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轻柔的吻,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荡漾了许久,才渐渐归于平静的、更深层的温存。花蝶没有对此多说什么,但月能感觉到,某些紧绷的、尖锐的东西,从花蝶身上悄然褪去。她依然果断,依然负责规划,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躁郁淡了许多,看向月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和……信赖。
几天后,事情出现了转机。吴阿姨听说了她们找房子的困难,在一次闲聊中,提到她认识一个住在附近老旧居民楼里的独居老太太,姓李,儿女都在外地,家里空着一间小卧室,一直想找个靠谱的人租出去,一来添点收入,二来家里也算有个照应。老太太要求不高,只要人干净、安静、不惹事就行,租金也比市场价低不少。
吴阿姨领着她们去看了房子。那是一栋颇有年头的六层红砖楼,没有电梯,楼道昏暗,但还算整洁。李奶奶家在三楼,两室一厅的老式结构,家具古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阳台上还养着几盆绿植,生机勃勃。空出来的那间卧室朝南,不大,但有一扇明亮的窗户,阳光可以直射进来,驱散了老房子惯有的阴翳。房间里只有一张旧木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但足够她们两人使用。
李奶奶是个满头银发、面容慈祥但眼神清明的老人。她打量着花蝶和月,目光在她们年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或戒备)的脸上停留,又看了看她们洗得发白却干净的衣服。
“两个女娃子?”李奶奶的本地口音很重,语气平和,“做什么工作的?”
花蝶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沉稳可靠:“在夜市吴阿姨那里帮忙,也接一些手工艺的活计。我们都很安静,不会打扰您。”
李奶奶点了点头,没多问,只是说:“我年纪大了,喜欢清静。晚上别回来太晚,别带乱七八糟的人回来。房间你们自己收拾,水电煤气平摊。租金按月给,不拖欠就行。”
条件简单得近乎优厚。租金比她们预算的还低,环境却比之前的小隔间好了太多。阳光,干净的空气,相对私密的空间,还有一位看起来和善的房东老人。
花蝶和月几乎没有犹豫,当场就定下了。她们预付了一个月的租金,李奶奶爽快地给了钥匙。
搬家的过程简单得近乎寒酸。她们的全部家当,不过两个塞满了旧衣服和零星物品的背包,月那个宝贝的铁皮材料盒,以及几件简单的洗漱用品。但离开那个阴暗拥挤、弥漫着霉味的小隔间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负。
新房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空旷。她们花了一下午时间打扫、擦拭。花蝶去附近的二手市场,用极低的价格淘回了一张还算结实的折叠床垫,铺在木床旁边,又买了两条干净的床单和薄被。月则用零碎的花布缝了两个简单的窗帘,挂在了窗户上;还用多余的布料和棉花做了两个小小的坐垫,放在光秃秃的椅子上。
当夜幕降临,她们第一次在这个属于自己的、洒满月光(虽然月光被城市的灯光冲淡)的小房间里坐下时,一种奇异的、近乎“家”的感觉,悄然滋生。虽然简陋,虽然依旧承载着未知的未来,但这里干净,明亮,安静,最重要的是——是她们自己一点点布置起来的,一个可以锁上门、暂时与外界隔绝的、安全的巢穴。
“总算……”花蝶长长地舒了口气,仰面躺倒在自己的床垫上,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
月坐在床边,看着窗外远处楼宇的灯火,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身下粗糙却干净的床单。左耳垂上的小月亮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生活似乎步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轨道。白天,她们依旧去吴阿姨的摊位工作,月抽空完成陈店主预订的改制单品和小棠那边的零散订单。晚上,她们回到李奶奶家,吃过简单的晚饭(有时是外面买,有时是月用简陋的炊具煮点面条或粥),然后各自忙自己的事。月常常在书桌前就着台灯画图或做手工,花蝶则在一旁整理账目,规划开支,或者只是安静地看月工作。
李奶奶果然如她所说,喜欢清静,除了偶尔在她们回来时打个招呼,或者分享一点自己做的简单吃食,很少打扰她们。这种保持距离的善意,让她们感到舒适和自在。
经济的压力因为稳定的收入(吴阿姨的工钱、陈店主的分成、小棠的报酬)而大大缓解。她们开始有能力购买质量稍好一点的食物,添置一两件必需的衣物,甚至偶尔去看一场最便宜的电影。钱被花蝶仔细地分成几份:日常开销,应急储备,以及一个被命名为“未来”的、数额缓慢增长的小账户。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真正消失。过往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兽,偶尔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狰狞的一角。
一个周六的下午,月独自去市区的“拾光”给陈店主送货并结算上一批的分成。花蝶因为要帮吴阿姨处理一批新到的旧货,没有同行。
