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注定无眠。
月蜷缩在花蝶怀里,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但瞳孔深处那抹被强行按压下去的惊悸和冰冷,却像顽固的冰碴,久久不散。花蝶紧紧搂着她,掌心一遍遍抚过她僵直的脊背,低声说着些毫无意义的安抚话语,直到月终于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情绪透支而昏睡过去。
然而,即使在睡梦中,月也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睫毛颤动,偶尔会发出含糊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呓语。花蝶几乎不敢合眼,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看着她苍白脆弱的脸,心中翻涌着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无力感。
凌晨时分,天光未亮,城市还在沉睡的边缘。月忽然在睡梦中剧烈地挣扎起来,像是被什么可怕的梦魇扼住了喉咙,发出压抑的、动物般的呜咽。
花蝶立刻惊醒,伸手想要唤醒她:“月?月!”
月却猛地睁开眼睛,但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只有一片骇人的惊恐和混乱。她似乎根本没有认出花蝶,只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地挣扎,手脚乱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月!是我!醒醒!”花蝶用力按住她胡乱挥舞的手臂,急声呼唤。
但月像是被困在了某个可怕的幻境里,力量大得惊人。在挣扎中,她猛地扬起头,牙齿狠狠地、毫无预兆地,咬在了花蝶裸露的肩膀上!
“嘶——”尖锐的疼痛瞬间传来,花蝶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却没有立刻推开她。她能感觉到牙齿深深陷入皮肉,带来清晰的、带着绝望和恐惧力道的刺痛。
血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一丝铁锈味。
这味道,反而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月浑身一震,牙齿的力道骤然松开。她茫然地睁大眼睛,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映出了花蝶近在咫尺的、因为疼痛而微微扭曲却依然强忍着、担忧地看着她的脸。
“花……蝶?”月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她低头,看到了花蝶肩膀上那个清晰的、渗着血珠的深深牙印,和自己唇齿间残留的、微咸的铁锈味。
巨大的恐慌和自责瞬间淹没了她。“我……我……”她语无伦次,想伸手去碰触那个伤口,却又像被烫到般缩回。
花蝶却像是松了一口气。她顾不上肩头的疼痛,一把将浑身颤抖、濒临崩溃的月再次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安抚的力度:“没事了……只是做噩梦了……没事了……”
月的身体在她怀里僵硬了几秒,随即,更深的颤抖席卷了她。她将脸深深埋进花蝶的颈窝,滚烫的液体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崩溃,而是压抑的、近乎绝望的啜泣。
“对不起……对不起……”她含糊地重复着,手指紧紧攥着花蝶背后的衣料,几乎要将其撕裂。
花蝶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发慌。她更用力地抱紧月,一遍遍地说:“没关系……不是你的错……都过去了……我在这儿……”
那一咬带来的疼痛,此刻反而成了一种奇异的连接和确认——月还在这里,还在感受,还在因她(花蝶)而感到痛苦和自责。这比之前那种空洞的崩溃,更让花蝶感到一丝病态的安心。
天光渐渐亮起,透过窗帘缝隙,在房间里投下朦胧的光影。月的哭泣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和极度的疲惫。花蝶肩头的伤口已经止血,留下一个清晰骇人的紫红色齿痕,边缘微微肿胀。
花蝶小心地让月躺下,用湿毛巾轻轻擦拭她哭肿的眼睛和脸上的泪痕。月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她摆布,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睡吧。”花蝶低声说,自己也躺下,侧身将月搂在怀里,掌心有节奏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月闭上眼睛,但睫毛依旧在颤动。身体的疲惫终于压倒了精神的惊悸,她再次沉入不安稳的睡眠,只是这一次,她紧紧抓着花蝶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能将她固定在现实中的锚点。
花蝶却没有睡。她睁着眼睛,看着怀里人苍白的睡颜,听着她逐渐平稳却依然带着细微惊悸的呼吸。肩头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刚才那场混乱。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冰冷而清晰。
那个男人……他在这座城市。他知道月在这里吗?是巧合,还是……?今天的事,会只是一个开始吗?
必须更警惕。必须想办法,彻底斩断过去对月的纠缠。花蝶的眼神在晨光中变得锐利而冰冷,像一把出鞘的刀。
上午,她们都没有出门。花蝶用碘伏处理了一下肩上的伤口,贴上了创可贴。月醒来后,精神依然萎靡,眼神躲闪,不敢看花蝶肩上的伤,只是沉默地缩在床角。
花蝶没有责备,也没有刻意安慰,只是像往常一样,准备简单的早饭,逼迫月吃下一点。然后,她拿出月那些未完成的手工,坐在她旁边,默默地整理分类。平静的、日常的氛围,像一层薄薄的纱布,试图覆盖住昨夜和清晨的激烈伤口。
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下午,门铃突兀地响起。清脆的铃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花蝶和月同时僵住。李奶奶平时很少主动找她们,吴阿姨也知道她们今天休息。会是谁?
