」

煙霧熏得眼睛好痛。佳乃的臉被火焰照射,形成濃濃的陰影。

「伊月如果不回去,茜她們會被殺。」

佳乃的話難以置信的冷靜。

——這個我知道。

「我知道,可是、可是!」

旁邊熊熊燃燒的牆壁發出骨頭的吱嘎聲後倒塌,揚起火星,屋頂也落下粉塵。

「我們不是火護嗎?」

整座大宅開始嘎嘎作響,著火的橫樑成了火塊插進地面延燒,不過仍能清楚聽見佳乃的喃喃私語。

佳乃將手放在伊月的雙手上。

「所以,我們前往各自該去的戰場吧。」

「……佳乃!」

佳乃纖瘦的身軀放出驚人的火之力,黑髮逆卷舞動著。伊月被她的力量壓著只得往後退,無法抵抗。

崩塌牆壁另一側是一片火海,佳乃朝著那裡舉弓——伊月的確看見空無一物的左手中出現一張弓。強力拉開的雙手拳頭之間出現發出刺眼紅光的箭矢,周圍的火焰捲動著,仿佛被吸入箭裡。伊月按著腹側上因回授而刺痛的火目式,另一手遮住刺眼的光芒。

緊繃的力量與高亢的啼叫聲一起彈出,貫穿黑暗及火焰迸開。一股風朝伊月正面撞過來,伊月往後仰差點摔倒。

光亮消失時,響箭通過的地方,大宅的地板、牆壁、火焰全都被吹飛,刮過的洞穴裡只剩下樂之音的餘韻。

被強大的箭勢壓倒而呆然的伊月,眼角看到佳乃黑髮翻飛,跳進火焰之中。不是響箭打穿的空隙,而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柱子和牆壁還在熊熊燃燒、無法看清三步遠的火海之中。

她的背後一下子就被黑暗及火焰吞沒看不見。

伊月喊著佳乃的名字,聲音被崩落下來的部分天花板壓碎。

屋頂其他部份也開始崩塌。被火吞噬的厚木板擦過伊月的臉掉到地面,卷起攙雜木層的風。

——佳乃……

——走掉了。

伊月被火星灼燒的臉頰上留著已幹的淚。

看向箭矢通過的軌跡,再度逐漸被火焰埋沒。

伊月清楚佳乃的打算。千木良知道這裡有兩個人,八成也猜到我們會分頭行動,且有一方負責聲東擊西誘敵。

所以佳乃才放出響箭。

那是明顯的假動作。接著偽裝要逃走,事實上逃走仍是假動作。

佳乃是戰士,是真正的火護——伊月這麼認為。

為了確保伊月能夠逃出去,只是為了這樣,佳乃做出此刻的自己能夠辦到的一切行動。

——所以……

伊月以手指抹去差點再度湧出的淚水。

——所以我現在也只能考慮茜等人的事情……

她再一次朝著吞沒佳乃的火牆另一側大喊。

「隨便死掉的話,我不會饒了你!」

一轉身淚水被吹散,左右兩側的牆壁連同柱子一起倒下。伊月放低身子,以手護著頭,一邊朝向從地板到天花板仍在燃燒的走廊飛奔出去。

*

陽開燒毀的遮雨窗,佳乃滾出外面的土地那瞬間,背後的大宅骨架發出致命的破碎聲響。一轉頭只見屋頂的輪廓塌陷、沉沒在火焰中。染上淺紅色的天空中揚起更明亮的火星。

「嚕唔、唔、唔唔。」

「嚕唔唔啊。」

渴望鮮血的呻吟聲包圍上佳乃。佳乃閉上眼睛,以火目式探尋氣息。

——能夠辦到嗎?

——不曉得這招對於還沒完全變成化生的人有沒有用。

她站起來,睜大眼睛,視線範圍全是自己的火目式發散出的青白色光芒。一轉頭,燒毀的寬闊庭園裡,火焰的光亮到不了的黑暗中,琥珀色的眼睛零星閃耀,從遠處包抄佳乃,佳乃知道包圍網越收越窄了。

佳乃背對熊熊燃燒的火焰,承受無數的視線。

從包圍上來的女子們的黑衣可以窺見,她們的手腳滿是鱗片和剛毛。

「 …… ……!」

佳乃的嘴裡發出不屬於人類的吼聲。

一半已是野獸的女子身體一齊顫抖,有些人手遮著頭退開,有些人當場趴下,有些人彎曲身體、低聲咆哮回應。

——無法控制。

佳乃咬牙。

身為天狼之子與生俱來的力量——過去曾經將數千化生喚來京城的力量。

可是現在卻支配不了這些半吊子,光是要壓制她們的行動就已經費盡全力。

另一個與佳乃的想法交纏的力量充滿大氣之中。

聽見神樂鈴的鈴音。

「看來你的力量大不如前了,弓削家的。」

冰冷的聲音。

弓削。那是創造、培育出佳乃,然後已經滅絕的一族。

紅白色巫女服裝自黑暗中浮現。

「如果是一年前的你,應該一眨眼就能操控住了。」

千木良自黑衣女子之間走出來,踏入火焰的光芒中與佳乃面對面。她的左手拿著神樂鈴,右手握著一支箭。混著火星的熱風吹拂翻動她的白髮。

「……沒想到你對我的事情也很清楚。」

佳乃拼命支撐著緊張的氣場,勉強微笑回答。

「弓削家代代相傳的天狼培養法,是從我們手上偷過去的。所以我們的淵源不淺。」

佳乃差點鬆懈下來。女子們的呻吟變得高亢。佳乃大口吐氣,穩定呼吸。

——什麼意思?

天狼。

為了培養出強有力的禦明而存在的人造化生——也是佳乃的父親。

——不過,這下子就能理解了。

「讓開,我必須去追伊月大人,我不想和你正面衝突。」

「你要去可以,不過在你一不留神之際,我會把那些半化生一個不留地全控制住,命令它們從背後攻擊你。」

這是虛張聲勢。此刻的自己恐怕沒有這種能力。

可是千木良沒有行動,只是繼續說:

「一年前,你很強、很美,為什麼——要選擇當人類?」

千木良的一言一語挖掘著佳乃的記憶。

「為什麼不過是一個小小禦明就阻止了你?能力足以統禦化生的你,為什麼?我不懂。照理說如果你捨棄人類,我根本沒有勝算。」

佳乃告訴自己不能驚慌。

「與天狼融為一體的你……曾經那麼美麗,美得與火之神不分軒輊,我甚至認為如果被你吞下,我也願意。」

千木良的嘴邊露出心醉神迷的微笑。

佳乃感覺到一股令她反胃的寒意。

——她瘋了。

——這個女人瘋了。

這是戰爭,是心理上的互相削弱。

別鬆懈,要回擊。

「……燒掉大宅,是因為痛恨長穀部吧?」

聽到佳乃的話,千木良的肩膀一顫,背後的黑衣女子們咽了下口水並往後退。

「是吧,沒錯吧?說是為了把我和伊月趕出來,這我也能夠理解,不過事實上不只是那樣,對吧?」

佳乃踏前一步,大腿的傷一陣刺痛。

「你憎恨創造出自己這樣的人,並當作巫女扶養長大的長穀部家,我說得沒錯吧?火之血有時會在不知不覺中侵蝕掉理性。」

「你的意思是說我是野獸?」

千木良微笑。

看到那個笑容,佳乃背後一陣顫抖。

「就當作是那樣。我的確痛恨長穀部家。為了讓所有人回歸到呼火命手中,我毫不猶豫。像你這樣拼命想當個人類,甚至不惜喪失力量,只讓我感到可悲。捨棄人類的話——我們就能並肩作戰了。」

「那是原本的目的嗎?」

千木良只是稍微偏著頭。

「我是問長穀部的目的。他希望呼火命降臨地面,燒光這個國家,直到剩下一片焦土嗎?」

「這片土地的事情與我無關。」

「我不是問你的事,我是問長穀部的目的。」

千木良的臉上浮現非常可怕的冷笑。

「那已經無所謂了。」

佳乃已經能夠確定。

大宅裡只剩下擁有火之血的女性。那麼,其他人呢?

