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从没想过宿醉是这般地折磨人。坂本美绪顶着疼痛欲裂的头揉了揉干涩的眼，爬起床来寻找水以润润早已冒烟的喉咙。她几乎从来没有起得这么迟过，竟然已接近中午。不过从昨晚闹到凌晨两三点的情况来看，她恐怕是想按时起早晨练也难了吧。

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美绪努力回想昨天发生的一点一滴，检查自己的言行是否有不妥之处。无奈替明娜挡酒之后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大概因为被灌了太多的酒早已不清醒了吧。只祈祷别做了太出格的事，让自己的上司难堪。

起身走向浴室，美绪洗了个凉水澡让身心都被激灵得振作起来，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按压微肿的眼眶。酒精这种东西显然是少碰为宜，长此以往下去必会把身体拖垮。

拍了拍有些紧绷的脸，美绪开始整理仪容。不知道明娜是否已经醒来，虽然后期大部分的酒都是自己帮忙解决的，但明娜毕竟也被灌了不少，想必也好受不到哪去。

也许今天在启程返回501基地前好好休整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但是当美绪敲门进入明娜房间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一如平日中校批改公文的情景，只不过场景略有转换，不是在她惯用的办公室而是在会议主办方安排的宾馆而已。

美绪有些愕然地看着明娜身前已经批改好了的整齐的一摞文件，从数量来看她一定是很早就开始进行工作，似乎完全没有受宿醉的影响。

然而也只是似乎而已。中校抬起头来时，美绪能看到她眼底的倦怠与有些苍白的脸庞。有什么事在纠缠着红发少女不放，以致她根本无法好好休息，最多只能做到三四小时的浅眠。

“明娜……”

“睡得好么，坂本少校？”打断少校有些无意识的呢喃，明娜摆出惯有的微笑打招呼，“昨晚要多谢少校解围了。”

“哪里，只是作为属下的责任。倒是我没在后来做什么过分的举动吧？”不自觉就又说出了带有陌生感的话语，美绪有些怔忪，不清楚明明摆明了决定拉近距离的自己为什么这时又打了退堂鼓。

“没有，少校在宴会一直维持着理智，不过一从会场出来就瘫了下来。还好加兰德少将帮忙把我们送了回来。”

大概是半拖半拽地把我拉回来的吧。美绪心里默默想着，留意到明娜在说及此时似乎停顿了一下，明白她又在隐瞒着一些心事。

辛辛苦苦经营了一晚的信赖感就这样消失的无影无踪。美绪只觉得恼火，却直觉认为绝对不可以冲眼前的少女宣泄出任何情绪，那样恐怕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明明酒会上明娜对自己已经放下了一部分的警戒，而如今却又重新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看来只可能是美绪在记忆混沌的那段时间里说了些什么或者做了些什么，让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少校先去休息吧，看你的样子显然是宿醉得不清。昨晚已经打好招呼同意提供501队员的各国高层会在今天下午把人员参考资料送过来，所以返回基地的飞机晚上才会启程。在这之前好好补眠吧，坂本少校。”明娜中校将注意力转回到工作上来，低垂双眼，重新阅读刚才浏览了一半的文件，摆出一副拒绝继续进行任何交谈的姿态。

在美绪眼里，此刻的明娜宛若躲在阴影下巢穴的雏鸟，因惧怕未来而瑟瑟发抖，宁可永远蜷缩在过去。偏偏这样的明娜脆弱到美绪根本不敢碰触，生怕一不经意便碰碎了彼此间精薄透明的平衡。因此尽管美绪意识到就这样放任自己的上司利用工作填补内心的空洞很是不妥，却还是无能为力。

当然什么也不做不是坂本美绪的作风。一从上司的房间里出来，她便跑去前台询问加兰德少将所在，虽然前台试图秉持保密的责任，却架不住少校的威逼恐吓终于说出了房间号。美绪气喘吁吁地闯入少将房间的时候，这位卡尔斯兰的魔女总监还穿着睡衣慵懒地半躺在床上，抽着不知是第几支烟，整个房间都充满了烟熏的味道。