花蝶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看了月一眼,月已经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恐惧,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花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站起身,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的,正是昨天月看到的那个人——她的父亲。他今天穿着一身休闲装,但依旧能看出衣料的考究。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不耐,正抬手准备再次按门铃。
花蝶的瞳孔骤然收缩。怒火和冰冷的敌意瞬间冲上头顶。她猛地拉开门,用身体挡住了门口,眼神锐利如刀地盯着门外的男人。
“你找谁?”花蝶的声音冷得掉冰碴。
男人显然没料到开门的会是一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眼神却如此凶狠的女孩,愣了一下。他皱了皱眉,目光越过花蝶的肩膀,试图看向屋内。
“我找月。她是不是住这里?”男人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她不在。”花蝶寸步不让,挡得严严实实。
“不在?”男人显然不信,眉头皱得更紧,“我昨天看到她了。我知道她在这里。让开,我是她父亲。”
“父亲?”花蝶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敌意,“现在想起来你是她父亲了?她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男人的脸色沉了下来,显然被花蝶的态度激怒了。“这是我们家的家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嘴。让开,我要见她!”
就在两人对峙、气氛一触即发的时候,屋内传来轻微的、椅子被碰倒的声音。
男人眼神一厉,猛地用力推开挡在门口的花蝶!花蝶虽然有所防备,但力气终究不如成年男性,被推得踉跄后退,撞在了门框上,肩头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痛。
男人趁机一步跨进屋内,目光瞬间锁定了蜷缩在床角、脸色惨白如纸、正用惊恐眼神望着他的月。
“月!”男人喊了一声,语气复杂,带着怒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如释重负?他大步走过去,伸手就要去拉月,“跟我回去!”
“不要!”月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身体猛地向后缩去,躲开了他的手,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恐惧和抗拒。
花蝶稳住身形,肩头的疼痛让她怒火中烧,但看到月惊恐的样子,她更感到心急如焚。她冲过去,挡在月和男人之间,眼神凶狠地瞪着男人:“你没听见吗?她不想跟你走!”
“你算什么东西?”男人彻底被激怒了,他再次伸手,这次是直接去推搡花蝶,想把她从月和床之间拉开,“滚开!这是我女儿!”
花蝶死死抓住床沿,不肯让开,两人扭扯在一起。力量的悬殊让她处于劣势,但她咬紧牙关,就是不肯退后半步。
月看着眼前混乱而可怕的一幕,看着花蝶因为保护她而奋力抵抗却明显不支的样子,看着父亲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冰冷的怒意,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捂住耳朵,发出破碎的呜咽。
就在这混乱不堪的时刻,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惊讶的呼喊。
“哎哟!这是干什么呢?快住手!”是李奶奶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怒意。
“花蝶!月!”吴阿姨也赶来了,显然是听到动静上来的。
李奶奶和吴阿姨的出现,暂时打断了扭打。男人松开手,花蝶也气喘吁吁地后退一步,依然挡在月身前,肩头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拉扯,又渗出血来,染红了创可贴。
“你们是谁?”男人整理了一下被扯皱的衣襟,脸色难看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个中老年妇女。
“我们是这房子的房东和这孩子的雇主!”李奶奶毫不客气地回瞪过去,语气严厉,“你又是谁?大白天的跑到别人家里来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吴阿姨也挡在花蝶和月前面,叉着腰,指着男人:“就是!你想干什么?欺负两个小姑娘?”
男人被两个气势汹汹的妇女质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我是她父亲!”他指着缩在花蝶身后、瑟瑟发抖的月,强调道,“我来带我女儿回家!这个……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关系,拦着不让我带她走!”
他的目光扫过紧紧依偎在一起的花蝶和月,看到月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对花蝶全然的依赖,又看到花蝶领口内侧若隐若现的蝴蝶胸针和月耳垂上那枚刺眼的月亮耳饰,以及两人之间那种超越寻常的亲密和守护姿态……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测,加上刚才在门口看到的那一幕(花蝶开门时,月正惊恐地缩在花蝶怀里),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厌恶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她……她……”男人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而有些发抖,“她不正常!月必须跟我走!不能再跟这种……这种人混在一起!”