千木良或許真是統轄長穀部家的巫女,但是這仍改變不了她是道具之一的事實。

「長穀部家的當家,長穀部禦狩人在哪裡?」

「我已經不想管長穀部怎麼樣了,弓削家的。我也讓你知道選擇當人類這決定是錯的吧。」

深沉的絕望包圍佳乃。

站在眼前的巫女看來像是屍體。

——這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這個女人已經什麼也不剩,只是一具空殼。

佳乃開口:

「有件事情,你弄錯了。」

千木良稍微動了下眉毛。

「要當人類或者化生,都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

「你說什……」

「那是在身旁一起前進的人做出的選擇。我的身旁有伊月,而你沒有。只是這樣而已。」

背後燃燒的建材爭相朝內側崩塌,引發地鳴。熱風吹上背部,發尾在視線角落跳躍。千木良沒有絲毫動作,她的臉卻在火光照耀下逐漸融入陰影之中。

她握著箭矢的右手舉到胸前,手背上的五星閃閃發亮。

「要貫穿你的美麗身體,著實讓我心痛啊,弓削家的。」

大氣中充滿熱能,千木良的腳下僅存的草叢一瞬間乾枯燃燒。佳乃開始劇烈耳鳴,耳朵底下的火目式非常熱,眼睛幾乎要睜不開了。

——沒時間舉弓架箭了。

只要手指一動,千木良的箭就會趁隙撕裂我這副身體。既然如此,我只能鎖定她擲箭前的那一瞬間。

——必須爭取時間。

——只要能在伊月抵達禁宮之前,牽制千木良就行。

——不管我自己會變成什麼模樣……

腦海浮現伊月哭喪的表情。

——假如我死了……

——伊月會生氣吧?

龐大的風團膨脹而起。佳乃的留海飛舞,視線全被白色閃光覆蓋。仿佛刀刃斬斷金屬弦的時候一樣,尖銳的樂之音響起,劈開耳鳴聲。

佳乃比痛覺、灼熱先一步感覺到的,是從耳朵、太陽穴到脖子的溫濕觸感。

「……啊。」

沙啞的氣聲掠過喉嚨。

她注意到右肩以下仿佛被冰封了一般,失去了知覺。

「……啊、啊。」

噴出的鮮血落在鼻頭和嘴唇上。

緊繃的脖子只能稍微往右轉的佳乃,看見自己的鎖骨、肋骨和肉被切開,紅黑色的傷口深深延伸到側腹上。失去支撐的右手臂像是奇怪的芋蟲般倒掛在體側,沾滿流下來的鮮血。

疼痛與灼熱終於由身體深處湧上來。

喉嚨幾乎已經發不出聲音。

看不見。箭矢,以及投擲的動作,全都沒看見。

佳乃跪在燒焦的土地上,意識與鮮血一同流出,止都止不住。

天空和大地轉了半圈。

臉頰觸碰到冰冷的物體。

是土壤。

好舒服。

佳乃終於發現自己倒下。

還能看見黑色的水在土壤上逐漸蔓延開來。

旺盛狂舞的火焰倒映在水面上。

「……人類是脆弱的。」

某個人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你們分散了也好,在京都裡放火、吃人,等到天一亮——」

按下來的話被吞沒在黑暗中。

野獸的氣息與呼吸逐漸遠離。

獨自被留下的佳乃耳裡,終於聽見一個聲音。

那是呼喚舊名字的令人懷念的聲音。

——我的名字。

——分給時子的名字。

無數的腳步聲、鮮血流出的聲音、火焰吞噬木頭的聲音全都消失,黑暗中只剩下呼火的聲音獨響。

——呼火要來了。

——呼火……

*

突破雲海的巨峰尖端仿佛就快要壓碎皇宮。

穿過東邊正門——陽明門後,伊月仰望開闊的天空,見到從烽火樓天臺迸出的青色火焰觸碰到光之山頂。距離逼近到似乎只要從天臺屋頂伸手,就能夠觸摸到發光的表層。此刻黑夜已經被驅逐到天空的一角,霧靄繚繞的紅光正準備吞沒整個天地。

——呼火……

——已經來到這麼近的地方了。

烽火樓底下能看見黑煙,以及明亮的火焰色彩。

——皇宮現在也陷入一片火海。

伊月跑在充滿煙霧的宮殿之間,越靠近,火目式越沉重灼熱。通過包圍火垂苑的圍牆外側,從麗景殿的旁邊穿出梨壺之庭那瞬間,她看到大火熊熊燃燒。

後宮著火了。

宮殿屋頂噴出紅色火焰,渡殿凹陷崩塌,底下能看到好幾個逃難的黑壓壓的人影。中庭中央的烽火樓伸長影子隨著熱氣擺動,仍舊冷冷地聳立著。

從烽火樓發出的青色火焰,按說應該只會灼燒肉體,既然如此,恐怕原本留在後宮的女眷們已墮落為化生了。

——該不會是桐葉她們……

「讓開!讓開!」

「放棄吧!要塌了!」

她聽見男人們的叫聲,看見火焰中寬闊的板斧刀刃閃閃發光。是火護。

「伊月!」

粗野的嗓音在背後叫喊。伊月一轉頭,就看見熊一般龐大的身軀穿著火護服裝、手拿板斧站在那裡。包紮燒傷的布也被燒掉了嗎?他的右半邊臉上全被煤炭和鮮血弄髒。在他身後的幾個人都是熟悉的「止」組戈眾、斧眾成員。

「領頭!豐日、豐日呢?」

「陛下還在後榊之園,在供犧堂裡。」

回答的矢加部臉上露出苦澀的表情。

供犧堂——就是用來斬殺禦明擠出火之血,將血奉獻給柱之女的小堂。

「難道、該不會已經——」

「我不清楚,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人還在堂外。」

伊月看向快要被光壓碎的烽火樓影子。

——不行,我沒有時間前去阻止。

她的視線回到矢加部身上。

「幫我阻止豐日,拜託你,告訴他我、我回來了——」

「可是……到這地步,已經……」戈眾的其中一人說。

「嗯……接下來如果連禦明們都變成化生,我們可就束手無策了……情況已經……」

伊月渾身被激烈的憤怒包圍。

事情到了這地步,已經——已經怎樣?已經無能為力了?要殺掉五、六個女孩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們是這個意思嗎?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

正要朝中庭跑去的伊月肩膀被大手抓住拉回。

「放開我、放開我!」

「蠢貨,你打算去找死嗎?」

矢加部的聲音在耳邊轟然響起。伊月撥開繞在胸口的粗壯手臂。

「火目那兒——我必須去火目那裡!」

「別鬧了,只要進入中庭就會被燒死啊!」

伊月的火目式湧出了濃厚的熾熱憤怒,從腰部流到腳上。被撕裂也好——有個聲音這麼說著——阻擾我的東西全都毀掉也沒關係。伊月看見自己抓著矢加部手臂的指甲逐漸變成紅褐色的銳利鉤爪。

——不行,還不行!

——忍忍!

伊月咬住下唇,從衣服外頭用力按住火目式克制著。

「領頭,睛放開我,」

伊月啞著聲音說。

「常和……長谷部在常和身上刻了印記,只要、只要把那個消除——」

手臂的力量突然放鬆。

伊月在矢加部懷中扭動。

「……現任火目的身上?」

矢加部說。伊月點頭。

「只要破壞印記,就能夠阻止呼火降臨了嗎?」

「——我不知道。」

所有事情都不確定也不清楚,可是——

可是,總不能坐以待斃。

「該如何接近烽火樓呢?連豐日都無法靠近喔。」

其中一名束頭役說。

「我的話——我想我能辦到。」

伊月退一步,環顧「止」組男性們並回答。

她不想說明那個方法。

矢加部嚴肅的臉上唯一溫柔的眼睛與伊月視線交會。

「有什麼我們能夠做的?」

矢加部以平靜但就連卷起火焰的風也壓制不了的清楚聲音問道。

「請阻止豐日。」

「你沒有確實的勝算吧?」

伊月低垂視線,點點頭。

「那麼,辦不到。」

矢加部的聲音從伊月低垂的頭上傳來。

矢加部是戰士,是真正的火護——伊月心想。

——正因為信任我……

——所以不能夠睹上這個國家的全部。

「我只能告訴他你往烽火樓去了,其他的——」

伊月抬頭。

——領頭。

五味雜陳的情感湧上喉頭。伊月不敢保證一開口會說出什麼樣的話,所以只是搖頭。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不想被人看見。

「散!」

矢加部的號令響起。無數腳步聲逐漸離開伊月。最後終於只剩下狂亂呼嘯的風鳴聲,以及攙雜在其中微弱的呼火聲音。

伊月轉身,從被大火吞沒的宮殿與宮殿之間看到烽火樓的影子。

邁步奔跑。空氣中的細微火星沾上皮膚。她鑽過快要倒下的柱子,穿過宮殿之間來到中庭的瞬間,驚人的熱風推擠包圍住伊月,無形的火焰拉扯她的肌膚、頭髮、眼球,她忍不住要開口大喊,口中卻灌進濃濃的熱流勒住舌頭。

