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母亲发来消息，说晚饭要在家吃。这倒是常有的事，很普通，无非是饭多做出一人份，仅此而已。
补习结束后，我便背着装有教案文具的双肩包走在前往生鲜超市的路上。对于我家来说，多出一个人，食材消耗量就要翻一倍，何况一下子多出两个大活人来。况且母亲是个挑食的人，芹菜，青椒等等，只要是小孩子不愿意吃的她都不喜欢，所以为了安排适合她的菜谱，自然就要跑一趟超市。
说来也怪，今天街道上的氛围很不一样——路灯挂上了葡萄串似的小红灯笼，店铺也几乎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对联窗纸，简直像是要过年了一样。
过年？我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查看日历，今天是十三号周五，明天居然就是北方小年了——我一点也没意识到。
春节吗？我这个人对节日，不，是对“特殊的日子”这个概念很麻木。特殊就意味着可能会被记住，意味着在这天很可能要做些反常的事来表现得它“很特殊”。为了变得特殊而忙碌，然后留下挥之不去的记忆，真的有意义吗？
比起细细品味就会感到幸福的记忆，大多数记忆是痛苦又千疮百孔的，刻骨铭心的它们更容易长久驻足心中，沉淀，而后堆积心底。
节日也不例外。它只会把那些深刻的东西刻得更深，所谓快乐回忆却渐渐消融于“节日”本身，越发难言，也越来越难以察觉。
也就是说，我讨厌“特殊的日子”。
可时间先后继起，滚滚向前，永不停息，再讨厌的事物只要存在就终会到来。
而且，今年的春节，想必会和从前大不一样……
“陈沫！”
仿佛有人从背后叫我，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只见一个通体黑色顶着肉色斑块的身影向我奔来。居然敢在满是冰雪的路上跑步，多半是个神经大条的人。
虽然我的视力不好，学习时需要戴近视镜，在户外过远的东西也很难看清，但是，跑向我的人，还有她的声音，在人群中也极易分辨——是吴梦。
“好巧啊！有一阵没见了呢。”
她在我并肩处站定，弯下腰用手拄着膝盖，急促地喘息着，因穿着长款过膝羽绒服的原因，做这一动作的她看上去腿突然缩短了一截。她低着头，呼出的白气沿着脸颊向上漂浮，像是她在蒸发。
“看上去很累呢，大学生的体力是这样的。”
“不不不，不要拿你的体力和我类比啊，”她直起腰来，长长的马尾辫搭在肩上，脸上半分欣喜半分抱怨，“我是从马路对面追过来的。”
“对面？”
我视线跨过车水马龙，落在一栋百货商场上，在它原本巨大的广告招商栏上贴着某品牌化妆品大红色的广告，大门前挡雨房檐上更是夸张地缀了一排大灯笼。它也蛮有新年气息。
“对，就是你看的地方。我站在那里忽然就看到你了。追上你好累，请我吃冰淇淋。”
“冬天吃冰淇淋吗？而且我又没让你追我，想吃自己买。”
“这样对朋友也太冷淡了吧。”
朋友吗？听到这个词我下意识就想否决，但对于吴梦，她无疑可以称得上是我的朋友——原本是林的朋友。
我和林自小学一年级到高一都是同班，而吴梦更是直到高中毕业都如此，我们大学还偶然地考进了同一学校的不同专业。她简直就是我学生生涯不动点般的存在。
我们没什么共同兴趣，她却总是来和我接触，说我很有意思？她真怪。
“所以呢？找我有事吗？”
“有吗？想不出来。在野外遇到稀有NPC总要上去对话……大概就是这种心情。”
“好啦，和稀有NPC也对话过了，我这也没有任务或者稀有材料给你。我要走了。”
“才聊几句就走？这么绝情。”
“毕竟是稀有NPC，而且我还有事，先走了。”
“好吧好吧。”
她双手掐腰，一副满不情愿的语气说。我知道这样对她过于冷淡，但我真的不会应付她这种精力过剩的人。如果能把她的精力分我一半，我就会变得没什么棱角，对过去不会有过多执念，说不定还会更能接受小汐……
即便书架的事情过去了一周，我和小汐的关系仍没有进展，心存隔阂，这种阻碍多半源于我，我也深知就算聊表心意也不会使关系发生大的变化。
是我不愿变化，也无法原谅会变化的自己。
……
“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我可没跟着你，我只是想去生鲜超市。”
不期而遇的同路人将我的思绪从“家”拉了回来。这种感觉难言又奇妙，因为我只关注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边走路边思考关于他人的事了。
“文学部期末总结会你没来呢。”
“我不知道。元旦晚会后我就没去过了。”
“顾问老师可是点你名了哦，我帮你搪塞过去了。即便是为了混学分也多少关心一下嘛，就当是为了和我多聊聊天……你那是什么表情？”
走在超市内，吴梦忽然说起文学部的事。我现在的表情大概七分感激三分抗拒，不是抗拒和她聊天，而是文学部本身——这地方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大学之前从没有过社团活动，所以我对此不太了解。我本以为文学部应当是随和儒雅的类型，大家一起读读书，写写读后感，有兴致的同学再偶尔创作一番，也就足够了——实则不然，没什么人对文学感兴趣，大家几乎都是来混学分搞团建的，只有学校活动时爱出风头的那批人才积极踊跃，比如元旦晚会。
“和你无关，只是提到文学部就有点生理不适。”
“虽然你说和我无关我很高兴啦……但文学部里还是有几个在做实事的人，说不定能和你合得来。”
“真是这样的话，我很欣慰。但我很可惜，我也不是干实事的人，就是个混学分的。”
“积极一点啦！”
在我毫无防备之时，并肩的她忽然向我撞来。我手上购物推车差点脱手，人也险些被撞进柑橘堆里。
