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haribara 于 2011-8-12 15:35 编辑

五

及至来到宴会现场，坂本美绪才意识到加兰德少将的用意。一直在推脱的中校面对自己的上司再也无法逃避，只是她究竟在逃避些什么，美绪并不知情。

加兰德踏入会场后便自顾自地离开了，仿佛之前她们也不过是碰巧相遇，只够维持一瞬的擦肩而过。美绪尾随着长官与军部上层推杯换盏，之前还针锋相对的人们此刻却彼此吹捧殷勤，光鲜艳丽。她们是为数不多的身穿军服出席的魔女，美绪可以看见在空中战场叱咤风云的同僚们此刻充分展现女性柔和的一面，身着晚礼服在军服与西装革履中穿梭。

她们说到底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女，有的甚至还残留着稚气的容颜，却无一例外地在举杯交错中游刃有余，偶尔配合着高层的老头们说些荤笑话，笑得款款大方。美绪注意到魔女们多来自军事帝国的卡尔斯兰，举手投足间便可显现不一般的军事素质。

明娜•底特瑞奇•威尔克自一入场便成为中心人物。各国的长官总要来问候下世界统合部队的司令，掂量着该派怎样实力的本国魔女加入最宜。卡尔斯兰的魔女们也纷纷前来打招呼，美绪看得出来威尔克在卡尔斯兰颇有名气，除了因为其本人卓越的军事才能，必定也是由于威尔克是加兰德少将的得意部下——否则，少将本人也不会就其是否会来参加宴会一事亲自过问。

反倒是美绪在这样的场合变得不自在起来，只能杵在长官后面，面对寒暄频频点头，也喝不惯西方的红酒，远不如清酒绵柔爽口，温吞吞阴柔着不小的酒劲，色泽比起清酒的含蓄，虽然足够优雅，却透着充满魅惑的迫不及待。她更是厌烦毫不相识的人对自己的虚伪赞许。“久仰大名”之类的措词说到底只能证明说者对于被称赞者的肤浅了解，传闻基础上堆积起来的名声是美绪所最为不耐的。

久而久之，美绪觉得腰板挺直得酸疼，却也终于得着了空闲。威尔克中校端来了两杯冰水醒酒：

“怎么样，不习惯吧？”她将一杯水递到副官面前。

“还好。”美绪接过水，暗忖这样的事情更应该是身为副官的她来做才对，“抱歉，我什么忙也没有帮上。虽然以前与博士四处走动的时候也有这种宴会，但是由于自己还小，主角又始终是博士，所以像这样切身参加宴会还是第一次。”

“坂本少校没什么好道歉的，再说也没什么是需要你帮忙的吧？”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由副官来出面应酬掉大多数客人，代替长官喝掉大多数酒么？”

“啊拉，这是什么古怪逻辑？”威尔克中校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副官脑子里竟是这样的武士逻辑，掩嘴轻笑出声。

想来这是美绪第一次看到明娜•底特瑞奇•威尔克中校礼节性以外的笑容。单纯因为愉快而展露笑颜的中校此刻不复往日的严谨威严，使美绪意识到剥掉层层军人的外壳，眼前的红发长官只是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年轻少女，正该是天真烂漫的时节。大概是酒精的缘故，虽然笑意盈盈，却一直紧绷着神经的中校似乎放松了许多，在明暗交错的斑斓光线里忘记了维持之前一直保留的距离感。

这样的长官令美绪心情也愉悦了起来。白天军事会议上建立起来的信赖感似乎又回归了，使得少校觉得可以再接再厉。然而正在这时，加兰德少将走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明娜，这边都准备好了。”一如既往地，少将劈头便说出了一句美绪莫名其妙的话。但是自己的上司显然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尚未褪去的笑容有一瞬凝瑟在了那里，不过很快又转为了标准的礼节性微笑。