儘管如此,伊月還是沒閉上眼睛,她仰望患病似的明亮天空,朝光之峰舉起手。

——呼火,給我名字。

——告訴我你的別名。

——我會接受。

埋沒天空的火草蟲群歡喜地起伏。

……汝之名是——

聽見了。

「我的名字是——」

伊月跟著呼火的聲音。


……汝之名是——


「名字是——」

伊月的喉嚨迸出人類無法發出的聲音。

一股可稱得上甘美的驚人觸感流竄全身。視線覆蓋上琥珀色微光,伊月知道進入側腹火目式的火草蟲帶來熱血,一股腦兒地注入。

伊月雙手伸向天空,鉤爪長長地伸展,皮膚長出金黃色的柔軟體毛。喜悅自心底湧現,化為咆哮吼出。

「禮!」

伊月的吼叫聲讓天空、大地、烽火樓的影子微微顫動。

「禮!禮!禮!」

克制不住的衝動支配著伊月的肉身。她知道自己全身肌肉、關節發出吱嘎聲後膨脹。朝烽火樓邁出腳步時,體毛一點一點燒焦融化,化為煙霧。露出的皮膚遭到無形的火焰逐漸侵蝕,但是底下屬於化生身體的部份開始冒泡、蠕動,塞住傷口後繼續變化。

伊月緊抓住最後僅剩的意識不放。

——放手的話,一切都結束了。

——別被吞沒,別被呼火同化。

失控的熾熱燃燒野獸剛毛和肌肉的聲音,以及底下新的組織再生的可怕聲響混雜在一起,填滿伊月的腦袋。

受到詛咒的異形生命力充滿了伊月的身體。

——呼火,如果你要用這力量吃掉我……

——我就利用這力量回敬你。

吐出帶著鮮血味道的氣息後,伊月一蹬沙地,朝烽火樓奔去。

*

聽見了地鳴聲。

土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掉在茜的脖子和頭髮上。茜的身體顫抖,拖著纏繞身上的鎖鏈,靠向狹窄石室的角落。室內的光源只有由天花板透氣孔射入的微弱光芒,四周幾乎一片黑暗。詭異的熱氣充滿洞穴石室內,使得茜的衣服底下有些冒汗。

——上面正在崩塌,我應該不會被壓死吧……

被送進這裡已經好一段時間,茜不斷受到遭受活埋的幻想折磨。

格子門沒有上鎖,被送進這裡時,豐日曾對她說:

——『如果你想逃走,儘管逃吧。』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茜心想。

——豐大人一定也不希望我們被殺吧。

茜回想起平常總是超然微笑的童子,當時露出的苦澀表情。

可是茜仍在這裡。

她在這裡等待。

——千木良師父說過會回來。

——她說一定會回來……

但是——茜心想。情況或許已經發展到連千木良師父也束手無策的地步了。假如一切都來不及,假如只剩下將禦明們全部當作祭品這個方法……

——到時候,千木良師父還有桐葉,大家都會在一起。

——可是……

——可是……

茜緊抱著自己的雙臂。生銹的鎖鏈吱嘎作響。

說不害怕已經成了謊言。

——常和大人也是這種心情嗎?

——在她成為火目之前,也像這樣子顫抖嗎?

與其說是害怕,茜其實只是孤單。

只要有誰,哪怕是一個人也好,能夠待在我身旁……

悶熱的熱氣讓石室像個蒸籠,但茜卻感覺寒冷,仿佛整個人被拋進冬季的池水裡一般。

每一位火目都品味著這種感覺死去嗎?想到孤單一人被鎖鏈捆綁在烽火樓天臺上,在煙霧中氣絕,茜就止不住顫抖。

霞樓——第一任火目如果知道繼承火渡弓的人,個個都在這種孤獨中死去,她仍會執意建立這個國家嗎?

還有豐日。

他一直都是一個人獨自走在沒有盡頭的寒冷之中嗎?

那樣子——我受不了。

只要有誰,哪怕是一個人也好,只要能夠待在我身旁就好。

——伊月姐姐。

黑暗中浮現她那如貓咪般銳利快活的眼睛。

——伊月姐姐沒事吧?

她說了要揭發長穀部隱瞞的事情。她一定是誤會些什麼了。可是那些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我希望她在我身邊。即使茜避免不了被綁上柱子當作祭品的命運,只要看見伊月姐姐的臉,我就不會害怕了。

——伊月姐姐,拜託。

——你一定要平安無事地回來啊。

茜在黑暗中祈求。

她只能夠祈求。上次是,現在也是。

只能夠祈求——

鏘。她聽到了鈴響。

茜抬頭,跪著移動到格子門那邊,定晴凝視著外側狹窄的通道。她聽到有腳步聲靠近,踏著土壤的微弱聲音迴響顫動著。

——伊月姐姐?

她把腦袋伸進格子裡,看著走道。

鏘。鈴又響了,茜顫了下身體。

這個鈴聲——印象中有聽過。

白色人影從黑暗中緩緩滲出,白髮灰暗沒有光澤,長袖千早(注:有花烏草木圖案的白色巫女衣外袍)和朱袴上沾滿煤炭,眼睛隱約帶著黃色光芒。

「……千木良師父。」

「你在等我嗎?」

千木良露出微笑,拉開格子門。

不曉得為什麼,茜這個時候往後退了一步。

是因為師父的眼睛發著光吧?

「我們前往陛下那邊去吧。」

說完,千木良伸出手。

「請問……伊、伊月姐姐呢?」

茜聽說伊月去了長穀部家大宅。

「師父沒見到伊月姐姐嗎?」

千木良的臉逐漸埋沒在黑影中看不見。

「伊月大人前往烽火樓了。她雖然知道會被燒死——」

茜屏息。

「所以不快點進行分靈,伊月大人也有危險。」

千木良手上的鈴一響。

茜點點頭,牽上千木良的手。

她的手冰冷到令人毛骨悚然,簡直像是——屍體一樣。

被千木良拉著離開洞穴倉庫的茜,仰望很高的倉庫屋頂之間的天空,她看見發出淺桃色光芒的雲朵前方,胡亂飛舞著成千上萬只翅膀帶著火焰的小飛蟲。從這個距離可以看到烽火樓高臺與光之峰頂端就快要碰在一起。臭味乘風而來,火護之鐘仿佛要引發頭痛般連續不停地敲響。

——天空就要掉下來了。

穿過倉庫之間,來到大馬路上,黑夜被天空的光亮,以及燃燒、吞沒建築物的火焰翻攪得不見影蹤。路上看不到半個人。大家都逃走了嗎——茜心想。

千木良停下腳步,手擺在茜的雙肩上跪下。

帶著琥珀色的眼睛與茜四目交會。

鏘。

耳畔聽到神樂鈴的聲音。

「千木良師父?」

巫女的另一隻手心上停了一隻包覆著朦朧紅光的飛蟲。

「……這是什麼?」

茜越過蟲的光亮,失神地凝視師父的眼睛。

「你必須讓火草蟲進入你的身體。」

聽到師父這樣說,茜無法理解。

接受了火草蟲,我不是會變成化生嗎?

不正是因為我沒有被火草蟲感染,才能成為柱之女嗎?

可是——

鏘。鈴一響。

「必須那樣做才行嗎?」

千木良點頭。

「……茜會死嗎?」

「不會死,你會與呼火命合為一體。」

——與神結合。

「用來當作祭品的火之血——火之神的碎片也會集中在你身上。」

千木良的眼裡露出陶醉的光芒。

她拿著火草蟲,靠向茜額頭上的火目式。

——這樣啊,大家會結合在一起。

——那樣子的話……就不會寂寞了。

茜正要閉上眼睛。

「這就是最後的步驟嗎?」

有人說話,由跪下的千木良背後更後方的地方傳來。

千木良一躍而起,翻飛的袴擺打中茜的臉頰。

火焰照耀下的土壤地上有好幾個黑影延伸,黑色長髮在強風中如羽翼般拍打。那個人影正站著,黑色服裝與從肩膀到露出的雙臂鮮血淋漓。

雙眼亮著火目式的青白色光芒。

鏘。風吹動了神樂鈴。

「為什麼?你為什麼還活著?」

千木良低吟。

「讓我來告訴你火護的教誨。獲賜灼箭擊倒化生後,要擊碎其頭部、掏出其內臟、踏碎其骨——千萬別忘了這最後一擊。以上。」

佳乃回答。

*

看見烽火樓的入口了。

橫躺在雙開門扉前面的是兩具人骨。大概是來不及逃走的衛兵吧。長矛柄、人骨身上的衣物全都冒著陣陣煙霧。

伊月以四肢在沙地上匍匐前進,刺入地面的鉤爪因為熱而扭曲變形、著火融化,與劇痛一起剝落,底下新的鉤爪再度穿破肉長出來。

「……咕……啊。」

覆蓋伊月身體的金黃色體毛也著火,化為火星四散半空中後,再度蠕動著長出遮蓋皮膚。她身上的衣物幾乎都被撕裂,僅靠腰繩勉強拉住貼在身上。

她將身子放得更低,用力踏踢砂礫,越靠近烽火樓越熱,四肢因為這每一踢而劇烈疼痛。

踢開倒地的人骨,跑近烽火樓的門,幾乎已經變成化生的伊月,害怕描繪在封印符咒上的鎮火封印。

——不能膽怯。

——我是人,才不害怕鎮火封印。

撕下符咒、扯下門鎖,踢開門,樓內的黑暗中湧出濃厚的熱氣,灼燒伊月的臉。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閉上眼睛,以手掩面匍匐前進,一隻手臂拖著身體翻滾進入樓內。

