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标题

作者:knight_leo
更新时间:2012-02-23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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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輕風


「豐大人一直叫著我們的名字呢。」

桐葉說。

「沒錯,在堂裡時不斷地叫著。」

其他禦明也開心地揮舞著手中縫到一半的衣服說道。

「我們雖然差點被拉走,多虧豐大人救了我們。」

「你是說豐日……?」

伊月有些驚訝,停下拿著針的手。

這裡是火垂苑裡某個房間。面對外側走廊的木門敞開,初秋午後幾分柔和的陽光射入房裡,在昏昏欲睡的氣氛中,處處可聽見工人們的聲音和木槌的聲音。

「就在我……快要殺掉伊月姐姐時。」

桐葉的手落在膝上,以沉痛的聲音說。其他四名女孩也跟著垂下視線沉默。

「你就別再自責了。」

伊月摸摸桐葉亂糟糟的頭髮。

「我還活著呀。」

——只要活著就夠了。

伊月看向烽火樓頂端,突然想起常和的軀殼。

從那件事以來已經過了三天。和一年前一樣,這座京城遭破壞殆盡,甚至比一年前那次更慘重,京城正要從灰燼之中重新站起。看見圍牆另一頭為了重建宮殿而打造的鷹架,以及在那上面忙碌移動的工人們,伊月心想這座京城——霞創造的這個國家——雖然脆弱,仍繼續存活著。

「可是,好可怕。」

桐葉以陰沉的聲音說。

「會不會哪天我又變成那樣呢?」

「到那個時候,我會再一次把你拉回來的。」

伊月對桐葉說出曾經對佳乃說過的話。

好一陣子縮著脖子的桐葉終於點頭。

「好了,別停手,還有很多要縫呢。」

伊月手指向布堆,以手肘撞了撞桐葉的手臂。

整座縫殿寮被燒掉,宮中大量缺乏布料,加上人手也不夠,因此禦明們也被派來工作。

「……可是,縫得最慢的是伊月姐姐喔。」

「咦?是、是我嗎?」

「還有,伊月姐縫得歪七扭八的。」

其中一位禦明拿起伊月辛苦縫好的一件衣服。上面的縫線的確歪歪扭扭,一眼就看得出塞了棉花的衣襟越往下擺方向越寬。

「唔……」

伊月忍不住漲紅了臉。她早就後悔不該自告奮勇來幫忙。

「有什麼辦法,我沒有縫過東西嘛!」

無法發怒的她,聲音變得粗魯。

「伊月姐也向為子大人學習裁縫就好了。」

「為子大人很拿手呢。」

「對吧?」

「她教過我們大家裁縫喔。」

伊月驚訝地睜大眼睛。

「為子大人她?」

為子來火垂苑親自教禦明們縫紉?

伊月連自己該對哪個部分感到驚訝都搞不清楚。

門外傳來衣裳拖地的聲音。

「誒,大家都聚集在這裡呀。連外槻宮大人也來了。」

說人人就到——伊月回頭。為子正站在走廊上陽光底下。紅紫色的唐衣裳與秋陽相輝映。她雖沒帶著女官,可是一看到她那身與平常一樣無可挑剔的華麗裝扮,叫人忍不住認為後宮大半燒盡會不會只是一場夢。

「為子大人。」

「為子大人請看,我的手藝變好了對吧?」

禦明們起身跑上前去讓她看看自己手上正在縫的衣服。為子微笑著摸摸每個人的頭。

她注意到伊月愕然的視線,意義深長地微笑回應。

「上次送給外槻宮大人的衣服,也是我親手縫的呢。」

伊月只能歎息。

——這個人真是什麼都會呢。

就算看到她在弓場殿射箭,大概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吧——伊月心想。

伊月走出走廊,把為子叫到遠離房間的地方耳語:

「您為什麼來到火垂苑?」

這三天,伊月始終忙著在京都各處滅火,對宮中發生什麼事情完全不知情。

「因為弘徽殿也幾乎燒光了。」

為子蹙起柳眉。

「後宮裡沒事的只剩火垂苑,因此我借用這裡當作寢宮。」

禦明和女官以外的人住在火垂苑裡——伊月有些驚訝。這種狀況下大概也無所謂規矩了吧。

「和大家一起睡在寢室也滿不錯的呢。」

為子露出小女孩般興奮的表情。

「能夠看見還不成氣候的禦明們的睡姿,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覺得非常滿足呢。」

「唉……」

「畢竟她們將來某天也會拔擢進入後宮,事先知道閨房裡的模樣,往後總會有幫助的。」

知道其他女人的睡姿會有什麼幫助——伊月本想問出口,看到為子閃閃發亮的眼睛,連忙打消念頭,免得話題往不得了的方向發展下去。

「總之——禦明們就拜託您了。」

伊月低頭鞠躬。雖說有些時候莫名輕浮,不過為子畢竟是可靠的大人,在這麼艱難的時刻,有她在火垂苑才能讓人放心。

「就交給我吧。」

為子溫柔地微笑。

「我在戰場上什麼忙也幫不上,不過……握住痛苦者的手叫喚名字,這點事我還能做到。」

這句話讓伊月打從心底高興。

這個京都——這個國家雖然脆弱,卻又堅強。

「我也和外槻宮大人仔細分享她們的睡姿吧?」

「咦?不、不用了。」

這人突然在說什麼——伊月心想邊擺擺手。

這時候從走廊另一頭底端傳來腳步聲。

「伊月姐姐!」

從角落探出頭的人是茜。「啊,為子大人。」她低頭鞠躬。

「茜看來也很開心呢。」

她們怎麼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這麼熟了——伊月有股不可思議的感覺。

「那個,伊月姐姐,豐大人找你。」

「豐日找我?」

伊月起身。

「知道了,清涼殿對吧?」

「不是。啊、我、我帶你去。」

伊月不解地偏頭。

「為什麼連茜也要去?」

「茜太狡猾了,縫紉工作還有一堆喔。」其他禦明們抗議著。

「我、我不要讓伊月姐姐和豐大人兩人獨處!」

茜滿臉通紅地大喊,並縮回走廊轉角去。

伊月愕然。

——那傢伙怎麼回事?上次也因為豐日的事情怪怪的……

為子以袖子掩口偷笑。

「吃醋的樣子真是可愛呢。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指的就是這回事吧。」

「您是說茜嫉妒我?因為豐……陛下的關係嗎?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誒?」

為子睜大眼睛,接著抖著肩膀大笑。

「看來外槻宮大人還需要多費點心弄懂女人心呢。」

「咦……」

「茜嫉妒的不是外槻宮大人,而是陛下。」

伊月一時間聽不懂為子在說什麼。

為子咯咯微笑。

——這是……呃……?

「伊月姐姐!快點!豐大人在等你!」

茜從走廊轉角探出頭來怒吼。

靠近烽火樓的宮殿幾乎全數燒毀。

常寧殿、弘徽殿、麗景殿——過去被盛讚為「過風六草薰」的後宮壯麗宮殿建築,此刻全成了古戰場的屍骨般暴露出淒慘的模樣。從後宮北側的後榊之園到烽火樓底下,一整片區域變成全新的荒地。工人數量不夠,因此連重建的計畫都還沒確立。

在後榊之園的寬廣草地正中央有兩條人影。幾乎沒有東西遮擋,初秋的風吹過兩人的黑色長髮,其中一人身穿紅白色巫女裝束,另一人則是全新的火護裝束,空蕩蕩的兩條衣袖與紅色腰繩正隨風搖曳著。

兩人腳下橫放著長短大小不一的各式木材。

伊月注意到那是供犧堂拆開後的建材。

「佳乃姐也在。」

走在前面半步的茜揮著手跑近他們。

晚了一點才到的伊月看著草地上的木材一會兒後,抬頭看看佳乃,接著看向豐日。

「……你又跑出來了。不是說過你兩條手臂都沒了,要好好休息的嗎?」

最先開口說的就是這番話。豐日苦笑。

「任命的時候有點隨便,所以我想更少解任的時候正經一點比較好。」

「解任?」

「也就是讓伊月回到『止』組。」

佳乃說完,看向伊月的腰際。

伊月也跟著她的視線低頭看,是刻著「之」字的扣環與紅穗繩。

好一會兒是沉重的沉默。

「那、那個,茜、先回去了。」

稚嫩的聲音戰戰兢兢地說。

「……你暫且留下。我想你最好也聽聽。」豐日制止她。

伊月看向佳乃的眼睛,以不甘願的心情拿下飾繩遞給佳乃。

「……意思是『之』組已經不存在了是嗎?」

「不,我仍會繼續待在『之』組。」

伊月睜大眼睛,來回看看佳乃和豐日的臉。


——「之」組的任期等於是死刑的緩刑……

——佳乃曾經這麼說過。

——可是卻……

「長穀部還活著。當家的長穀部禦狩目前行蹤不明。再說——」

茜屏息聆聽。

伊月也深深凝視著佳乃的臉。

「那位千木良,和我一樣是化生父親與人類母親所生。」

茜臉色鐵青地往後退。伊月由背後撐住腳步不穩的她。

——為了讓茜聽到這件事,才讓她留下的嗎?