“不正常?”李奶奶冷笑一声,“我看不正常的是你!有你这么当爹的吗?自己女儿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知道不知道?要不是花蝶这孩子一直护着她,照顾她,月丫头早就……”
“李奶奶!”花蝶出声打断,她不想让月再听一遍那些痛苦的过往。
但吴阿姨嘴快,已经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月丫头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上带着伤,眼神都是空的!问她什么都不说,整天像个影子!是花蝶带着她,一点点把她从那个鬼样子里拉出来!给她找活干,照顾她,保护她!她们俩相依为命,吃了多少苦才熬到现在,好不容易日子有点起色了,你倒好,一来就要把人带走?还说什么‘不正常’?我看最不正常的就是你!配当爹吗你!”
李奶奶也补充道:“这两个孩子,在我这里住了这些日子,安分守己,互相扶持,比很多亲姐妹还亲!她们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清清白白,有什么不正常的?倒是你,这么多年对女儿不闻不问,现在突然跑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拉人走,还动手打人,你才是不正常!”
两个妇女你一言我一语,将花蝶和月这些日子如何艰难求生、如何相互依靠、以及月当初近乎崩溃的状态,都抖落了出来。她们的语气激烈,带着对两个女孩的维护和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不负责任的父亲的强烈谴责。
男人被这一连串的指责和揭露弄得哑口无言,脸色变幻不定。他看向月,月紧紧抱着花蝶的腰,将脸埋在花蝶颈窝,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侧脸和不断颤抖的肩膀,对周围的争吵仿佛充耳不闻,只在花蝶怀里寻找庇护。而花蝶,则用一只手臂紧紧护着月,另一只手捂住渗血的肩膀,眼神依旧警惕而冰冷地瞪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一丝畏惧,只有毫不掩饰的敌意和一种近乎野兽护食般的占有。
眼前的画面,女儿对他全然的恐惧和抗拒,对另一个女孩全然的依赖,两个女孩之间那种不容外人插足的紧密,以及李奶奶和吴阿姨口中描述的、月曾经濒临绝境的遭遇……所有这些信息交织在一起,冲击着男人的认知。
他忽然感到一阵深重的疲惫和无力。这么多年,他确实对这个沉默寡言、与他疏离的女儿知之甚少,也从未真正试图去了解。他只是习惯性地履行着最基本的“义务”,以为提供物质就够了。直到此刻,听着别人的控诉,看着女儿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恐惧和依赖错置的对象,他才隐约触摸到一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他的愤怒和那种被冒犯的感觉,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或许是愧疚,或许是茫然,也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早已失去对这个女儿任何“父亲”权威的挫败。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奶奶和吴阿姨都停止了指责,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终于,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肩膀垮塌下来。他不再看月,而是转向李奶奶和吴阿姨,声音有些沙哑:
“……这些年,我确实……对她关心不够。”他承认得很艰难,“我不知道……她经历了这些。”
他顿了顿,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又拿出了月的户口和一张名片,放在旁边那张旧书桌上。
“这里面是十万块钱。”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疏离,“算是我……一点补偿。我和她妈离婚了,月的户口被迁出来了,现在交给她自己了。名片上有我的电话,如果……如果她以后有什么急事,真的需要帮助,可以打这个电话。”
他又看了一眼依旧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与外界隔绝的两个女孩,目光复杂。
“月……就……麻烦你们多照顾了。”这句话,他是对李奶奶和吴阿姨说的,语气里有一种放弃般的无奈。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远去。
房间内,一片死寂。
花蝶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一阵虚脱感袭来,但她依然紧紧搂着月。月还在她怀里微微发抖。
李奶奶和吴阿姨面面相觑,看着桌上那个厚厚的信封,户口和名片,又看看两个惊魂未定的女孩,最终,李奶奶叹了口气,走过去关上了门。
“好了,人走了。”李奶奶的声音温和下来,“没事了,孩子。”
吴阿姨也走过来,看了看花蝶肩上的伤:“哎哟,这伤口得重新处理一下。我去拿药箱。”
花蝶摇了摇头,声音嘶哑:“不用,吴阿姨,李奶奶,谢谢你们。”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个信封上,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温度。那十万块钱,和那个电话号码,像是一种迟来的、廉价的赎罪,也是对她们过去所有痛苦和挣扎的一种讽刺。
但至少,那个男人走了。离开了她们的世界。
月缓缓地从花蝶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花蝶,又看了看门口的方向,眼神依旧空洞,却不再有刚才那种极致的恐惧。
花蝶捧起她的脸,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低沉而坚定:
“看到了吗?他走了。不会再来了。你安全了。”
月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守护和确信,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她点了点头,极其缓慢,却异常用力,然后将脸再次埋进花蝶的颈窝,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哭泣,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的依偎。
危机暂时解除。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
十万块钱,户口,名片,像一道无形的界限,标志着她们与过去的某种联系,以这样一种讽刺而决绝的方式,被单方面地“买断”和“移交”了。
而她们之间的关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和对峙之后,似乎也被淬炼得更加紧密和……不容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