中空的高臺正中央立著一根粗大的支柱,伊月忍不住想起一年前那一晚的事——她和佳乃兩人為了目睹火目的真相而爬上樓頂天臺那一夜。

——常和……

——必須前往常和身邊。

手臂被泛著濕潤光澤的新肉覆蓋,後腳也稍微恢復了點力氣。伊月直起身體,伸手搭向支柱正面的木梯。

她的手指抓住柱子表面開始攀爬,同時感覺到詭異的力量在背部和腰部躍動。按說身體應該沉重到感覺呼吸困難才對,沒想到她的爪子一抓上柱子用力,就有股難以置信的力量將身體舉起。烽火樓牆面上隔著固定距離就有一扇採光窗,那些窗子也飛也似的由上往下快速通過。濕黏的物體從脖子上流下,眼前莫名暗了下來,大概是因為右眼被灼燒的關係。剩下的半邊視野逐漸逼近五角形的天花板。

爬到梯頂,她伸手抓住朝柱子左右兩邊突出的踏腳處跳過去。踏腳處吱嘎搖晃,木屑散落底下的黑暗中。伊月感覺一股悶痛,看向右手,只見指節噴出火焰。

「……嚕、嚕唔、啊!」

她發出混著唾液的呻吟,左手撕下貼在天花板鐵門上的封印符咒。左手手指也起火融化。

無法等待再生,伊月挺直背,咬斷吊在鐵門上的鋼鎖。滾燙的鐵灼燒牙齦和舌頭。

吐掉咬下的鎖,拉下天花板上吱嘎作響的鐵門,門內冒出了青色的火焰,舔噬著門的後側和天花板。

——常和的火焰……

——在那裡頭……

伊月猶豫了。

融化而剩下骨頭的女官,以及燒斷手臂的豐日影像閃過腦海。

——別愣在這裡!

後腳用力一蹴,伊月知道踏腳處的大板子啪嚓一聲折斷。跳入火焰中的伊月身體發出哀號,幾乎已經無法分辨痛和熱,以及聲音。一倒在地上,她融化的肉塊與流出的體液黏答答的,瞬間就氣化變成令人反胃的臭氣。伊月支著地板想要起身,手卻七零八落,使她再度趴倒在地上。火焰的舌尖一點一點刮去背上的肉。

——還不行,只不過是這種小火……

「……嘰咿咿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

吼叫著吹散青色火牆,一轉眼伊月看見被五面牆壁包圍的房間裡。這房間是用來堆放熏淨儀式使用的青草。房間裡柱子的另一側有座樓梯,伊月只靠著後腳像在濃稠血液中游泳似的往前爬行。火牆再度閉合,火焰搔抓伊月的背脊。

——可惡,快動!快動啊!

——我要殺了你,我絕對要到達上面,撕裂、搔抓、踏碎、咬爛,最後吃掉你!

野獸的衝動竄遍伊月渾身血液。她跑上樓梯,以肩膀撞開再次出現的鐵門,門鎖彈開,厚重的鐵門蹦起,青焰舔遍伊月的身體,同時朝天臺噴出去。

「嚕唔咕啊啊啊啊!」

伊月吼叫著,連同火焰跳出天花板的出入口。

割人的冷風推擠包圍她的全身。

天臺——周圍沒有牆壁,由五根支柱及中央的粗柱子支撐屋頂。被整片火海包圍的京都夜晚景象在眼底展開。

「——嚕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伊月朝微亮的天空長聲咆哮,拖著前腳,轉頭往天臺中央走去。

常和就在那裡。

*

佳乃迎風而立。

左手按住的右肩上湧出鮮血,在宛如黎明月亮般慘白的肌膚上留下幾道血痕,透過附近的火焰照耀,呈現濕潤的紅黑色光澤。被風吹亂的黑髮底下的臉龐被黑影吞沒,只有那對眼睛清楚地燃燒著青光。

茜的背部毛骨悚然地顫抖。

——我知道。

——我認識這個怪物。

「如果呼火命降臨在接受了火草蟲的人身上,你應該很清楚會發生什麼事吧。」

佳乃對著就站在茜面前的千木良問道。

她的聲音處處攙雜著某種摩擦般不舒服的聲音。

「你——為什麼還活著?」

千木良沙啞地說。

佳乃微笑。

「因為你打中的是右肩。」

茜死命地凝視著佳乃的右肩,與上次被咬傷是同一個地方。現在按著傷口的左手仍被大量鮮血弄濕,幾乎看不到肌膚。

「你恐怕不知情,讓這個傷口癒合的是常和——還有中宮時子。」

「你說什……麼?」

佳乃踏前一步。

千木良攤開雙手擺出起舞的動作。左手的神樂鈴發出清爽的聲響,右手的火目式開始發出明亮的光芒。

「所以,中宮就在這裡。」

佳乃緩緩移開按著肩膀的左手。

鮮血淋漓之中——白色傷痕啪地綻開。

「……啊啊。」

茜的喉嚨逸出聲音。

黏稠的黃色光線由開口逸出,出現一個嬰兒腦袋大小的巨大眼珠。

——我知道。

——這個野獸我認識。

前任正護役——中宮時子。墮落為化生,燒光故鄉村莊的活死人女子。原本埋在她左肩上的異形怪眼,此刻在佳乃右邊的肩膀上——

茜眨了眨眼。

——這是幻覺嗎?

剛才明明看見了,但佳乃的右肩仍被鮮血與黑髮覆蓋著。

「弓削,呵呵……」

千木良帶著笑意說道。

「沒錯,捨棄人類——你才是美麗的。難道你想說自己還是人類?」

千木良說完,緩緩舉起右手,火目式的星芒如一群螢火蟲般拖著尾光,她的手心裡朦朧發出紅光,最後凝結成箭羽上燃著一株火苗的箭矢。

「是的,當然。」

幾乎與佳乃的回答同時,千木良揮出右手。一道強烈閃光劃破茜的視線範圍,高亢的樂之音與風壓由正面襲來,茜往後仰,差點要跌倒。即使如此茜仍看到了。佳乃的身影消失,響箭空蕩蕩地穿過,刺進遠處燃燒中的倉庫,迸出光粒子。

強風吹散火星與響箭的餘韻。

茜轉頭找尋佳乃,這時一個白影掠過視線角落——下一秒側面的驚人紅光把茜打倒在地上,鳥叫般高亢清亮的聲音深深鑽進她的耳朵。

茜跌在地上,背部撞上倉庫牆壁,吐出唾液和砂礫,勉強起身。

在她面前就是千木良的背部,透明的白髮因為響箭的餘韻而顫動。她的右手,手肘往上一點的地方插了一支耀眼的箭矢,鮮血滴落在地上。

循著響箭飛來的紅色路線,茜找到了佳乃。她背對燃燒中的倉庫,在大路另一邊舉著弓。

——她躲開了千木良師父的射千玉引。

——而且那麼快就射箭回擊。

這不是人類能夠辦到的。茜感覺到一股寒意。

「真是諷刺。」

焦臭的風送來佳乃的聲音。

「你的箭就現在的我看來像是靜止的。」

她的右肩上僅僅一瞬間閃過琥珀色的光芒。

「那原本就是你天生擁有的眼睛,弓削家的。」

千木良不改冰冷的聲音說。

茜嚇了一跳,原來千木良也能看見那顆眼睛。

「中宮只是借用了你的名字。即使如此,你還是堅持要當人類嗎?」

佳乃沒有回答,只是微笑。

——人類。

——那是人類?