「她說,利用人類與化生來製造小孩,這種做法是我家——弓削家從長穀部那兒偷學過來的。所以——」

「或許還會有第二個千木良出現。」

豐日接著佳乃的話說道。

「是的。」

伊月懷中的茜在發抖。

伊月輕輕抱緊她。

「那個做法不該繼續存在,因此——」

佳乃的視線突然飄向遠方。

「直到找出長穀部之前,我都會是『之』組的成員。」

豐日凝視伊月的臉。

伊月什麼也無法說出口。

因為佳乃是火護。

既然是她決定好的事,伊月已經無話可說。

希望她遠離戰爭等話——已經不能說。

所以伊月點頭。

往各自的戰場去。

「我們走吧,茜。」

佳乃微笑著拉起茜的手。

「咦?啊、呃、那個……」

茜發出既害怕又驚訝的聲音。

「因為豐日大人還有話要和伊月說。」

「咦……啊,是。」

茜離開伊月的懷抱,不安地回頭兩三次,仍被佳乃拉著手帶開。

「聽說你不斷叫著禦明們的名字。」

一會兒之後,伊月輕輕地說。沙啞的聲音幾乎快被風吹動草的聲音掩蓋過去。

「嗯。」

目送完佳乃她們的豐日轉過頭。風吹得袖子貼著身體,使得少了兩條手臂的身體看起來比平常更加單薄無助。

「我聽說了桐葉她們的事,你……一直在堂裡阻止她們變成化生。」

「我沒有其他選擇。」

豐日在原本是小堂支柱的粗大木材上坐下。

「……我本來真的以為你打算殺了禦明們……對不起。」

想起當時豐日的冰冷視線及平板冷硬的聲音,伊月就感覺一陣冷。

可是童子抬起頭,冷冷地說:

「我本來確實打算殺了她們,如果我有手可以握太刀的話。」

他看向空無一物、下垂的袖子。

「若是能像當年一樣還剩下一條手臂就好了。」

伊月語塞。

「……那時候我殺得毫不猶豫。我——就是這樣的人,你早該知道的。」

「騙人,你說的是騙人的。」

還來不及阻止,話已經說出口。

那時候——三百年前,為了創造這個國家,豐日斬殺了女童們,這件事情伊月曉得。那是霞的記憶、是呼火命的記憶,也是豐日的記憶。

可是,那個不是現在的豐日。霞的話、三百年的歲月、各式各樣的人——

——還有我。

豐日不可能沒有任何改變。

伊月希望這麼相信。

「你也是,佳乃也是,我不相信你們能夠做到些什麼。」

所以這一定是虛張聲勢,是逞強。伊月這麼說服自己。

「你為什麼、為什麼還活著?」

豐日仰望伊月的臉。

「……咦?」

「那時候,被分靈的呼火命,從現任火目身上湧出的火之神,它應該降臨在你身上了才對。你用自己的身體做了我原本打算把茜綁上柱子做的事情。」

「是……嗎?」

呼火命的確降臨在伊月身上,這點她記得。

那片血海她不可能忘記。

「為什麼你還能夠活著?」

照理說活人不可能承受得住火之神的力量。因此要成為火目,必須熏殺禦明,只留下肉體,驅逐靈魂。

可是伊月卻活下來了。

她還活著,在烽火樓的天臺上。聽說伊月被發現手握火渡弓倒在地上時,渾身上下一點傷也沒有。

——那是……

——記得是灼箭沒錯。

——那時候的我成了火目。

這個記憶,伊月還不曾對任何人說。身體的一部分感覺到所有化生,那股驚人、寧靜又美麗的瞬間,伊月還沒有對誰提過。好像快要弄懂什麼了,哪曉得越是深入越弄不清楚。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那種感覺。

「你為什麼還活著?」

豐日不斷重複這句話。

伊月歎息,來到豐日背後,背對著他坐下。

「如果連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好一陣子什麼回應也沒有。溫暖的風吹來木層和草的味道,繼續這樣下去恐怕會睡著。

「豐日。」

「嗯?」

「記憶,是你自己封印上的嗎?」

原本沒打算問的,卻突然問出了口。

創造這個國家當時,豐日的記憶、霞的話、幼童的血,與呼火命的約定。

這一切伊月看見了。

突然有東西觸碰她的背。

她注意到是豐日把背靠上她。

「我想忘掉一切,卻只有霞的名字,無法消失。」

想要忘記。豐日想要消除自己罪惡的記憶。

仍舊留下了霞的名字,無法遺忘。

然後恐怕在他看到那片光之雲的時候,霞的名字已經喚醒他所有的記憶,無論是血跡斑斑的供犧堂場景,或者斬殺幼童那時手臂的疼痛。

這是霞的詛咒。

或者該說是霞的祈求、願望。

「我真是愚蠢,無論是千木良的事、禦鷺部的事,還是呼火命的事——如果我還記得,或許就能夠防止一切發生了。」

「已經沒關係了。」

伊月歎息。這個國家、人民,遠比豐日想像中還要堅強許多。

所以——

「就忘了吧。」

這樣說或許殘忍——伊月心想。

「到死都必須背負著才對吧。」

豐日小聲回應。伊月聽不見他說了什麼。

不久,伊月感覺到肩膀上沉甸甸的。是豐日的頭。

接著聽到的是安穩的鼻息聲。

伊月笑了出來。

——如果我也能夠稍微分攤你的重擔,該有多好。

感覺著背上豐日的身體好小、好輕、有些夢幻。

閉上眼睛,能夠隱約聽見乘風而來的木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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