我带些严肃地向她抱怨几句，她也只是傻笑着伸手捋两下肩前的马尾辫，满不在意。光属性角色就是不一样。
我们逛了水果区，蔬菜区，“这个说不定可以做”，“那个看起来还不错”，不知不觉间购物车内花花绿绿装了半车，心想要是叫小汐来帮忙就好了，可我开不了口。
我那天不自觉地一股脑说了不少。表明心意也意味着明确界限，确定距离——我们大致都发现彼此间的实际距离比想象中更遥远，更难缩短，于是都束手束脚，有口难言。
“最近在增肥吗？”
吴梦单手推着空车，歪头满脸疑惑的望向我的购物车。
“大概吧。我懒得出门，所以多买点。”
“不坦率呢，”她俏皮的伸出空闲手的食指，在我眼前摇啊摇，像是综艺节目里按铃抢答游戏的主持人，“我懂了，是男朋友，对不对？”
“哈？”
我对她发问的惊讶程度不亚于第一次听说草莓麻婆豆腐。
“看样子不是。阿姨也不经常在家呢。置办年货？我记得你们家都是在外公外婆家过年……”她夸张地目光上移若有所思，不一会，转为一脸严肃地看向我，感觉这个人比我的情绪还不稳定，“虽然是大学生了，但作为你最最最最好的朋友，还是提醒你不要误入歧途哦。”
“嗯。”
“宁愿承认也不想说出原因吗……啊，没关系，我可能想到了。”
“想到什么？”
“没事啦，就当我刚刚自言自语好了。快去零食区！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现在疑惑转移到了我的脸上，她倒是一脸自信地推着空车大步走到我前面去。我没告诉过她母亲要组建新家庭的事，更没可能提及小汐，所以我猜她定是误会了什么。希望她不会臆想出诋毁我人格的事。
路过苦瓜柜，我放任吴梦快步向前，停下脚步，拿起一根。不知何时我喜欢上了这个食材，味苦却清爽，只要忍过入口的刺激，就能品出它的回甘清香。我不知小汐的喜好，但母亲多半是讨厌苦瓜。我抬头望一圈菜柜，青椒我也很喜欢，胡萝卜也不错，冬瓜煲汤也是极好的……我好像能接受这里的一切。
都不错，都能接受，也就意味着没有明确偏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在人际关系上恰好相反，仿佛一切都不接受，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放眼望去，视野里却不见所欲。
毕竟生活不是菜市场，既不迎合人的偏好，又不供人挑选。
……
我拎了一大一小两个满满的购物袋离开生鲜超市，加上后背的双肩包，顿时感觉双眼的焦距被调远，街道变得狭长，自己与家的距离也随着焦距的调节而越来越远。
不知不觉就买多了呢。
“陈沫你这是……健身项目？”
“是的，就是这样，免费健身。”
“像我一样，多锻炼身体，你看，我就没事。”
吴梦高提手中两个满当当的购物袋向我炫耀，那里面几乎都是零食，大多是氮气包装，占体积，所以实际上很轻快。
“以你这个状态，锻炼的部分会被零食抵掉的。”
“是年货啦，年货，亲戚家小孩来串门的话，撑不了两天。他们可是一帮能把零食当代餐的小怪物哦。”
“零食当代餐……”
“是的，代餐，用来取代正餐的食物。沫沫你也要注意哦，代餐是取代不了正餐的，比起充饥，它们更适合作为生活调剂品。”
她望着前路，缓缓地说，风格与方才的活泼大不一样，语气中掺杂着犹豫与无奈，且话语未尽。
“沫沫是谁，小学生吗？还有，你这话好像别有用意啊。”
换了稍显积极的语气，提高音调，我简直就像是把“在掩饰什么”写在脸上。
“我现在可以去你家玩吗？”
“现在……晚上母亲要回来，我要给她做饭，所以不行。”
“那么周末呢？找个你‘方便’的时间。”
我好像除了补习外每天都很有时间，但最近，大概说不上方便，好像也并非不方便……
“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我在话语走向快要失控前停下脚步，如是问道。她先向前走了几步，或许是感知到耳边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便也停下，转过身。那张方才还堆满笑意的脸上，现在如在刮着的西北风般冷淡，面无表情。
“我所知道的，可能比你想象中要多。”
“什么意思？”
“比如你为什么会拎这么多菜回家，还有，为什么不想让我去你家。明明上个月末我才去过，对吧。为了元旦晚会”
“……”
“别摆出那种狰狞表情嘛，笑一个。我又不是坏人，不是说了吗，是你最最最最好的朋友。虽然这点你可能不承认，但我还是永远站在你这边的。只是……”
话语未尽便勾起嘴角，她什么时候成了这种谜语属性角色？
“罢了，有些东西不该我来说。你加油，有什么烦心事放心大胆地给我打电话，梦梦来了全给你摆平。”
“小学生吗？”
“就是啦就是啦。我们又不是认识一两天了。”
“我还是很在意，你说的那些。你都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呢？我是不可能知道某个大学女青年金屋藏娇还不好意思和她最最最最好的朋友说。我先走啦，家里要开饭了。”
我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笑容又回到她的脸上，又没意识到是何时开始她就踏着轻快步伐渐行渐远。
我起初站在原地，而后忽来阵风，将我向前推去。于是我随风而行。
到底是不是“最最最最好的朋友”暂且不论，为什么要向她隐瞒小汐的事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或许因为她曾是林“最最最最最好的朋友”，抑或是我心中仍对小汐有所抵触——可她说了“金屋藏娇”，只是常用的借代手法，却好像把什么都说了。
一定是她偶遇到我和小汐出门了，我如是想。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