——不對。那是怪物。

佳乃再度高舉雙手,茜這時看見燃燒的紅色光箭。驚人的火之力灌入茜額頭上的火目式。

——會被殺。

——千木良師父會被怪物殺掉……

鏘。茜的耳裡聽見了鈴聲。

腳自行動了起來。

「……茜……?」

佳乃放鬆雙手,驚訝地睜大著眼。

茜站在千木良前面。

張開雙臂站在佳乃和千木良中間,阻擋箭矢通過。

熱風吹拂著她紮成雙環的頭髮和通紅的臉頰。

「別射箭。」

眼睛因為刺痛而滲出淚水。

「別殺千木良師父。」

「茜,讓開,那個人她——」

鈴又響了。

茜的腦袋一陣熱,佳乃所說的話後半部被那股熱意吞沒而聽不見。

「茜,助我一臂之力。」

只有千木良從背後傳來的聲音,清楚地在腦中迴響。

茜伸直右手,她的手掌心吸聚體內的熱,最後形成紅光,集結成箭矢的形狀。

「住手,茜!」

茜的手臂往上一揮的瞬間,佳乃往旁邊跳開,卻——

就像是佳乃的邪眼完全捕捉住茜的手臂動作一樣,茜的眼睛也同樣完全掌握了佳乃的行動。破空揮下的手臂彎曲了箭矢的軌道,紅色火焰畫過天空,抓住著地瞬間的佳乃。

與尖銳的樂之音同時迸出光亮炸開。沙塵飛舞,另一側的倉庫土牆裂開塌陷。

最後沙塵順著熱風飄散而去。

地上可看見黑色血液成放射狀散開。

佳乃推開瓦礫坐起,左側腹的衣服撕裂,肉被挖了一塊,正流著血。

「茜,你的火目式比我的更犀利。」

背後傳來千木良愉快的聲音。

佳乃站起。

「再來一箭。」

聽到千木良的聲音,茜的右手一震,接著舉起。火之力再度大量湧入,聚集成箭矢的形狀。

「……茜,快住手。」

佳乃虛弱地說。她按住腹側的手指間不斷湧出鮮血。

「那個人想要殺掉你。」

茜停住正要舉起的手。

「那個人是——」

「我知道。」

連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的低沉冷靜嗓音,從茜的嘴裡逸出。

「可是……」

茜咽下帶著煤炭味道的唾液。

「可是茜不害怕,因為大家會在一起。」

鏘。風吹鈴響。

「只要能幫上伊月姐姐,茜——」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這樣!」

佳乃悲痛地說。刻劃著火目式的眼睛被淚水弄濕。

「你們老是自作主張、自作主張要幫別人,根本沒有想過被留下來的人是什麼心情!」

佳乃的心情從火目式流入茜。

「……茜,不可以聽信!」

千木良的聲音響起。即使如此仍阻止不了。茜的眼睛也跟著盈滿淚水,她看見身穿櫻色服裝、黑長髮、眼神溫柔的女性。

——這是……

——佳乃姐的記憶。

死掉了。留下佳乃死掉了。那時佳乃的淚水流入茜的體內。碰觸到的手指冰冷得快要裂開,指甲則是滾燙得快要融化。

「將要死去的人可能覺得只要有人陪在身邊就夠了,可是被留下來的人到死之前都要拖著這些回憶繼續走。你們為什麼就是不懂!」

佳乃的話使得茜的手臂逐漸失去力量。

——如果茜死掉的話。

——伊月姐姐會傷心吧。

——如果佳乃姐死掉的話……

——伊月姐姐會傷心吧。

鈴聲一響。

茜的右手緩緩舉起。

快要消失的火之箭在她的掌心再度燃起。

「茜,不要聽……再一箭,最後一擊。」

冰冷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為什麼?

一股寒意爬上茜的背脊。

——為什麼我想要殺了佳乃姐?

鏘。神樂鈴又響。茜握箭的手高舉過頭。

是鈴。

鈴一直在響。

「……千木良……師父?」

身體動不了,想要轉頭也辦不到。

佳乃推開瓦礫,彎著腰拖著腳緩步走近。

「……茜,不可以聽那個聲音。」

「茜,快點解決她。」

「不可以聽那個聲音。」

「解決她!」

「不可以聽那個鈴聲!」

「茜!」

佳乃和千木良的聲音混在一起,在茜的意識中旋轉,只有鈴響格外清晰。

是那個鈴。那個鈴——在長穀部家也曾聽過好幾次。師父說過好幾次,只要神樂鈴一響,就要放下弓、拋下圓鍬、擱下筆,收回刀刃後前往大堂,對千木良低頭,注意聽她說話。

茜高舉緊握火之箭的右手,看著佳乃。

就在這時候——

……嚕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野獸的咆哮聲劃破天際,隱約傳到了她們這兒。

茜停手仰望聲音來的方向,也就是遠處的烽火樓。

高臺的影子被青焰環繞。

而茜看到了。

越過照理說不可能看見的距離,她看到渾身被燒爛、一身鮮血的野獸站在天臺上。

——那是……

可是茜認得出來。

——那是伊月姐姐。

——伊月姐姐正在戰鬥。

背後鈴聲一響,女人的聲音呼喚茜的名字。

茜轉身——

抓住神樂鈴,接著捏碎。

華麗的聲音、劇烈的紅光飛散,暫時佔據了茜的視線。

*

刮過天臺的強風,激烈地拂動著伊月化為金黃色火焰的頭髮。

被鎖鏈綁在中央粗柱子上的常和,樣子與一年前最後一次見到她時——賜火儀式時一樣,完全沒變。身穿華麗的千早,以發繩紮成兩邊的頭髮上綴著珠子發簪,她在微笑。

在微笑。

常和在微笑。

呆立的伊月耳朵、脖子及腋下,融化的肉與體毛一起流下。

『你來了,伊月姐。』

常和說。

『我一直在等你。』

「……一直在等我?」

伊月以幾乎無法發出人類聲音的喉嚨說道。

『嗯,一直……在等你喔。』

常和的聲音——令人懷念的稚嫩聲音在伊月腦中空虛地迴響。

『好怪喔,這裡一點也不冷。很溫暖呢。大家都在這邊,所以我一點也不覺得寂寞。』

「常和,你——」

『伊月姐,你是來見我的,對吧……我也好想見你。』

伊月的眼睛湧出鮮血,沿著臉頰流下。

她說不出話。一直都好想再見面,好希望能夠見面說說話,明明是這樣,為什麼現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伊月姐來了,我好開心。今後我們也會永遠在一起,對吧?』

常和朝伊月伸出手。

——永遠在一起?