“是，少将。”她转身向副官叮嘱了一句“请稍等”，便只身离开。

一下子被要求单独待在那里，坂本美绪有些不习惯。开始并没有察觉到的异国情调带来的陌生感与不安感突然涌入，不禁令她怀念起来在扶桑时偶尔会有的赏花聚会。美绪躲在角落里冷眼旁观着他人的谈笑风生，没来由开始遐想自己的上司如果穿上和服会是什么样子。虽是西方人，但其红发说不定对于和服尤为适合，最能衬托出和服的温文尔雅。也许她该操一口柔软的京都腔，身着印有樱花花瓣的和服，端坐在淡雅的樱花树下，不疾不徐地品着扶桑的清茶。

旁边有冷笑声传来，美绪忙回过神，注意到加兰德少将并没有离开，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眼里闪烁着调侃的嘲弄，那样子仿佛是看透了少校脑海里的所思所想。有那么一瞬间，美绪以为时间回溯，自己还是那个不太会用魔眼的愣头青，被前辈抓了个现形而有些不好意思。

“加兰德少将……”美绪琢磨着该说些什么问候一下，否则两人就这么干耗着未免过于尴尬。只是她实在不知道该说“好久不见”还是“初次见面”。倒是加兰德似乎为她解了围，冲她背后努了努嘴：

“往后看。”

美绪照办。灯光恰在此时暗了下来，聚光灯集中到了前台，美绪看到一个卡尔斯兰籍的魔女坐到了钢琴面前，四周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

“这是？”

“算是卡尔斯兰带来的一个惯例吧。”加兰德从端着托盘擦身而过的服务生那里拿了一杯红酒，自顾自品味着，“你尽管看着就是了。”

一个纤细身影走上前台，再次引来一阵掌声。如果不是对方那一如往常引人注目的红发，美绪很难把眼前柔媚的女子与刚才站姿挺拔的军人联想在一起。明娜•底特瑞奇•威尔克中校一袭黑色晚礼服，衣料是极为光滑的丝绸，贴出凹凸有致的曲线，领口恰到好处，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酒红色长发很自然顺垂下来，平添神秘与妖媚。她大概是精心化了妆，朱唇比以往艳红，此刻带着若有若无的微醺的笑。

她立在那里犹如一只驻足的夜蝶，将坂本美绪之前无聊的关于和服的遐想彻底击碎。明明平日里看起来贤淑大方的红发少女此刻摇身一变，冲击着界限将妖艳发挥到极致。

“哼……最后选择了黑色么。”身边的少将自言自语着，微眯着眼注视着被自己推到舞台上的部下。

随着钢琴声响起，威尔克轻启朱唇，配合着音乐演唱。虽然美绪意识到自己长官的艺术气质，却没曾想她真的与艺术相关。虽然不懂歌词，观察着演唱者魅惑的眼神，美绪明白这首歌大概是比较撩人的，却又不失高雅，不至难登大雅之堂。

“你觉得她唱得怎么样？”加兰德突然开口问道。美绪并不太了解音律，但依然能听出演唱者的字正腔圆，嗓音柔润。

“很好听。”

少将哼了一声，再次自言自语起来：

“竟然选了这样的歌……是在借着酒劲发疯么。”

“这首歌有问题么？”美绪决定打破眼前这位将军的自说自话。然而加兰德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提问。

的确，这样有些诱人的曲调与中校往常给人的印象格格不入。虽然只相处很短的时间，美绪依旧可以断定这样的歌并不适合她。加兰德少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只烟，就着燃起的星光，美绪似乎捕捉到了少将的一丝苦笑。

“明娜以前是音乐学校的学生，所以后来每次宴会都会要求她献上一首歌。你也知道，卡尔斯兰向来重视音乐与美术。”

“哦……”美绪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不太确定少将是否会有下文。但是直觉告诉她这或许就是自己的上官总是企图拒绝参加宴会的原因。

“她这回选择了这样的歌曲，大概是为了不触及回忆吧。唱得也一点都不用心。”

“回忆？”