交货很顺利,陈店主对月的新作品赞不绝口,爽快地结算了钱款,又提出了新的合作意向。月揣着比预想中更厚的一沓钱,心里有些轻快的雀跃。这是她完全依靠自己的双手和头脑赚来的,是对她价值最直接的认可。
走出“拾光”,午后的阳光正好。她沿着文创街区慢慢走着,看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和街上悠闲的行人。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在这片相对繁华的区域逗留,没有花蝶在身边,感觉既有些陌生,又有些新奇的自由。
就在她经过一个街角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对面一家咖啡馆的落地窗。靠窗的位置,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侧影,让月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得体的衬衫,正笑着和对面的同伴说着什么。他的侧脸轮廓,眉眼间的神态……
月的呼吸骤然一窒,血液仿佛瞬间冰冷。即使隔着一条街和玻璃窗,即使多年未见,她也几乎立刻认出了那个人——她的父亲。
那个在她记忆中永远模糊、疏离,只在需要履行“父亲”责任(比如签字、汇款)时才偶尔出现,对她所有的痛苦和沉默永远选择视而不见的男人。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城市?他看起来……过得不错。笑容自然,举止从容,与同伴交谈甚欢。
月僵在原地,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装着钱的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一股冰冷而粘稠的恶心感,从胃部深处翻涌上来。
她想立刻转身离开,逃离这个画面,逃得越远越好。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目光无法控制地,死死盯着那个男人,盯着他脸上那与她记忆中毫无二致的、对周遭一切(除了她)似乎都游刃有余的淡漠笑容。
时间仿佛凝固了。街上的喧嚣,阳光的温度,手中纸币的触感……所有一切都褪去,只剩下对面窗内那个刺眼的身影,和心底汹涌而来的、被时光尘封却从未真正愈合的旧日创痛——被忽视的孤独,不被理解的绝望,一次次伸出的手落空后的冰冷,以及最后,在厕所隔间里握着刀片时,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对自身存在彻底否定的虚无。
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用忙碌和花蝶给予的疼痛与温度覆盖的过往,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所有脆弱的堤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直到那个男人似乎察觉到什么,转过头,目光随意地扫向窗外——
月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烫到般仓惶地移开视线,低下头,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快步融入了街边的人流。她走得很快,近乎小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冰凉,渗出冷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回西郊的公交车的。直到熟悉的、灰败的街景再次出现在窗外,直到公交车报出靠近李奶奶家那站的站名,她才像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般,茫然地站起身,随着人流下车。
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月失魂落魄地走回那栋红砖楼,爬上三楼,用颤抖的手掏出钥匙,却几次都对不准锁孔。
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花蝶站在门口,眉头微蹙地看着她:“怎么这么晚?东西没送到?还是……”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看清了月的脸。
惨白,毫无血色。眼神涣散,失去了平日那点微弱的焦距,只剩下大片空洞的、令人心悸的茫然。嘴唇微微颤抖着,整个人像一片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
“月?”花蝶的心猛地一沉,伸手抓住她冰凉的手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月的身体被花蝶触碰,像是被电流击中般剧烈地抖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花蝶,眼神却仿佛穿过了她,看向某个遥远而恐怖的地方。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花蝶的心瞬间揪紧了。她不再多问,用力将月拉进屋里,反手关上门。她将月扶到床边坐下,蹲在她面前,双手捧住她冰冷的脸颊,迫使她看着自己。