——沒錯,永遠……

伊月跪倒在地上。

『就快了,再一下下,只要再等一下下,大家——』

伊月抬起臉。

風聲突然變得強勁。眼前逐漸變暗。

——這是……

——這不對。

鮮血的味道、灰塵與煤炭的味道、火燒肉塊的味道、陳腐的墨水味道。

冷風與鼓動的熱氣快要扯裂野獸的身體。

喉嚨吐出粗嘎的氣息。

——睜開眼睛,這是……

——這是幻覺。

伊月睜開不知何時閉上的眼睛。

熱氣搖曳的熱牆後側、天臺的中央——粗大支柱上用好幾層鎖鏈綁著的火目,就在那裡。

「唔……唔、唔唔。」

伊月不自覺發出呻吟。

火目空蕩蕩的眼窩裡一片深黑,從燒焦的衣服縫隙間能夠看到唯一一個驚人的生命象徵——胸口上火目式閃閃發出青火。

伊月手抓天臺地板,拼命告訴想要轉開臉的自己。

——不可以轉開視線。

——常和已經不在了。

空殼低著頭不動。

——現在,我懂了。

——這個是我的敵人。

伊月讓幾乎沒有感覺的腳使上力,發出痛苦的聲音站起。

——不是化生,也不是長穀部家,更不是火之神。

——就在這裡,這個比屎尿還不如的現實,就是我的作戰對手。

——所以……

——別把眼睛轉開。

「……嚕、嚕唔唔、唔唔……」

野獸的鳴叫聲與體液一起湧上伊月的喉嚨,溢出口中,沿著下巴滴落。骨頭吱嘎作響。伊月踏出一步,朝著火目、原本是常和的軀體走去。

她的爪尖觸碰到畫在地上的鎮火封印圓周瞬間,立刻湧上驚人熱氣,包圍伊月的身體。

「嚕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隨血沫咆哮而出,一踹地面,伊月躍入火焰中。

*

茜呆然看著自己手中因為熱而逐漸壓扁的神樂鈴。

鈴鐺一顆顆散落,在沙地上發出小小的聲響。

茜緊咬顫抖的唇抬頭,巫女就站在她面前。背後是熊熊燃燒的大藏,被風吹動的白髮透著火焰的光芒,她的臉埋沒在陰影中看不見。

「千木良……師父……?」

茜發出微弱的聲音。

千木良朝茜伸出手——她的手指變成青黑色,一根根像小蛇般伸長舞動。

茜屏息往後退。一股可怕的觸覺靠近她額頭上的火目式。

濕滑伸長的觸手摸上茜的下巴。

「你為什麼要拒絕,茜……」

千木良沉悶沙啞的聲音不是從臉上,而是從更低的位置發出。

茜搖搖頭同時又退了一步,想要閃躲。濕滑的觸手卷上了她的脖子,鱗片的觸感騷動著她的肌膚。

「啊……啊啊……」

恐懼壓碎了茜的聲音,破碎的殘渣從她的喉嚨湧出。

千木良的眼睛——現在能夠清楚看見帶著琥珀色光芒。

「接受火草蟲吧,茜……」

從千木良白衣的兩邊袖子吐出分支成好幾隻的觸手,緊緊繞上茜的喉嚨、手臂。她無法呼吸,胸口逐漸變熱,視線越來越模糊。

「接受吧——」

千木良的聲音充滿茜的腦袋裡。眼前逐漸浸漬在黑暗中,風的聲音、倉庫柱子著火的爆裂聲全都聽不見。

——千木良師父,住手、快住手……

茜掙扎著,手腳越來越沒了知覺。

這時她的火目式竄過一陣強烈而鮮明的預感。

清亮高亢的鳥啼聲劃破茜眼前的黑暗,耀眼的紅光以驚人的氣勢直奔頭上,爆炸後撞開千木良的身體。糾纏在一起的觸手瞬間蒸發碎裂,巫女撞上身後的倉庫牆壁。著火的屋頂和牆土,伴隨轟聲同時掉下,瞬間吞沒千木良的身影。茜被爆炸的氣壓吹倒在發燙的土地上。

她撐著地面站起來時,倉庫已經變成燃燒的瓦礫堆了。

紅光的餘韻逐漸消失。

「——茜!」

轉過身。

佳乃拖著半身走近。大概是勉強放出響箭的關係,她的出血狀況變得更嚴重,袴全被鮮血沾濕貼在腳上。

「佳、佳乃姐!不可以、不可以動!」

茜跑上前,手臂環繞在快要倒下的佳乃腋下支撐她。

佳乃的右肩就在眼前,那個巨大的眼球——現在不見了。

「流血了,佳乃姐。」

「我、我不要緊,更重要的是——」

佳乃的聲音沙啞。

「——快點到豐日大人那裡,快去供犧堂。我已經沒辦法走了。」

佳乃靠著茜的身體,單膝跪在地上。

「可是、可是千木良師父她——」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咻的一聲劃破天空的聲音。

還沒來得及轉頭,茜的身體已經被撞開,飛過半空中,背部撞上地面。

——什麼?

吐出口中的沙,茜抬起身來。

火目式在騷動,瓦礫崩塌的聲音斷斷續續響起。

火焰圍繞的倉庫殘骸——破碎的屋頂與土牆處處可見折斷的柱子像骨頭般突出——紅黑色觸手伸出瓦礫堆底下拍打著,而觸手尖端則卷上了佳乃的手和脖子。

嘶咕、嘶咕。聽到不舒服的地鳴聲,崩塌的倉庫仿佛瀕死的野獸般顫動著。

「佳、佳乃姐!」

「快去豐日大人那兒!」

佳乃扭著脖子大喊。她的臉幾乎失去血色,逐漸染成一片紫。

「可是、可是!」

「別管我,快去!他打算殺了禦明們,必須阻止他!」

纏繞的觸手勒住佳乃提起,將她的身體一點一點拉向燃燒中的倉庫殘骸。

——大家……

——可是佳乃姐……

「快去!」

茜的額頭一片灼熱,佳乃的情感、仿佛滾燙熔鐵般的痛苦與哀傷流入火目式,茜彎身吐氣。

「啊……咕、啊……」

火烤得眼睛連淚水都流不出來。

——大家、大家死掉了。

——佳乃姐的四周,大家……

茜扒抓著土壤起身,頭也不回。如果回頭的話,如果不小心回頭的話,她會跑向佳乃身邊。所以,茜背對轟然作響的瓦礫堆,跑了出去。

——佳乃姐,別死啊。

額頭上的火目式只痛了一下,接著熱意便逐漸散去。這是佳乃的回答嗎?茜也不知道。她只是在持續延燒的火焰中奔跑。

茜仿佛泅遊在火花中似的,從內藏寮與縫殿寮之間的大路往南跑向禁宮。絲線房裡那些掛在棒子上日曬過的棉線束中,有上千束著火,宛如帶著火苗的果樹林般的光景在眼前展開。

禁宮北邊的朔平門連圍牆一起倒塌。茜鑽過瓦礫縫隙間的洞穴,弄得滿身擦傷進入禁宮。穿過洞穴,仰望烽火樓,此刻看來似乎就要被由天空迫近的光之峰頂吞沒。

鑽過內門,進入後宮北邊的後榊之園。這座簡單素雅的庭園只用高大的樹木包圍著寬闊草坪,庭園中央寂靜無聲地立了座小小的五角堂。周圍的慘況猶如夢境一般,仿佛只有那座小堂四周不可思議地張著寧靜之網。

完全感覺不到人的氣息。豐日在堂內嗎?

茜止步彎身,大口喘氣。奔跑在燃燒中的建築物之間,使她的喉嚨和胸腔也像著火般疼痛。

看著就要沉沒在黑暗中的小堂——茜感覺毛骨悚然。

茜注意到有股腥味飄來。

——該不會是……

——該不會已經……

顫抖由肩膀竄到背部。

她氣喘吁吁地跑近小堂,不斷以拳頭敲打沒有任何裝飾的木板門喊叫著:

「豐大人!」

門後的人停下喃喃聲站起。

*

佳乃的身體被一根又一根如蚯蚓般的觸手纏繞、勒住往上拉,手和肩膀的骨頭發出慘叫。

眼前熊熊燃燒的倉庫殘骸大大隆起,火焰高高膨脹後散開,大量土塊與燃剩的木頭崩落,巨大的黑影突破現身。

那是蠕動的肉柱,表面覆蓋濃密的細刺,透明體液沿著細刺間流下,倒映火焰,閃閃發亮。柱子處處是如紅黑色血管般的粗大觸手,不斷延伸蠕動著。

柱子頂端——佳乃三倍高的地方,埋著一個裸女的上半身,融合在一起。

觸手拍打、舉起佳乃的身體。佳乃腳尖離開地面、上升到半空中,肩膀的傷口一陣劇痛,瞬間差點暈過去。

——不行,我不可以昏倒!

佳乃拼命緊抓著遠去的意識。

強風拍打著臉頰。

眼前是千木良的臉,她的眼睛閃耀著燦爛的琥珀色,因此看不出來她的表情。腰部以下、手肘以下都埋在肉塊中,緊繃的皮膚融化結合在一起。

佳乃——

笑了出來。

無所謂自己身陷觸手的層層包圍中,佳乃扭著身體、顫抖著肩膀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

遙遠的下方傳來千木良扭曲的聲音。女人臉上的嘴巴沒有動。低頭一看,肉柱的根部長出一個縱向綻開的眼睛,還能看見成排的獠牙與鮮紅色的舌頭。聲音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你和我真像。」

千木良扭曲了臉。

這是變成化生的千木良。看到這一幕,佳乃忍不住回想起自己變成異形的那一夜。

「——對,硬要說的話,我和你差不多是遠房堂姐妹,然而我們的路卻如此不同。」

「別再說些沒有意義的話了。」

天空與火焰燃燒的大地以驚人的氣勢交替,眼前散出火花,下一秒肩膀失去知覺,背部與腳竄過麻痹般的劇痛。

「……嘎啊!」

佳乃才發現自己整個人被甩得撞擊到地面時,她的身體又被舉起,耳邊聽見撕裂天空的聲音,接著正面狠狠撞上地面。嘴裡充滿鮮血的味道,一半的視線被鮮紅的黑暗遮蔽,耳鳴擾動著右半身。

「來了,呼火命來了——」

聽見千木良猶如發自水底的聲音,佳乃掙扎著單手用力,想解除觸手的束縛逃開。側腦不斷撞擊地面,黑暗中她感覺眼冒金星,意識與溫熱的鮮血一起由耳朵緩緩流出。

——不行,不能放手。

「陛下現在正要讓一切結束,已經無法阻止分靈了。」

——說謊。有伊月在。

——伊月她……

在逐漸稀薄的意識中,佳乃感覺到火之神從天而降、即將壓垮大地的力量。她已經連呼喚名字的聲音也聽不見了。佳乃的意識與生命逐漸流逝,從嘴角、耳朵、肩膀的傷口,還有眼皮之間,逐漸流逝——

*

敲門聲迴響在黑暗中。

「——豐大人!」

透過門板傳來女童的聲音。

一直蜷縮在嗆人味道中的豐日,緩緩站起來,腳下發出嚓嚓聲響。正要開門,才發現自己右手上仍握著銳利的太刀。左手——他想起被燒掉了,現在沒有左手。

握著刀柄的手指正在顫抖,想要放開卻又放不開。

他把太刀插在木板地面上,勉強抽離。他的手僵硬痙攣著。

「豐大人!」

外面的女童又叫了一次。是公主的聲音,她沒有逃走。

深深的絕望及安心包圍著豐日。

他打開門鎖,輕輕推開門,光射入堂內。

門外只站了公主一人。她的衣服被煤炭弄髒,焦臭的風拍打著紮成蝴蝶翅膀形狀的頭髮,幾乎要扯裂它。

「……只有你啊?千木良沒有和你一起來?」

「千木良師父她——」

女孩說到這裡,欲言又止地低下頭。

——逃走了嗎?