“嗯？”加兰德意味深长地上扬了语调，将目光从舞台那里移开，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看向坂本美绪，“你还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美绪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少将有些惊讶又有些嘲讽的语气。

“看来巴克霍隆她们还真是没有把你当自己人啊，明明已经这么久了。坂本美绪，你很失败哦。”少将的嘴好不饶人，直指美绪的内心，令她无地自容：

“……是，万分抱歉。”

“算了，由我来告诉你好了。”加兰德拍了拍美绪的肩膀，“看到那个弹钢琴的人了么？”

“看到了。”

“那里坐着的应该是已经死去的明娜的恋人，他们曾是音乐学校的同学。”加兰德能感觉到美绪的肩膀僵硬了一下，“明娜啊，觉得是自己杀死了自己的恋人。”

这样的句式似曾相识。美绪回想起自己的上司说起巴克霍隆时也是用了这样的句式，只是语气更为沉痛，想来除了是对自己朋友的关怀，也有对自己的谴责。

“卡尔斯兰人都是这么的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么？”

“不是哦，我就是因为天天看着那张秀气的脸摆着一副没有生气的笑容觉得麻烦才毫不负责地把她打发到了501那里。”加兰德轻描淡写地说着。此时歌曲已到尾声，她礼貌地跟着人群鼓掌。

坂本美绪再次望向舞台。明娜正鞠躬谢礼，聚光灯下的身影显得形影相吊。如此一来，便可以解释她给自己带来的若即若离的飘渺感。包裹着层层面纱，她一定是一直在逃避最能想起痛苦的过去的这一刻，却被加兰德少将看透，被硬逼着直面事实，生生让其划出过去与现在的清晰界限。虽然知道少将是好心，希望自己的部下早日放下过去，可这样的方式未免过于残忍。

不过，也的确符合加兰德的风格。

“所以你明白了吧，我把你招到501的原因。”

“哎？”美绪一愣，一时消化不了少将这句出其不意的话。原来让自己来做501的副官是加兰德少将引荐的。

“你的话，是可以让她重新振作起来的。你只需维持你自己就行了，相信你那甚至有些傻气的自信与开朗是可以有些作用的。”

到最后，这位卡尔斯兰的魔女总监还是保持着尖锐的语气，然而即使这样，她对自己部下的关心依旧表露无遗。美绪有些欣慰，至少，这位年轻的总监并没有忘记多年前与自己的相逢，那么自己也应该回应少将的期望。

明娜回到人群中间的时候已经换回了军装，只是脸上的妆还来不及洗去，残留着刚刚演唱过的痕迹。人们很自然地上前举杯赞赏。

曾几何时，接受赞赏的还是一对佳人。美绪望着明娜，觉得自己看出了挂在她脸上的几分强颜欢笑，便拨开人群，挡开了举向自己上司的又一杯酒：

“这杯就由在下代喝吧。”美绪说着，很自然喝下了一杯红酒，又从旁边的酒桌上拿起了另一杯，“明娜中校不胜酒力，各位的敬意就由在下代为感谢。”说完便又是一杯干下。

“等等，坂本少校……”被拦在身后的红发少女没料到自己的部下真的这么做了起来，忙不迭抓住她的手，“你在做什么？”

“当然是奉行自己的武士道啊。”美绪回头笑道，“放心吧明娜，我说了这是副官所应该做的分内之事嘛。”

“你……”明娜意欲争辩，却被对方回眸时的笑容与对自己名字的直接称呼阻拦。美绪看到长官一脸愕然的表情，以为对方被自己的举动彻底惊吓到，哈哈哈豪爽地笑了，干脆单手叉腰，另一手高举酒杯，冲着世界各地的军方大声说道：

“来吧，今天我跟你们喝个够。”

她听到身后红发女子轻声骂她“笨蛋”，好不以为意，面对来如潮涌的敬酒一杯杯地干着。然而她不知道，这样替明娜挡酒，保护着明娜的，她并不是第一位，只是之前那位已经逝去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