“看着我。”花蝶的声音放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月,看着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月的眼神终于慢慢聚焦在花蝶脸上。她看着花蝶眼中清晰的担忧和紧张,看着那熟悉的、带着薄茧的指尖传来的温度,看着这张在无数个黑暗或艰难时刻,给予她唯一支撑和光亮的脸。
积聚在胸腔的冰冷、恐惧和无处宣泄的痛苦,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
泪水,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从月空洞的眼眶中滚落,砸在花蝶捧着她脸的手上,滚烫得吓人。
她还是发不出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泪,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花蝶从未见过月这样。即使是当初在厕所隔间,在河滩边,在病床上,月也从未这样哭过。这种无声的、崩溃般的哭泣,比任何嘶喊都更让花蝶感到恐慌和心痛。
她不再追问,只是将月紧紧搂进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颤抖的身体,一遍遍地、笨拙地拍着她的背,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不管发生什么,我在这儿……”
月的脸埋在花蝶的颈窝,泪水迅速濡湿了她的衣领。她终于发出了声音,不是哭泣,而是破碎的、几乎不成语调的哽咽:“……他……我看到他了……”
花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立刻明白了“他”指的是谁。那个在月的过去里,如同幽灵般存在,带来无尽冰冷和伤害的源头之一。
“在哪儿?”花蝶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冰冷的戾气。
月只是摇头,更紧地抓住了花蝶背后的衣服,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好……为什么……”
为什么对她那么残忍的人,可以活得如此轻松自在?为什么她挣扎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看到一点点微光,却还要被过去的阴影猝不及防地刺伤?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有冰冷的现实,和怀中这具颤抖的、被旧日创伤再次撕裂的躯体。
花蝶紧紧地抱着月,下颌抵着她的发顶,眼神在昏暗的光线里变得异常冰冷和锐利。愤怒,心疼,还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她可以保护月免受当下的风雨,却无法抹去她过去的伤痕。
“忘了他。”花蝶在月耳边低声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他不值得。你现在的世界,只有我。只有我们。”
她松开怀抱,双手捧起月泪痕狼藉的脸,用拇指用力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有些粗鲁,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宣告。
“看着我,”花蝶盯着月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是我的。你活得好,活得不好,都跟他没关系。他的死活,也跟你没关系。听见没有?”
月的泪水还在流淌,但眼神因为花蝶强势的话语和灼热的视线,而逐渐找回了一丝焦距。她看着花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蛮横的保护欲和占有欲,那熟悉的、将她与世界隔绝开来的荆棘般的网。
这一次,她没有感到窒息或抗拒。反而,这熟悉的、带着疼痛感的“所有权”宣告,像一剂强心针,将她从那种冰冷虚无的溺水感中,暂时地、粗暴地拽了出来。
她点了点头,极其缓慢,却异常用力。
花蝶看着她的眼睛,确认她眼中的涣散和崩溃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却依然清晰的“存在”感。她松了口气,但胸口的闷痛和怒意并未消散。
她再次将月搂进怀里,这次的动作,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
“好了,不哭了。”她低声说,手指轻轻梳理着月汗湿的头发,“明天……我们不去吴阿姨那里了。休息一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月没有问去哪里,只是顺从地靠在花蝶怀里,感受着她沉稳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泪水渐渐止住,只剩下身体细微的颤抖和心底那一片被强行按压下去的、冰冷的余烬。
新巢的温暖,尚未完全驱散旧日的寒霜。但至少此刻,在这片小小的、属于她们的空间里,她们依然拥有彼此,作为对抗所有阴影和伤害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武器。
夜色渐深,透过新挂上的花布窗帘缝隙,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
未来,或许还会有更多的“偶遇”,更多的旧影浮现。但至少今夜,她们可以相拥而眠,用彼此的体温,抵御那来自过去深渊的、冰冷的回响。