——或者是被火燒死、被化生吃了?

——為什麼……你一個人來?

「你沒有逃走嗎?」

「因為、因為我是豐大人的妻子,豐大人——」

公主的話突然中斷。

她的眼睛越過豐日的身體看著堂內。

半開的嘴裡發出沙啞的聲音。

豐日深深吐氣,轉身面對堂內的黑暗。

貫穿堂中央豎著一根柱子。

柱子底下的地面上——是一面血海。

浸泡在血海中的數名女童身體動也不動,頭髮如海藻般在紅黑色的海中漂動。

在令人幾乎想吐的燒鐵氣味中,公主神往地凝視著豐日那把插在地上的太刀那佈滿鮮血與脂肪的刀刃。

豐日握住刀鍔下方的刀刃部分,把刀拔出。鮮血滲出指間,失去的左手比右手更痛。

「……你明白了吧。」

豐日說。

肋骨吱嘎作響。

「現在要逃還來得及,我不會阻止你。」

豐日也知道逃走只是枉然。

只要呼火一降臨,這片大地根本沒有能夠藏身的地方,所有人都會被燒死。無論挑選哪一條路,躺在堂內地上的女孩們,以及現在站在眼前要綁上柱子的女孩都會死,命運註定就是如此。

要拿女孩當作祭品,延續人民的生命?或者大家一起毀滅?

豐日祈求她選擇逃走。這樣一來,豐日的罪就不會留下,不會有任何人記得豐日做過的事,呼火會燒光一切。

只有豐日留下。

抬起臉。

公主流淚凝視著豐日的臉。

豐日突然失去力氣,跪在血泊之中。

公主踏入堂內,光著腳的腳尖浸入血裡。

「你——」

公主蹲在豐日身旁。從打開的門照射在血泊上的光亮中,兩個小小的身影靠在一起。

公主雙手沉入血海,淚水滴進過去曾是夥伴的大家那尚未失去溫度的鮮血之中,溶合在一起。好幾滴,好幾滴。

豐日茫然注視著她的側臉。

「我不會饒恕豐大人。」

公主的話落向血海海面。

被淚水沾濕的臉龐面對豐日。

「所以,我要成為柱子。」

「你在說什麼——」

「——你難過嗎?」

公主打斷豐日的話。婆娑的淚眼裡有著溫柔的火光。

「殺了大家,豐大人——你難過嗎?」

握著太刀的手顫抖著。無法回答,無法說話。

即使如此還是傳達了一切。

「既然這樣,我要你永遠記住這些,不要讓這些被燒毀。」

為什麼呢?豐日心想。為什麼什麼事情都逃不過這女孩的法眼?

公主站起來,緩緩走進血海中,走到堂中央,轉過身靠著柱子。

「總有一天,會有個人能夠永遠待在豐大人身邊。在那之前——」

她明明在哭,淚水此刻也不斷從她的雙眸湧出,豐日卻覺得女孩看來像在微笑。

「請你記住你殺了大家。」

原本從外面射入、包圍豐日影子的光線突然變強,地鳴變得高昂,風吹亂了豐日背後的長髮。呼火的氣息、呼火的聲音幾乎要壓毀天空及地面——

「請別忘記,豐大人殺掉的我的名字——」

閃電、雷鳴。儘管如此,仍能夠清楚聽到公主的聲音。

不可以,不可以問。

一旦知道將無法消除。

可是豐日口中還是吐出了那句話: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再度閃過的強烈電光,照亮了女孩滿是淚水的臉龐。

「怪不得你從不曾叫我的名字。」

公主悲傷地說。

「我是——」

公主臉上的淚痕有些扭曲。

「霞,我是霞。」

笑容馬上又被淚水抹消。

霞。

這個名字在豐日心中與某次聽見的歌聲同時迴響。

這是無法消除的詛咒——就如同這副無法毀滅的身體一樣。

「……是嗎?霞。」

豐日起身,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公主的——霞的臉。

豐日領悟到自己賭輸了。

既然如此——

我只有拖著這個罪,和人類一同活下去。

一邊甩開孤獨,一邊踏過屍體,將骨灰撒上焦土。

「——我會在這裡建立國家。」

豐日說。

雷光閃爍,血海沸騰。

「我會成為君主,而你就是我最初的皇后。」

有些延遲的轟然雷鳴中,霞睜大了眼睛。

「聖靈將寄宿你身,你將成為象徵國家之心、守護這片國土遠離火難的『火目』。」 (注:日文中「火目」音同「公主」)

「火目——」

霞重複了一次自己獲賜的稱號。地鳴吞沒了霞的聲音,小堂劇烈晃動,豐日差點跌進血泊中。屋頂碎裂,著火的木片掉落,紅光射入,雷鳴與地響渾然合而為一——

*

敲門的聲音讓豐日回過神來。

強烈的白光從木板門的縫隙射入五角堂的黑暗,照亮躺在地上的女童們。豐日腳下的桐葉呻吟著扭動。

「豐大人!」

背靠著的門板,堂外再度傳來喊叫。

豐日愕然凝視纏繞鎖鏈的柱子。

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

這三百年來一直被埋沒的,霞的記憶、霞的話、霞的眼淚。

一切都想起來了。

連同殺掉女孩們時的觸感,以及鮮血的味道。

「豐大人!」

豐日起身的同時,背後的木門大開,光線流入狹窄的堂內。嶄新的地板上趴著五個白衣人影。沒有任何血跡——那是遠古記憶的幻影。桐葉微睜開眼撐起頭說:「……茜?」其他禦明大概也因為光與聲音而醒來,翻身想要起來。

豐日轉身。

「豐、大人、那、那個——」

滿是煤炭的臉上被淚水弄得模糊,茜就在門外,猛烈的風拉扯玩弄她的頭髮,接連不斷的雷光橫向強烈地照亮茜的半身。

「伊月姐姐、伊月姐姐、回來了。」

「人在哪裡?」

「在烽火樓!」

豐日走出小堂看向禁宮中央。與光之峰頂互觸的高臺影子,被閃電包圍,現在看來像快被拔出地面似的。

而伊月此刻在那裡。

伊月在那裡。

*

天臺四周轟隆隆地響起雷鳴,由四面八方襲向伊月。貫穿耳朵的雷聲直接變成劇痛,耳朵明明都被熱給融化了,雷鳴卻傳遍全身。

忍受著刺痛眼珠的灼熱,伊月睜開眼睛,常和的骨骸——火目的身體就在伸出手能夠碰觸到的地方,浮凸的鎖骨正下方有著耀眼到令人眼睛疼痛的青色五星,同時也清楚看見好幾圈包圍著火目式的迫燒痕跡。

「嚕、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集合全身力量,伊月再度嘶吼。

她伸手抓住火目的肩膀,一根手指立刻蒸發,連骨頭都斷了。她不理會,繼續伸出爪子抓上火目式。

歌聲、那首歌透過碰觸到的手指流入伊月體內。

——必須阻止……

——阻止這首歌、這個印記……

在印記的圓圈上頭,伊月把爪子刺進火目乾涸的皮膚。在狂風與足以融化眼球的火焰中,一一刻上豐日教過她的楔形花紋——逆葉矢。鉤爪起火燃燒,她咬牙忍住劇痛,繼續抓著常和的皮膚。

——還沒好、還沒好,再一下下……

撞擊天空般的驚人雷鳴擊中伊月背後。伊月的視線染上一片白。呼火歡喜狂吼的聲音壓過歌聲,從伊月頭頂正上方痛打、包圍、翻攪、捏碎伊月全身,最後那饑渴的下顎吞沒了烽火樓——

*

極度疼痛的佳乃仰望天空,把佳乃的身體壓在地上的觸手束縛稍微鬆懈。站在燒毀的瓦礫堆中,肉柱頂端的千木良同樣仰望耀眼的天空,睜大了眼睛,以臉承受降下的火雨。

閃耀惡毒的紅色光輝的光之峰,此刻完全吞沒了烽火樓。高臺朦朧的影子四周,絡繹不絕地迸出閃電。

佳乃確實看到了連接天與地的光之雲裡頭,令人絕望的巨大火之神展開無數羽翼、張口降臨,準備吞食地面。

雲彩的光輝膨脹,雷聲隆隆中能夠聽見歡喜的歌聲。天與地的交界處、烽火樓的頂端放出的光芒占滿了佳乃的視線。

*

從那之後,過了多久時間?