透过缭绕的烟雾，坂本美绪能感到加兰德深不可测的灰眸带着凛冽的凉意，将自己从头看透到尾。她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少将比起从前平添了太多的犀利与威慑，以至于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坂本美绪面对如此目光也有些忌惮。

“你把我的保安员都怎么了，坂本少校。”根本没有起来的意图，加兰德反倒向被窝里缩了缩，戏谑地看着刚刚无视上下级礼仪直接冲进长官卧室的扶桑少校。

“只是说了有极其紧急的情况要报告，外加一点小武力而已。”虽然心底震惊于眼前的少将散发的锐气，但美绪并没有失去应有的从容，反倒胆敢调侃起来，“倒是少将您怎么了，竟然还在床上休息，昨晚的那些酒就让少将起不来了么？看来即使同样是卡尔斯兰人，也未必各个都具备过硬的工作能力啊。”

“哦？听你这口气，明娜是很早就开始工作了吧。”无视对方的挑衅，加兰德很清楚对方的软肋在哪里，自然很顺利地就让刚才还有些盛气凌人忤逆上级的少校软了语气，聚精会神专注于自己的忧虑，无暇估计其他。

“怎么，昨晚折腾了半天，你们两个的关系就一点好转也没有？”加兰德看着少校叹息着点了点头，也无奈地耸了耸肩，“算了，毕竟对方是明娜，后来你又说了那样的话，她自然是要退缩回去的。”

“我说了什么？”美绪忙不迭追问道。这也正是她来到加兰德面前的目的。恐怕也只有加兰德少将肯说出后来发生的事情。

“原来如此，那是醉话么。”加兰德玩味地看着一头雾水的少校。如此说来，你与那个人还真是微妙地相似啊，也难怪那孩子会对你自然而然地抵触。

“少将？”

“你说出了与那孩子已逝的恋人相同的话语哦。”加兰德将烟头甩在地上，在枕边摸索了一阵，便又找了一支烟点上，吐出团团烟雾，“对于一般人而言，也许一句话完全无所谓。但是对于敏感的明娜而言，即使是一句话，也足以使她忆起罪孽深重的过去。”

“坂本美绪，搞不好你已经步入了雷区。”

雷区么。美绪微微斜睨，看着正阅读各国送来的魔女资料的红发少女专注的姣好侧颜。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她们如期坐上了专机返程，彼此间保持沉默不发一语。美绪一直静静注视着窗外的风景，而明娜自坐上飞机开始就没从那些文档转移过视线。

他们该是最般配的情侣，有着共同的理想兴趣与品性。他们大概最了解彼此，举手投足间都是对对方的关爱。他们之间的感情比起一般的热恋要厚重得多，也因此，他们更为无法离开彼此。

美绪从加兰德的只言片语里终于得知红发少女自觉罪孽深重的原因。为了守护守护着世界的爱人，那名少年也自愿放弃理想投身于战场。在自己的恋人指挥的撤退战中失去了生命。

为了守护世界而挺身而出的少女，却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守护不得。这大概便是明娜最痛苦的心结。然而如果不解开这样的心结，明娜本人早晚也会崩溃，如一直绷紧的弦突然断裂，伤害了自己的同时，也会伤害到周围的人。到了那时，恐怕最为后悔痛苦的，还是明娜她自己。

因此为了及早解决这个问题，即使是撞上雷区，坂本美绪也不会在乎丝毫。即使是逼迫，她也要让自己的上司直视那些过去，不带任何犹豫。

啊，想起来了。美绪再次将目光转向窗外的夕阳，突然想起了自己醉酒后说的那句话。原本正帮助少将拉着已经迷迷糊糊直不起身来的下属的明娜，在听到了这句话后凝瑟了身形，紧抿住双唇。现在想来可能是自己的话语与她的回忆重叠，勾起她最最想忘记的甜美又残酷的往事了吧。

那不过是关于红发少女演出时所穿的礼服的评论而已。虽然说时是出于酒醉状态，不过即使是清醒的现在，坂本美绪大概还是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吧。

果然还是夕阳般的红色礼服才最适合你，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