伊月聽見從自己口中逸出的這句話。

遠處是平靜的波浪聲。

睜開眼睛。

一整片金黃色、銀色、火燒般的紅色,以及閃耀些微黑色的血海,視線所及無垠無涯,延伸到水平線的盡頭。

填滿水平線上方的是曾經見過、統合一致的灰色天空。

眼睛往下一看,有人蹲在眼前。

長髮尾端、白衣的袖子和下擺都浸泡在血海中,濃綠色的眼睛充滿悲傷。

過了多久時間?

伊月又說了一次。

伊月發現那個聲音不是自己的聲音,而是更年幼的女童的聲音。

——這是……

——呼火的記憶。

「我不知道。或許是一千年,也或許是八千年,甚至是六萬四千年……我記不得了。」

豐日垂著視線回答。

——為什麼豐日在這裡?

為什麼阻止我?

你以為那一點鮮血、虛偽的身體,就能夠滿足我嗎?

「你打算無止盡地繼續下去嗎?」

豐日抬眼。

語尾在顫抖。憤怒——或者是無能為力。

「你打算不斷地分發名字、吞噬人類的大地到何時?」

直到我找到名字為止。

回答。

呼火,由伊月的嘴巴,以不是伊月的聲音回答。

就像你找到「豐日」這名字一樣——

直到我找到與肉身相連的名字為止。

「在那之前,人類就先毀滅了。」

豐日這麼說,波紋擾亂著血海海面。

那麼,你要怎麼做?

豐日好一陣子低著頭,右手浸泡在血海中沉默著。

流逝的時間令人以為近乎永遠。

不知從何處產生的波浪擾亂無風的海面,層疊多重光與暗的紋樣延展開來,互相碰撞、吞噬抹消,最後海平面回歸寂靜。

豐日終於抬頭。

伊月聽見了。

聽見了以不是人類語言的對話交換的古老約定。

——這是……

——豐日的記憶。

——這個國家誕生時的……記憶。

伊月——呼火回答。

以霞的聲音回應約定。

她知道鮮血從腳尖染上霞的身體。

海面燃燒,身體失去重量。


宜日。只要我想要找到名字——

我就會降臨地面,總有一天會把人類燒光。

到時候你——要拿人類怎麼辦?


幾乎要撕裂身體的往上升的感覺到來。這時霞發問。

那個問題是霞問的嗎?或是呼火問的?還是我問的——伊月也不清楚。

豐日緘口不語,只是凝視著伊月的眼睛。


回答我,宜日。

你,要拿人類怎麼辦?


豐日沒有回答。

血海面冒出無數泡泡,起了波紋、舞動、發熱,淡淡的光芒覆蓋視線。在湧起的暴風之中伊月,呼火,霞又問了第三次。

回答我……


你,要拿人類……


光變成了急流,火焰吞噬鮮血同時隆起,海面上出現好幾根巨大的柱子,碎裂、吐出更強的光芒,最後淹沒世界——

*

冰冷的強風吹拂伊月的耳朵和頭髮。

咯啷。她聽見乾澀的聲響。

黑夜逐漸回到朦朧的視線內。

黑暗的天空,底部是燃燒的零星火光。焦臭的風、火護之鐘。

烽火樓的天臺。

「……唔、唔。」

伊月雙手撐著刻劃鎮火封印的地板,發出混雜吐氣的聲音。

雙手——是人類的手指,聲音也是。

皮膚快要扭曲的詭異感覺,令她渾身寒毛直豎。

她跪在地上,以手確認自己的臉和脖子。毛、鱗片,還有融化的痕跡都不在了。然而這不是自己的身體——就是這種詭異的感覺。指尖好像快噴出血來,眼球仿佛快噴出火掉下來一樣。

——有東西……

——有東西在我體內。

咕嚕。耳裡聽見血脈的聲音。

身體——好熱。但是和火焰包覆、灼燒融化的熱不同,是由內發出的熱。

「……啊、啊啊!」

想要嘔吐的伊月嘴裡朝地面噴出青色火焰。她知道自己的耳朵流出溫熱鮮血,腦袋好像快裂開了。迴響在腦海中的不再是呼喚名字的聲音,而是歡喜的歌聲、饑渴的吼叫——

——在裡面……

——呼火在我體內。

——像快要裂開了。

手背上冒出血瘤。腦袋中膨脹的熱幾乎要把眼球和舌頭推擠出去。伊月呻吟。摻著血的胃液弄濕地面,快要壓碎她的耳鳴到來,視線染上一片血紅。

伸出顫抖的左手,指尖——

好像碰到了什麼。

伊月無意識地握緊那東西。

她因為手裡細長冰冷的觸感而顫抖掙扎,最後她感覺到體內熱意發出了聲音,流入那東西裡。耳鳴漸消,疼痛霧散。

伊月放鬆咬緊的牙根緩緩吐氣,接著睜開眼睛,舉起那東西。

那是一張弓。

塗著丹漆的美麗弓身在黑暗中因火焰而閃亮。

——火渡弓。

這是從火目手上掉落的東西。

伊月全身充滿清冽的力量。

她起身看向即將黎明的天空。

伊月的意識遠離身體。

遙遠的視線下方,夜晚的寬闊大地上處處是火焰。高空的風穿過耳邊。

——這是……

——那時候見過。

在無名陵頂端乍見的光景。

——火目看到的世界。

廣大、殘酷、寒冷的世界。

而如零星點在的孤島般的火,就是——化生。

伊月能夠感覺到一切,就像數著自己的手指、數著自己的腳步聲一樣。

無數附身在力量虛弱的火之女身上,灼燒市鎮的火。

潛伏在野獸之中等待覺醒、燃燒,然後吃人的火。

她感覺到旁邊就有股強大的火之力。在皇城北邊,站在倉庫瓦礫堆中,墮落成為異形姿態的女子。按說應該知道那個人的名字,以及那位渾身是血而倒下、微弱呼喚伊月的女子名字,此刻她卻想不起來。

伊月懂了。火目的箭為什麼能夠遍及各處,現在伊月懂了。

——大家都是我的一部分。

——每個人或許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命運,有自己的需求,有自己的渴望。

——然而現在……

——回來我這邊。

——因為這是我和宜日的約定。

她舉起火渡弓。

朝向黑暗的天空,拉開弓身和弓弦。青白色光芒包圍世界,與筆直貫穿中央的紅色火渡交雜融合,互相增長——

迸出太高亢、幾乎難以聽見的清澄聲音。

伊月看見從烽火樓頂端放出、如成群螢火蟲般分頭飛出的鮮豔灼箭光芒劃破夜空飛行,在火草蟲的引導下,射進自己的分身,灼燒、逐漸融化,覆蓋雲層表面的火草蟲光芒減弱,仿佛被夜晚吸收,最後被破曉的溫柔光亮沖刷而去。

*

佳乃的腳踏入在搖曳的青焰中融化的肉塊堆,仰望逐漸天明的夜空。她懷中抱著的千木良上半身被灼箭所傷,逐漸失去重量。千木良的鮮血、四散的頭髮掉落在佳乃膝上,氣化後發出甜苦的氣味。融化時,她的嘴裡還說了什麼。

佳乃仍抬著頭。

沒打算看向逐漸化為一灘肉泥的千木良,也沒打算聽她說話。

*

茜在小堂門前支撐著豐日纖細的身體,一面仰望烽火樓,看著跨越上空的雲峰被風吹散,消失在黑夜中。

她聽著伊月放出的灼箭餘韻被火護之鐘打散。

聽見踏過草地的腳步聲,茜的旁邊又站了一個人。身體如熊一般魁梧,握著板斧的手垂下,也同樣忘我地凝視著烽火樓的上空。

風吹動豐日身後的頭髮,頭髮拂上茜的臉頰。

茜在風的引導下轉頭看向東方天空。

被吹散的淡淡卷積雲延展到遠方,那兒可以看見白色光芒射出地平線。

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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